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点却是不能让束玉知道了,不然说不定她就会修改自己的交通补助标准呢?
束玉又问道:“你不去指导一下走位么?”
杜安眼皮子都不抬,“我看他们做得蛮好的,没什么要指导的。”
大概是杜安这消极怠工的模样终于刺激到了束玉,这个说话从来都平平淡淡的女人第一次提高了声调。
“你真的是一位导演吗?!”
杜安一愣,旋即心中开始慌了,却作出一副疑惑的表情看向束玉。
“你什么意思?”
束玉又问了一遍:“你真的是中戏导演系毕业的?”双眼紧紧地盯着杜安。
她当然不奢望杜安会如实回答,她只是想从杜安的脸上找出一点可以证明自己猜测的证据。
可惜,杜安的演技可是令专业演员张家译都钦佩不已的。
“当然!”
杜安很愤慨,被人质疑的不爽和愤慨都表现在了脸上,这表情真到束玉都怀疑自己的推测是不是错了。
杜安甚至还从随身的挎包里拿出了那张二十块钱做的假证。
“我会说谎,证书总不会说谎吧?!”
天可见怜,假冒中戏导演系毕业生的事一直是一颗炸弹,让杜安心里不踏实,所以他总是把这张证书随身带着,今天就又一次派上了用场。
束玉不说话了。
杜安见状,心里这才松了一口气,又把证书塞回了包里。
这里的争执只是个小片段,一丝波澜都没能掀起,拍摄很快就开始了。
根本不懂拍摄的杜安是完全按照剧本顺序来拍摄的,所以第一场戏要拍的就是韩生在浴缸中醒来。
演韩生的那名演员叫朱雨晨,是去年中戏表演系毕业的,毕业后签了家小经纪公司,刚毕业年轻气盛得罪了公司里的大佬,一部戏都还没开拍呢就被雪藏了。
这一年来他一直在跟公司打官司,前阵子好不容易把官司打了下来,总算是恢复了自由身,然后就正巧赶上了杜安的剧组招人,就这么顺顺当当地进了组。
过程虽然顺利,但朱雨晨姿态放得很低,格外珍惜这个机会——都被雪藏了一年了,好不容易能出来拍戏了,还是电影,能不珍惜吗?——只不过那个穿的跟民工一样的导演实在让他不放心。可说不定人家就是喜欢走这种范儿呢?听说那些大导演都有自己的怪癖。
朱雨晨也只能这么安慰自己了。
所有人员就位,就等导演发号施令了。
见那些人就位之后就不动了,杜安一下愣了。
他们怎么还不开始?
旁边的束玉也看了过来,眼神中的怀疑他看得清清楚楚。
杜安急了,然后急中生智,福至心灵,突然大喊一声:
“走着!”
“扑哧!”
躺在浴缸里的朱雨晨听到这声不伦不类的喊声,一下子没憋住气,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然后就呛到了水,一下爬了起来,大声咳嗽着。
周围的职员们则都是一副想笑不敢笑的模样,摄影师也忍不住了,摄影机摇摇晃晃的。
每个导演都有自己习惯喊的口号,最多的是“开始”,还有些个人化的比如说陈大导喜欢喊“go”,但杜安这样乡土味十足又没半点气势的口令,摄影师也还是第一次听到。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再来一次。”
总算把气管里的水咳出去的朱雨晨赶紧道歉,然后乖乖爬回了浴缸里。
全场唯独杜安和束玉没笑,他们一个是不知道笑点在哪儿,一个是紧紧抓着大腿,生怕自己一个忍不住再度质疑旁边的杜安、甚而吵起来。
人员再次到位后,杜安看看没差了,又喊了声“走着!”
刚才笑过后,众人也算适应了,总算没人再笑场,拍摄顺利进行。
不过很快,杜安就看到又有好多人疑惑地看向自己。
这下他总算有点明白了,看了眼拍摄计划表,赶紧喊了声“停!”,然后翻了两下本子,在心头琢磨了一下,喊道:“下一场!”心里美滋滋的:拍戏也没多难么?照这么下去,要不了几天这部戏就能拍完了,然后五千块就落入他的口袋了,到时候是留在南扬还是去尚海闯荡,都有了底气。
不过事情总不能顺人意。
朱雨晨没有准备下一场,却是走了过来。
这个和杜安一般大年纪的小伙子,此刻一脸纠结,犹豫了半天,才说:“导演,我觉得我刚才演的不太好,是不是再来一遍?”
