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屋里头看见娘倒在爹身上,下意识就想冲出去,却一眼看见他们举火。那时我身子已有六个月,走路很不方便,遑论逃跑。也是我命不该绝,火才烧起来,忽然就是一场大雨。亲兵们被雨浇得受不住,看屋子又已烧塌了一小半,便都散了。
“我不敢多耽,赶紧收拾了点东西就走。出了人命,那队长怎么样不知道,但知府老爷一旦得知,必然怕我捅出去,要找我灭口的。邻居家里不能躲,可是我从不出远门的,又怎知道该去哪里?恍恍惚惚跌跌撞撞了二十来天,不见有人追来,这才放松了一点。只是仍旧不敢回去,也没什么好回去的了。
“但肚子越来越大,漫无目的的走总不是个办法。我想起原来人们说起大理,说那是个好地方,便想逆着长江去大理。结果弄不清方向,没寻到长江,却寻到了汉水。沿江边走了好久,才知道原来不是长江。待要重新打算时,忽然腹中阵痛不止。我虽然不知究竟,也猜是快要生了,既没钱,也没脸找产婆。何况痛的着实厉害,勉强行了一阵,倒在路边再起不来。”
她说到这里,眼神有点飘忽,显然是想起了当年一夜失亲、数月流亡的经历。展昭与白玉堂都没打断她的回忆,默默地交换了一个眼色。江陵府,正是李鹤轩与苏青的故乡,青楼一事,也可说全因江陵知府而起。虽然事隔近十年,必定不是同一个知府,但想必多多少少,总有点关系。
尹语枝想擦去眼泪,肩膀动了一动,手却抬不起来。便也只眨了两下眼睛,续道:“二位公子大约也能猜到后来的事了。我正倒在这村子附近,被陈婆婆遇见救下。我醒来时,若儿已经躺在陈婆婆怀里大哭了。这么一来,再也不要想什么大理,从此便在这里住了下来。
“这七年多来,也算是相安无事。村子不大,与外面来往也不多,男人们去江上打鱼拉纤,或去襄阳城中做些小本生意,女人们就在家里收拾。家里没有男人,我自己去捕鱼,几年下来也长进不少,可以养得活自己和若儿了。当然初时还是靠村里人接济一些。日子平平淡淡,直到上个月陈婆婆的儿子回来。”
第15章 第15章
她停住了,刚刚忍住的泪水又漫出了眼眶。展昭替她解开穴道,温言道:“对不住,方才是展——实在是莽撞了。”尹语枝摇摇头,伸手拭泪,道:“也难怪公子疑心。我讲这么多,全是为了说明我这几年的过活。从前无忧无虑,如今总算明白不少事理,只是许多事情,毕竟不是我能凭空揣摩的。
“陈婆婆的儿子是长年在外边跑的,我之前没见过他。上个月他回来,陈婆婆自然高兴得不得了,请全村人去家中吃饭。莲儿虽然不喜欢我,但婆婆发话,她也不好当面违逆。”
她有点迟疑,不知接下来的话该怎么讲。白玉堂观她神色,又想起她刚刚所说的名节问题,道:“陈婆婆那儿子看上你了,是不是?”
他问得如此简洁明了,尹语枝吃了一惊。见他二人并无取笑之意,这才点头,面上染了一层红晕:“他当晚摸到我家里来,就要……成事。我拼命挣扎,吵醒了若儿。若儿闹起来,他怕邻居听见,就走了。后来每日都寻些由头,白天在我面前晃悠,晚上就意图强来。我白天尚可避得,夜晚总不能老不睡觉。因此我藏了把刀在床边,他再来时,我刺伤了他……
“他在家里养了十来天,总算消停下来了。我又怕陈婆婆知道是我伤了她儿子,她若问起来,我怎好说出口?何况莲儿……我猜莲儿不喜欢我,大概是因为她长年空房,一无子息,见到若儿有些妒忌的意思。倘若给她知道她丈夫纠缠我……她丈夫是不会在家久留的,往后她对我可就更加变本加厉了……这几日他伤已养好……”
她起初有些吞吞吐吐,但终于还是说出口了。白玉堂道:“因此你见了我们两个,就想让我们留到晚上,也好震慑一下他?”尹语枝道:“是。我不敢直说……”白玉堂道:“可是你又怎么放心我们?”尹语枝啊了一声,嘴角忽然有些笑意:“小妇人察言观色的本事也还是有一些的。二位公子亲厚非常,断不会寻小妇人的开心。”
