原来白玉堂将全身力道都运到左臂上,拼着受他一击,右手却竟扔下画影,趁那人左手在自己身后之时,整个身子抢进他怀中,一掌拍在他左腰眼里。说不上是否意料之中,那人上半身被平平击飞出去,落在地上,一副铁打的双腿犹自耸立在面前。暗灯下看来,很有几分可怖。
眼见竟然输了,那人虎吼一声,双臂砸在地上,把上半身撑离地面,口一张,一蓬细针激射而出。白玉堂偏身避过,足尖顺势挑起画影,一把抄在手里,倒转剑柄,连击数下。丁丁两响,那人两条胳膊竟自肘而断,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两响。
白玉堂掸了掸衣袖,剑尖斜指,冷笑道:“你四肢早折,犹能作这许多恶,不如爷把你再削平点?这里正好有现成的处理工具。”他瞟了一眼那鼎炉,其意不言自明。
那人又恨又怒地瞪着他,却也不自禁地露出了一丝害怕的神色。白玉堂口中说得凶狠,当真要下手,却又嫌恶。一时两人都没说话,一片参杂着恐惧的沉默。
“这里是襄阳王府么。”好一阵子,白玉堂才开口,语气平淡,不似询问。那人咬了咬牙,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变成这样子吗?”白玉堂道:“你爱说就说,不说也随便,我没兴趣等你乐意。”说着背过身去,沿墙走着,偶尔停下来敲击几下。那人的目光跟着他在房里转了一圈,忽然下定决心似的讲起来,语速极快,像是生怕自己一停,就再没勇气重新开始了。
“王爷本来是有个女儿的,后来意外去世了,王妃受了打击一病不起,不久也郁郁而终。整个襄阳都知道这件事,但实际上不是的。”
襄阳王之女以及王妃去世之事,白玉堂自然知道,听到最后一句不免一愣。下意识地想插话,终于忍住了。那人喘了口气,语速更加快了。
“因为王爷有隐疾……王爷根本不可能生孩子!那女儿绝不可能是王爷亲女。王爷本来不知,直到有一天偶感风寒,请我去看病,我竟诊了出来。我真是个傻瓜,居然不知道什么时候该闭嘴!
“我得知了王爷隐私,当然就再没有被放出去过。起先王爷待我还很是客气。他想查出来郡主究竟是谁的种。过了不久,郡主就‘意外’身亡了。我不太清楚他查到了什么,据说王妃是被人所迫,当初进府时就已有身孕。王爷好像是真心喜欢王妃,没有太过怪责她,见她思女成疾,也心急得不行,就叫我去诊治。我说王妃是心病,要保持心情良好,他就让王妃去了武昌静养。他还想生个儿子,所以就叫我寻方治病。
“我百般周折,查得了一个偏方。有没有效,没人可以告诉我。急于脱身,我就当它有效,对王爷说了。谁知道王爷竟命我炼制!我再也受不住,想要逃跑。可王爷功夫太好,我根本跑不出去。他不再客气,斩了我的双腿!”
那人语声渐渐凄厉起来。白玉堂几乎听入了神,到这时才稍稍反应过来。
“我没有死。他熟知经络要脉,叫我死不了。被关到这里给他炼药,也不知多少日子了。有没有十年?不知道……不记得了。就记得有一次一个男人拼命反抗,又哭又求,我一时心软,就把送他来的人迷昏用以代替,偷偷地放了他出去。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殷鉴远那厮不见人回报,自然就反映到了王爷那里。王爷震怒,说我不听话,又说我有眼睛能看、有两个地方能捉刀就行,便斩了我两条前臂,装上机括……我再也不敢……”
“没有十年。是七年。”白玉堂默默听完,说了这么一句。
那人所剩不多的身体整个一颤,随后苦笑道:“你能闯进这里,我告诉你这些大概也不会是白说了吧?可怜我岐黄叟一生行医救人,落得这么个下场。”
“岐黄叟”三字钻入耳中,白玉堂差点跳了起来:“你是岐黄叟?怎么可能!”
第35章 第35章
苏虹旋身到了门边,道:“什么事。”雁儿轻轻推了推门,不答反问:“侄小姐,谁在里面?”苏虹一指顶在门后,沉声重复道:“什么事。”雁儿依旧不答,只是更用力地推了推门,声音里已见急促,并且带着哭音:“到底谁在里面?”
