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即使是那么便宜的房租,他也还拖欠着,这让他的心里对房东更为愧疚。
绕了半天后,路灯都不再有,他借着巷内人家窗户透出来的光,找到了自己的住处。
打开门,进去,房东正坐在狭窄的小客厅内看电视,旁边是她的女儿,正坐着小板凳,伏在茶几上写作业。
杜安一进门,房东就看了过来,杜安可以清楚地看到对方眼中的期待,他明白这许期待是为了什么,所以他羞愧地转开了视线,不等房东开口,就急匆匆地走到自己房间门口,开门,蹿了进去,然后反手赶紧关上了门。
房东沈慧芳看着小伙子落荒而逃的身影,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眼中的神彩黯淡下去,最后轻叹了一口气。
哗啦哗啦
她女儿宋甄把书本翻得很响,似乎是在找什么内容,不过她知道自己女儿只是借着这动作发泄自己的不满。
宋甄翻了半天书,最后啪嗒一声把书本扣在茶几上,盯着杜安的房门看了半天,对沈慧芳抱怨起来:“妈,你怎么就不跟他说呢!”
沈慧芳摇了摇头,“我能说什么呢?谁都不容易呀,小杜是个好孩子,要是真有钱也不会拖着房租不给的。这孩子一个人在南扬也不容易,住在咱们家也是个缘分,我们也不能把事情做绝了。”
宋甄更加不满了,“你可怜他,可谁来可怜我们!爸快不行的时候借了那么多钱,到现在都没能还上,本来还指望着把这间屋子租出去赚点来还债的,但他住到现在,除了那一百五的押金,一分钱的房租都没付过,都欠了一个多月房租了,这还没算水电费呢!”
她更愤懑的,或许这其中也有杜安抢走了她唯一的私人空间的缘故——自从把那间屋子租出去后,她只能和沈慧芳睡一起,学校里像她这么大的孩子,谁还和爸妈睡一床呢?
沈慧芳却想到了更多,表情更加忧伤起来。
“那些钱倒是可以慢慢还,不过你明年就高考了,要上了大学,学费也是一笔大钱啊……”
宋甄抿紧了嘴唇。
大学……对于这个家来说,这个话题实在太沉重了。
“大不了不上了,毕业了我就出去工作。”
沈慧芳面色一紧,斥道:“胡说!以后这社会,你一个高中毕业的能干什么?”旋即又叹了一口气,“这事你不要急,你现在的任务就是把学习搞好,学费的事不用你一个小孩子来操心。”说到这,她顿了顿,说:“我明天就和小杜谈一谈,这房租一直拖着也不是个事儿啊……”
宋甄撇了撇嘴,不说话了。
沈慧芳这话已经说了不知道多少遍了,不过最后的结果从来都是无疾而终,她已经不再去指望了。
要指望,还不如指望那个厚脸皮的家伙哪天良心发现、赶紧从这个家里搬出去——离开之前,还得把房租给结清了。
于是她又重新低下头,安静地写起作业来,沈慧芳坐在一旁,慢慢给女儿摇着扇,眼神茫然。
一张钢丝床,一张油漆剥落了大半的小桌子,还有一张摇摇晃晃的凳子,再加上内墙上贴着的一面半身镜,这就是杜安房间内的所有摆设了。
不到十平方的房间摆下这些东西,显得甚是拥挤,更别说角落里还放了一个暗绿色的旅行箱——没有衣柜,杜安只能把自己的衣物都放在这里面。
开灯,任脑袋顶上那盏25瓦的白炽灯尽情倾斜下昏黄的光线,杜安在桌前坐了下来,屁股下的板凳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坐稳了之后这声音才消散。
推开面前的窗户,凉爽的晚风忽一下涌进来,总算把房间内的燥热驱赶掉几分,杜安也从抽屉内翻找出本子和笔,翻开,上面是一笔笔的日常支出记录:8月13日,支出:馒头四个,2元,公交费,2元,收入:0……
他把本子翻到还没写过的页面上,回忆着那个锯掉脚的梦。
这个梦给他的印象太过深刻,所以他到现在还记得那些内容,而他现在需要做的,就是把那些东西写出来。
然后他开始写。
场景1,密室幽暗
人:韩生
放满水的浴缸中,韩生慢慢醒来,挣扎中把浴缸的塞子拔开,将水放掉,一个发光物体从出水口冲了下去。
韩生从浴缸中出来,右脚被镣铐禁锢住,黑暗中他看不到任何东西,四处摸索
韩生恐慌地大声喊叫:救命!有人吗!帮帮我!(没有回应,韩生很气馁)搞不好我已经死了
一个声音回答他:你没有死
……