这下轮到展白二人张口结舌了。白玉堂狠瞪展昭一眼,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展昭很是无辜地回看着他,忽道:“夫人既望我二人相助,可不要隐瞒什么才好。”尹语枝道:“二位若愿相助,有何问题小妇人自必全部奉告。”展昭道:“花冲当年既然是强迫,你这迷药却从何得来?”他点着白玉堂手中的瓶子。白玉堂又瞪他一眼,把瓶子放到桌上,避开了他的手。
尹语枝低眉不语,半晌才道:“公子一针见血,小妇人确实隐瞒不得。那年若儿才满三岁,特别好动,我怕他落水,打鱼时便把他锁在家里。有一日照常出去时,见江边倒了一个人,披头散发,满身血污。我吃了一吓,想起自己也曾为人所救,如今怎可放任不管,便去探他鼻息。翻过身替他洗干净了脸,才发现竟是花冲。
“我犹豫许久,最终还是决定救他。无论他对我做过什么,我总不能看着他死在我面前。我不敢对村里人说,怕他们看出什么来,便把他藏在渔船里,每日里送些吃的去。他很快就恢复过来,据说只是外伤,失血太多才晕倒的,精力倒没什么大碍。
“也就两三日,他的伤口差不多都结疤了;再过几天,连疤也落了。他感激我,问我生活情状,听说我孤身带着孩子,又不是本地生长的,便说报恩,送了我这瓶药。我……把来到这里之后的事都告诉他了,之前的绝口不提。他风流惯了,全没认出我来。我见他已不认得我,若儿的身世,自然也不必再提。”
她竭力保持着平淡,但说到花冲不认得自己时终于还是泄了一丝伤心。展昭和白玉堂俱是见识极广的,怎会看不出来其实她一缕情丝早系在花冲身上。然而花冲眼下案子未结,即便结了,他好容易求得绫君在身边,又怎会来看尹语枝一眼。何况尹语枝与他同处近旬日,也没说出若儿,自然也不是个肯低声下气求人的。想必那点心思,最后也不过落得个对月相思罢了。
“公子见笑了。”尹语枝停了半晌,方抬头道,“小妇人原想求二位相助,又怕二位看轻,这才大绕圈子。不想事隔多年,如今说来……”
“哟,小若儿又长高了啊,看到叔叔高不高兴?”“嗯。”“你妈妈在家吗?”“不告诉你。”“告诉叔叔啊,看给你带了什么来了。”
尹语枝的话被门外的对答打断。她皱了皱眉头,轻声道:“果然又来了。”也无法,只得去开门。展白二人站起身来,要看看这个害他们耽搁了这么久的人究竟是个什么道道。
那人年近五十,头顶已经发秃,脑袋奇小,满面油光,挺胸凸肚,双腿又短,活像个闪亮的大葫芦。白玉堂差点被一口水给呛死,心道:“她就算不是有意于花冲,也不可能看上你吧。你夫妻二人,形貌人品,倒都是绝配。”
这葫芦笑嘻嘻地挤进屋来,道:“阿枝,我听莲儿说你今儿来了外客,特来拜访拜访。”尹语枝道:“有什么好拜访的。”葫芦道:“哎呀远来是客,你的客就是我的客,当然要拜访拜访。”
说话间他的小眯眼睛总算看清了客人,顿时脸色连着变幻了好几下,最终定格成了一种极度的恐惧;身子慢慢软倒,竟是吓晕了。
尹语枝大为惊异,将若儿哄到别处去玩,又忙去厨房取来水。白玉堂伸指拨开她拿着杯子的手,道:“不必这么客气。”说着扣起中指,稍稍弯腰,一股真气疾向葫芦脑门正中打去。展昭也不阻止,只是在打到的那一瞬一把将白玉堂扯了回来。
才扯开,那葫芦就大叫一声跳起身,吓了尹语枝一跳。葫芦一睁眼看到她,立即哭丧了脸,道:“阿枝,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错了……但我宁愿你仍同上次一样拿刀刺我戳我砍我都好……”尹语枝皱眉道:“你在说些什么?”葫芦苦着脸续道:“你却偏偏……”眼光一溜,看见展昭,惊恐的神色又迅速涌上,不过总算没再昏过去,“偏偏……”话也说得更结巴了。
展昭打量着他,道:“还未请教足下高姓?”葫芦虽然肚子里没什么墨水,但长期在外,这话还是能听懂的,支支吾吾了好一会,才道:“不敢。小的叫于蒲。”他似乎镇定了一些,脸色也慢慢地恢复正常,大约是见展昭并无不善之色的缘故。
展昭瞥了他一眼,道:“坐。”说着在桌边坐下。白玉堂歪在他旁边,上下扫视着于蒲,直叫他浑身发毛,怎么也不敢坐严实了。尹语枝迟疑了一下,还是避了出去。
“足下一见展——在下就如此神情,这是为何?”展昭淡淡发问。于蒲直直地看了他好大一会儿,终于还是不由自主地滑跪到地上,连连道:“南侠老爷饶命啊!”