展昭摇了摇手,闪身隐在床后。苏虹见他藏好,方才开门,甩袖回身,颇为不悦:“你怎么回事,莫非在处处监视我不成?”雁儿赶紧关好门,揉了揉眼睛,低声道:“外面走失了一个重犯,满府里都在找,我担心你……”苏虹看她脸上一片关切不似作伪,口气稍稍放缓了一些:“不必担心,我又不是豆腐做的。什么重犯这么紧要?”雁儿道:“我也不知道。只听说王爷房里的小蝶被他杀了。还好沈嫂忽然腹痛,没去收盘子,不然说不定也遭他毒手。”苏虹道:“他无缘无故杀小蝶做什么?”雁儿道:“就是不知道啊,所以王爷才叫看管起来。”苏虹道:“寻常侍女就算被杀,也只是普通命案,交知州便是,王爷却这样大费周章?”雁儿道:“我听她们几个说起,好像王爷是要等知州老爷来提审,这才暂时留在府里。”苏虹摇头道:“没道理。王爷自己不审,就该派人把犯人送去知州衙门,哪有扣在府里等待提审之理?若不是小蝶事涉隐秘,就必是这犯人来头不小,抑或二者兼而有之。我瞧王爷根本没打算交知州处理。”雁儿被她说得愣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床后展昭听得清楚,自然知道这所谓走失的重犯就是指的自己。苏虹一介女流,随口分析竟然头头是道,看来她自称八贤王义女,也并非全无可能。须知八贤王本来就是心思缜密,即便与包拯相比,也是不遑多让。展昭正暗自钦佩时,忽然心里一动:“八王爷从不做无因之事。苏道明一家被鲁平灭门,他收养其女,又是为了什么?襄阳王妃所书长平苏三字,是否就是指的苏道明?若果如此,八王爷收养苏虹,岂不是与襄阳王有关?”
他越想越觉得心里发冷,好像有什么极大的阴谋或圈套隐隐露了一角,并不是等他跳进去,而是勾他去窥其中种种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之险恶。倘若尽心尽力查案,到头来却发现自己乃至整个开封府,都不过是皇家的一枚棋子,那又如何?这也罢了,无端端牵扯白玉堂进来,又该如何?
恍惚间他的手臂摆动了一下,巨阙剑柄触到了床柱,发出一声轻响。随即是苏虹突如其来的剧烈咳嗽声。展昭急忙收敛心神,听到雁儿赶忙扶着苏虹上床歇息;眼光随便一扫,却看见墙边那方才引自己惊讶从而被苏虹发现的眼熟物件。他认得清楚,那正是当时陈婆婆臂上停着的蝎子,此时已经死了。
雁儿怕是自己刚才的话惹得苏虹心急致咳,正手忙脚乱地端茶倒水。苏虹咳了一阵,渐渐缓过劲来,问道:“王爷发现那犯人走失,是什么反应?”雁儿道:“王爷好像忙着在询问什么人,吩咐家丁兵士们去捉拿犯人以后就没再过问了。”苏虹哂道:“你知道得倒清楚。”雁儿道:“早间有人拜会,王爷一直没空。我听说客人走了,才敢去通报,说侄小姐在这里。谁知到了发现王爷还在忙,这才知道些儿。”苏虹微微一愣,道:“他还不知道我来了?”雁儿点头道:“应该是。”
苏虹沉默了一会,又问:“鹊姨呢?”雁儿道:“一直没见到。”苏虹哦了一声,道:“你去吧,我乏了。”雁儿道:“是。”却不动弹。苏虹皱眉道:“你还站这里干什么?”雁儿低头道:“我服侍侄小姐睡了再走。”
这本是王府丫鬟分内之事,苏虹刚才已经赶她出去过一次,不好再赶,只得任她在旁伺候。心里却又急又无奈,不知展昭该怎么脱身才好。她虽不知雁儿口中那重犯就是展昭,但若被人发现她房中藏着一个青年男子,总是极为不妥之事。
展昭也暗自发愁,几次想要点倒雁儿,却又实无把握一点异声不出。再三踌躇,干脆不去想,只盯着那死蝎。这是罗鹊带过来的,为何会死在这里?