他刚才表演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地又想到了刚才那声“走着”,虽然没有再笑场,但是他能感觉到自己笑了,那个镜头又是一个大特写,摄影师就扛着摄像机蹲在他身上呢,肯定把那个笑都拍得一清二楚了。
按照剧本上说的,当时韩生是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中醒来,他应该是恐慌、不安的,怎么能笑呢?
“我觉得很好了,完美!”
杜安这两天说得最多的两个字大概就是“完美”了,他发现这实在是个好词,可以用来敷衍一切。
朱雨晨却纠缠不休,“不是,导演,我刚才真的没演好,要不你回放一下看看?”
杜安无奈,只能让旁边的人回放了一下。
得亏他是导演,可以光明正大地命令他人做事,不然这机器他还真不会搞。
“你看你看!”
朱雨晨指着画面上的自己,不好意思地讪笑了一下,“我笑场了,情绪没表达好。”
杜安实在不知道这个演员怎么这么轴。
他绞尽脑汁地想了一番,然后边组织语言边说:“唔……其实我就是觉得你的这个笑很好……怎么说呢?……嗯……这个似笑非笑的表情,表现出了一种后现代主义的悲剧风格和对现实社会的不满……嗯,大概就是这样……总之,起到了提升影片效果的目的,让影片的艺术内涵得到了加强……嗨,说多了你也不懂,反正挺好的!”
朱雨晨被说得一愣一愣的,只觉得听不懂但是很厉害的样子,杜安则是赶紧把他赶回岗位上去。
刚才那一番乱七八糟的话他还是搜肠刮肚才胡扯出来的,继续说下去他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啪嗒
杜安侧头一看,心一纠。
束玉手中的铅笔断成了两截。
杜安吞了口口水,赔上一个笑脸,关切地问候道:“束制片,你怎么了?”
束玉摇了摇头,“没什么。”
然后她突然笑了。
这还是杜安第一次看到这个女人笑——或许不能说是笑,她嘴角没动,只是眼睛眯了眯,是一种似笑非笑的状态。
“杜导,您慢慢拍,我有点事先走了。”
束玉说完就走了,她那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却一直在杜安的脑海中萦绕,挥之不去。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感到一种“后现代主义的悲剧风格”。
第六节:拆穿
在杜安的零要求下,影片拍摄过程极其顺利,到了下午的时候已经拍了三十几场戏,这种速度堪称恐怖,只不过与速度相对应的,便是演员们的情绪了。
现在是拍摄孟河的一场戏,两位主演张家译和朱雨晨就坐到了一边。
朱雨晨看着面前的演员糟烂的表演却得到了杜安“完美”的夸赞,忍不住对旁边的张家译说:“张哥,我怎么觉得这导演这么不靠谱呢?这别是一部大烂片啊。”
张家译没说什么,看看杜安,沉思了一会儿后憨厚地笑了一下,“他是导演,电影需要什么样的效果只有他自己知道,我们能做的就是相信他。”
“可我就是不相信他啊……”
特别是想到中午预订好的外卖送过来的时候,这位穿得跟民工一样的导演那狼吞虎咽的吃相,更让他不放心——这家伙是饿死鬼投胎吗?他实在想不通那明显盐放多了的外卖有那么好吃吗?
朱雨晨又小声嘀咕了一声,张家译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最后朱雨晨叹了一口气,把脸埋进了双手中。
这可是他的第一部电影,他不指望自己第一部电影就大火,但起码也要过得去,不能是烂片啊。
他甚至有些后悔当初那么急切地接下这部戏了。
一部烂片对一位演员的杀伤力有多大,他再清楚不过了,学校里很多本来星途璀璨的同学就是因为演了一部烂片,开始走下坡路了。而他呢?