感谢学校,感觉那位在一家医学院的经管院中开设《剧本创作》选修课的老师,如果不是他,杜安根本不知道剧本该怎么写——也许正如那位老师说的,一位不想当医生的总经理不是个好编剧,人大概真的需要多学点东西,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派上用场了,就比如杜安此刻。
时间不知不觉间一点点过去。
当他写下“陈康:游戏结束(关上密室大门)”后,这个故事终于结束了。
杜安放下笔,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使劲伸了下懒腰,屁股下的凳子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望向窗外,夜已经完全深沉,杜安合上面前的本子,静静地看着。
这是本很寻常的笔记本,封面左侧由上到下写着“note”,还有两条杠,右侧则是空白,最下面是歪斜的“杜安”两个字。
因为用了太久,白色的封面有些许的发黄,杜安把衣服撩起来,用短袖的下摆使劲擦了擦,总算明亮了些。然后他拿过笔,在封面右侧的空白处,由上至下,写下四个字。
电锯惊魂
接着,他把笔记本前几页记录着每日开支的部分小心翼翼地撕了下来,不留一点痕迹。
最后,他合上笔记本,呆呆地看着这本静静躺在那的笔记本。
白炽灯将这片小空间染得晕黄,光线从他头顶覆盖下来,将他的面孔陷入黑暗中,只有一双眼睛闪烁。
光线向前延伸,从窗口射出去,不到多远,就被黑暗吞没。
墙角有虫子在轻声吱吱地叫。
这个夏天,正到了最盛的时候。
第三节:二十万
头发用水拍湿了,紧紧地贴在头皮上,脸上刮得干干净净,一点胡茬子都不见,往下,是熨得服服帖帖的灰色格子衬衫,下摆收进了裤子里;下身,则是一条黑色的裤子,不是太合身,稍显宽松,吊在腿上松松垮垮的,不太精神;最下面,则是一双双星的运动胶鞋,左脚内侧的鞋帮有些开裂了,被他用502粘了起来,一道白色胶体露在那,颇为醒目。
这就是杜安此刻的装束。
他在房中那扇半身镜前照了半天,侧头,扭臀,各种角度看了五六遍,这才确定万无一失。
这是他现在能把自己打扮得最得体的一种样子了——他没钱买西服,只能穿一件衬衫,而他唯一的一件衬衫就是这件灰色格子衬衫了。
至于西裤配运动胶鞋的搭配有多古怪,那也不是他能关心的问题了。
对着镜子里的那个人点了点头,张了张嘴,轻声吐出“加油”两个字,杜安就拿过桌上的剧本,转身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南扬市是这个省的省会,作为六朝古都的这座城市有着深厚的文化底蕴,再加上坐落于鼓楼的那所院校每年盛产大量的艺术人才,所以很多影视公司在这座城市都有分部,这其中自然就包括了以中影、尚影为首的八大电影公司。
杜安今天的目标,就是拜访这八大。
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只要迈过了自己心中的那道槛,这就会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儿:写剧本,做假证,捯饬得像个样子,然后就能拉来一大笔投资,一切都会是顺其自然,就像吃饭喝水那么自然。
但是当他真正去做了才知道这件事有多难,根本不像刘善才口中说的那样容易。
“中戏导演系毕业的?能请问您的名字吗?……好的,请你稍等,我帮你问一下……对不起,我们制片部经理正在开会,请您下次提前预约……您要预约?好,我帮您看一下……嗯,可预约的最早会面时间是在下个月的十三号下午,请问您需要预约吗?……好的,请您慢走。”
这就是杜安一个下午的收获。
他连任何一位制片部人员的面都没能见到,别说中影和尚影了,就是华谊、博纳这些实力稍差上一些的公司,制片部人员也都是“忙得脚跟不点地”,没空来见他这么一个“中戏导演系毕业”的“未来名导”。
这让杜安从这栋大楼出来后,没有立刻再去下一家,而是把大姐亲手缝的挎包中的那张毕业证书拿了出来,两手抓着,放在眼前仔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最后还把这张证书举起来,朝向阳光,眯缝起眼睛来看了又看。
“做得多真呀……”
杜安喃喃自语。
刘善才不是说过,只要是中戏导演系毕业出来的,那些投资商不都是会抢得头破血流的吗?怎么自己送上门都没人要?