“什么?!”展昭和白玉堂大惊。于蒲恍若未闻,只顾讲自己的:“南侠老爷,小的当年确是该死,只是小的以为南侠老爷大人大量,不会太过计较。谁知道阿枝竟寻了南侠老爷来。小的以后再也不敢骚扰阿枝了,请南侠老爷高抬贵手……”
展白二人被他一口一个南侠老爷叫的哭笑不得。白玉堂悄声道:“喂猫儿,你以前把这人怎么了?”展昭也悄声道:“我怎知道?”随后对于蒲道:“起来说话。”
从前的南侠本来就有一股威严正气,随了包拯这两年,更是不怒自威。于蒲不敢不从,勉力撑起了身子。展昭道:“你说你当年该死,是哪一年?为了何事?”
于蒲再也想不到他竟然完全不记得,当下愣在那里,极是后悔自己莫名其妙不打自招。白玉堂听了这问话嗤笑出声,但没有插口。于蒲此时改口已然不及,只得垂头丧气地扳着手指数了数,道:“六……不对七年多以前,小的送了一船鱼去武昌——”
他这么一提,展昭当即想起,道:“原来是你。你相貌变化可大得很哪。”于蒲讪笑了两声不接话。展昭沉了脸色:“若说那回事,你果然该死——”于蒲大惊,才放下的心立刻又提到了嗓子眼。展昭不理会,续道:“——如今我正好要去武昌,你这就陪一趟罢,便算两清。”
于蒲大喘了几口气,忙忙应声不迭,起身道:“小的这就去和家里老娘说一声,备船上路。”展昭点头。于蒲抖着腿挪到门边,开门出去。
白玉堂撑着下巴盯着展昭。展昭笑了一下,道:“想问什么?”白玉堂道:“我什么也不想问,你爱说不说。”但语气分明是你要敢不说爷就给你好看。展昭道:“那我们走吧。走到村头他家里,也差不多讲完了。”
两人找到尹语枝告辞,并说会将于蒲一并带走,请她不必再为那事担心。尹语枝连连致谢,又为耽搁了他们这许久致歉。若儿揪着白玉堂衣角,很不愿意他离开的样子。约摸盏茶时分,总算话别完毕,牵了马向村头走去。
“可以说了。”白玉堂最后摸了摸若儿的头,赶上展昭。展昭道:“那年我在黄鹤楼约战,你是知道的了。对方一行十几个人,领头的是当地一个不知道什么组织的首脑。大约是见我才出道便声名鹊起,颇有不服。我被缠不过,只好应下来。也是当年气盛,若换了如今,断不会去搭理他。”
“嗤,五爷找你麻烦的时候,你可还气盛?”白玉堂对这说法大是不以为然。展昭偏头看他,微微一笑:“玉堂自然不同,怎能如此相比?”白玉堂撇了撇嘴,道:“继续。”
展昭抚着马的鬃毛,道:“我见了他那阵势,很是不满,便说你一个个来也好,一齐上也好,展某一个人接着。他不忿轻视,说自是他一个人上。那于蒲押着渔船,正泊在黄鹤矶头卸鱼。其时正近午时,对方忽说要先去用饭,回头就把于蒲叫了上来,取他家的鲜鱼。我既已接下,当然也只好等着。”
“他便叫你一起吃,暗中下了毒?”白玉堂问,“这手段会不会太幼稚了点?”
展昭摇头道:“不是。正在敌对,他不至于以为我会应他的请。他在旁边店里吃饭,我在外面等着,心想这人未免太不尊重我,心里不免有气。于蒲便过来搭话,问我怎么回事。我哪里耐烦理他,他就跑去问另外那十几个人。问完了回来就开始不停唠叨,一会儿说我不必一般见识,一会儿又说一定要好好给那人一个教训。”
白玉堂皱眉道:“你不耐烦搭理,他们又有什么好理他的?江湖人约战,他一个做生意的不赶紧跑开,在那啰嗦什么?莫非是一伙的?”
第16章 第16章
“玉堂见事果然明白。”展昭道,“只是我当时本来就心里不快,太阳一照更加心烦意乱,哪里想得到这一层。避也避不开,又不能随便打他,真是一肚子闷气没处出去。就在我快要忍受不了的时候,对方忽然自背后偷袭。我虽然听到了,却因心神不宁,没有避开,当即给打得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