眼看着这就是还没星途璀璨就要完蛋了。
看着身旁痛苦的小朋友,张家译也微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口气,怔怔地看着坐在监视器后的杜安。
说实话,因为见识过杜安那令他钦佩的演技,加上剧本好像也不错的缘故,他之前对这部小成本电影充满了期待,可是真正拍摄下来,他的这份希望也越来越渺茫。
这种拍摄方式,可以预见的就是一部烂片的诞生。
身旁这小鬼才刚毕业,还年轻着呢,就算现在拍了一部烂片,以后的机会还多着呢,可他呢?
他已经三十二了,对于一位演员来说这个年龄已经很危险了,也没有多少时间可给他去折腾了,偏偏他现在还没有半点名气,马上又拍了一部烂片,他的演艺生涯眼见着就是一片黑。
这里的人都不是瞎子,也都是跟过剧组的人,张家译和朱雨晨能看出来的东西,他们也能看得大差不离,所以情绪普遍都渐渐低落起来。
像是扮演孟河的张亦,这位刚从话剧团出来想要闯天下的小伙子本来有着不错的演技,却因为对这部电影失去了信心,犯了好些个错误。
没办法,在沮丧情绪的袭扰下,他根本投入不进去。
可就是如此,对于他那糟烂的表演,杜安还是一口一个完美的夸奖着,这让这位小伙子心底冷笑不已:你丫知道什么是表演么?还完美?我完美你大爷!
不过合同都签了也没办法,他只能继续着那糟糕的表演。
终于,到了下午五点的时候,下班时间到了,他们也终于能解脱了,一个个有气无力地离开了剧组。
杜安则是看着剧务整理出来的资料,非常满意。
今天一天就完成了预计三天完成的进度,那么大概一个礼拜就能完成这部电影了,这实在太令他满意了。
再过一个礼拜,他就能拿着五千块、不对,算上交通补助,大概有五千一百多。等到那个时候,他就能拿着这些钱,离开这该死的岗位,去脚踏实地地干一些事情了——去尚海当一名药代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
然后等他有了一些积蓄后,他或许可以在尚海那个国际化大都市的郊区按揭一间两室一厅的小房子,再找一个可以说上两句话的老婆,生一个不要太令他费心的孩子,那么他也会是一个体体面面的城里人了。
就算这些太远的不去想了,就说现在吧,这样的日子似乎也不错:他只需要坐在那不停地喊“走着”“停”“完美”“下一场”,就算是工作了,这份工作实在太轻松了!更别提优渥的薪资,还有中午的那顿美味的免费餐。
想到这里,杜安不自觉地舔了下嘴唇。
吃了一个多月的干馒头,连咸菜都没得配,今天骤然吃到如此丰盛的午餐实在是天大的幸福——一个鸡腿,一份小青菜一份青椒土豆丝还有半个卤蛋,这样丰盛的午餐他就算是在上大学的时候都没尝试过。
唉,要是这样的日子能持续下去似乎也不错,可惜,他终究只是个骗子,等这部戏拍完,一切都会被拆穿的,他还是想想去尚海当药代的事吧。
他想得这么入神,以至于有人走到身边都没察觉。
“起来。”
那个人冷冷地说,惊醒了杜安的畅想。
杜安看向他,哦,是她,这部戏的制片人束玉,她又回来了。
束玉的表情很冷——她平时虽然不会笑,但是这样冷漠的表情杜安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让杜安有些不安,乖乖地站了起来。
她怎么了?大姨妈来了?
杜安心中胡思乱想着,但是束玉接下来的话却让他的心里炸起了一个响雷。
“我查过了,中戏导演系今年毕业的学生里面,没有一个姓杜的。”
杜安的双耳轰轰乱响,仿佛有一个又一个的地雷不断地爆炸。
“我用你的名字搜索了下,在一家医学院校的经贸管理系里找到了相对应的名字,那照片上的人也是你。”
“你这个骗子。”
天雷隆隆,五雷轰顶,形容的大概就是杜安现在的这种状态了。
已经可以预期的美好生活就在眼前,他却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即将渐行渐远。
他恍惚了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艰难地开口:“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他还想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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