瞅了半天,他也实在看不出个什么端倪来,于是又把这张花了他整整二十块钱的证书小心放进挎包里。
跟证书大概是没关系的,这张证书这么真呢——再说了,那些人也根本就没去看他的证书就拒绝了,那想必跟证书是完全没关系了。
那又是个什么原因呢?
杜安想不出来。
他都想放弃了,转身,就想回去,但是一想到为了做这张假证花了自己二十块钱,刚刚抬起的脚又顿住了。
二十块呀!
他现在全身上下加起来也才只有七十六块三毛——花了二十块做证书,坐公交又花了两块,现在只有五十四块三毛了。
杜安一咬牙。
继续!这二十块不能白花了,总得听到点响!
他又转身,往下一家的方向走去,和公交站台擦身而过。
实在不能再浪费钱了,还是走着去吧,也就六七里地。
瑞星影视公司
这座总部设在瑞金路上的公司是一家独立于八大公司外的本土公司,规模不大,但也小有名气,曾经制作过《都市丽人行》,《七品钦差》等在省内还算知名的作品,随着经验的积累,近年来也开始涉足电影领域,拿来开拓领域的第一部作品,便是眼下正在筹备的《冬至》。
制片部经理室
方力敏接到了秘书转接过来的电话。
“……叫什么?杜安?又是一个,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这种打着电影学院的名头来打秋风的,你自己处理就行了,还打电话给我干什么?中戏今年导演系毕业的那些人里面有没有姓杜的你都不知道吗!……还有什么事吗?……她找我?”
听到那个人又来找他,方力敏的神情一下变得烦躁起来。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若有所思。
“让她进来,另外,你让外边那个‘中戏毕业的导演’也进来。”
杜安站在前台,看着面前的前台小姐打电话通报。
他能看到对方嘴角不经意地微微上扬、又消失不见,他还看到了对方眼睛微微收缩了一下,眼珠向左方稍稍动了一下,这两个动作搭配在一起,构成的那个表情叫做讥笑。
一个很隐蔽的讥笑,这趟拜访估计又是没戏。
这是杜安的天赋:在察言观色上,他自然而然地就能做到细致入微。
眼见这趟无果,杜安回头看了眼外边的天色——时间已经不早了,他还有两家没有拜访,得抓紧时间了。
于是他也不打算等前台小姐开口拒绝了,转身迈步,就打算离开。
走到门口,握住不锈钢的门把手,正要拉开门,杜安听到身后传来那位前台甜腻腻的声音,有些急促。
“杜先生,请您稍等一下!”
杜安手一顿,转过头来,疑惑地看着前台小姐。
他从这位前台小姐的眼中也看到了疑惑。
“呃,杜先生,我们经理请您进去……”
走过整洁的走道,穿过宽敞明亮的开放式办公室,来到挂着“制片部经理”牌子的办公室前,敲门,进入,直到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看着面前这位三十来岁的男子,杜安依旧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会改变了主意。
“你好,我是瑞星的制片部经理,方力敏。”
杜安下意识地回应:“你好,我叫杜安。”
“你是中戏导演系毕业的?哪一届?”
“98届,今年刚毕业。”
杜安说着,还从挎包里拿出那张花了他二十块钱的证书,放在桌子上。
看着这张证书,方力敏脸上肌肉一抖,面色变得有些古怪,沉默了一会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