“雁儿,”苏虹忽然出声唤道。雁儿忙应声趋到床边,问道:“侄小姐有什么吩咐?”苏虹道:“白日里和我们一起进来的那位公子,你认得他脸么?”雁儿道:“我记得。”苏虹道:“他跟着鹊姨去了。你……你出去打听打听,他眼下在什么地方,怎么还没回来。”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细若蚊蚋。雁儿啊了一声,见苏虹脸上含羞,心里暗笑:“那必是侄小姐的心上人了,也难怪她担心。呀,那公子看起来俊秀华美,绝非武夫,万一给那重犯遇见……可怎么得了……”想到这里,她忙忙应了苏虹,出门去了。
看见门关上,苏虹和展昭同时吁了口气。展昭低声道:“苏姑娘,在下不打扰你休息了,这就告辞。”苏虹道:“你还是赶紧离开王府的好。熊公子回来的话,我自然会告诉他去找你。”展昭道:“如此多谢。”依旧从窗口离开,翻身上了房顶。
地上的半截身子以明显超出自身此时行动能力的幅度跳动了一下,那人的眼睛瞪得简直连眼珠都快掉出来了:“怎么不可能?你认识?”白玉堂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往后半步道:“我不认识,但我认识他的一个徒弟。那孩子拜师是在四年多以前,你却在此七年之久。”那人道:“除了殷鉴远派来的人还有那些……”他瞟了一眼鼎炉后的尸骨,“我没见过其他人,更没收过徒弟。你说的那孩子,是和他师父学了什么?医术么?”白玉堂道:“不是,学的武功。”那人道:“招式心法如何,你可知道?”
白玉堂那年救下平剑秋,授以武艺;虽只两三天,却也够他好一阵受用。但那日看平剑秋与殷鉴远手下人相斗,运功力道角度,全然的似是而非,必然参杂了其他功夫。况且又未融会贯通,尽管打退了人,自己也累个半死,若不是白玉堂出手相救,早就被刀劈了。此时想来,那些招式本有些自己武功的成分,其余的纵然不识,细细理清,揣摩个两三分倒也不难。想了一时,白玉堂慢慢举起画影,比了两招,停一停,又想了想。这样边想边演,不多时,就把平剑秋当日所用的模拟了七八成。后来渐渐想通,又从头到尾来了一遍。
那人面上已恢复平静,神情却越来越凝重。待得白玉堂演练完毕,他长长吐出一口气,道:“当然不全似……但如若我看得不错,这是王爷的功夫。”
“你说什么!”白玉堂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失声叫道。那人点头道:“运力诀窍自然不同,但这方位、这力度,是王爷的无疑。”他阴沉了脸,“我与他交手数次,被斩了四肢,绝对不会认错。”他沉吟一阵,又道:“不过也不完全是。应该还有人教过他。”白玉堂道:“他起始入门,是我指点的。”那人摇头道:“不对,不对。他功夫是有些受你影响,但究其根本,与你无涉。却又不全与王爷一路。莫非……莫非是王爷故意教错?”
白玉堂心里一凛。若平剑秋当真是襄阳王弟子,那他往苏虹药里加丹参,动机可就未必单纯了。凝神间又听得那人喃喃道:“可是王爷为什么要冒我的名呢?他就算不想暴露身份,随便用个什么名字都好,即便不透露姓名,当徒弟的多半也不敢问。他为何要用我的名号?”
这岐黄叟医术高明,自是聪明之人;武功又高,要不是断了四肢,方才白玉堂也没那么快胜得了他。而襄阳王竟能斩了他四肢、囚禁七年、强令炼药,除去权势威慑以外,功力当然也绝不能小觑。
“交手几招,我知道不是敌手,想要退去……此后内力被封,身陷监牢……”
“我一路跟着,自以为没人知道,岂知襄阳王早就发现了我。”
苏青当年功力尚浅,却也不至于几招就被擒住。李鹤轩何等机警之人,犹自一早就被发现跟踪。这襄阳王到底有何本事?白玉堂想来想去,心中愈发没底。忽然想起一事,道:“我问你这里是不是襄阳王府,你还没答我呢。”岐黄叟道:“我不知道。我被关进来的时候,都是昏迷着的。”白玉堂唔了一声,道:“如今你想出去么?”岐黄叟一惊,上下打量着他,似是不太信任。
岐黄叟被关进来时白玉堂还在金华习武,锦毛鼠之名自然不会为他所知。因此白玉堂也不生气,只等他回答。岐黄叟思虑一番,点头道:“好吧。你闯了进来,误了火候,这药横竖炼不成了,出去走走也好。”他苦笑了一下,“王爷怪罪下来,我也再没什么可以给他斩的了。”
白玉堂忍不住朝他下体瞥了一眼,强压住嗤笑,将他平举到那双铁打的腿上,又递过双臂。画影剑柄不离机括左右,防他再次发难。
岐黄叟却没再动作,乖乖地走出房门,嘴里还在嘀咕:“王爷为什么要用我的名号?”
门外蜻儿已经倚着墙壁睡着了,背上的芙蕖在昏黄灯光下摇曳,竟似要从肌肤上跳出来一般。白玉堂拍醒她,问道:“你之前说的那房间究竟在何处,可还能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