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阿哥却不肯死心。
“就算被洗脑了,也不能把他们放在那儿不管呀!真要不行,把四哥和八哥绑架过来!”
“不行的。”九阿哥语气很疲倦,“已经洗脑过一次了,这种状况下他们的认知是非常脆弱的,强行带来大清,只会引起认知错乱——到时候俩人都会患上精神疾病,尤其八哥,从前就得过抑郁症了,经不起第二次,你想害死他们啊?”
十阿哥很难过,但却没再说什么,他知道哥哥说得有道理,这十年来,九阿哥始终跟随在安德烈身边,也一直在研究所的核心范围工作,他比在外围的十阿哥知道轻重。
他们的降落地点,设在九阿哥自己的府邸,所以到达没多久,九阿哥他们立即就发现,众人的记忆确实消失了。十阿哥顿时慌起来:“九哥!这怎么办!”
九阿哥朝他嘘了一声,因为他已经看见,远远的,妻子朝着这边走过来。
九福晋走到书房门前,一看十阿哥,就笑盈盈道:“十弟过来了?怎么我连个响动都没听见?老吴也懒了,竟然还坐那儿喝茶——”
她顿时停住,因为看见了九阿哥身后的茱莉亚。
九阿哥努力平息内心波动,只淡淡说,茱莉亚是别人拜托他照顾的,“最近这几天要住在咱们这儿,你给收拾个院落出来就行了。”
九福晋虽起疑,但也没多问。
等她离开,茱莉亚轻轻叹道:“斯嘉丽依然很美丽。”
九阿哥没出声。
妻子脸上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大清的女人没有美容院可以帮忙,拽着时光不让它走。但比起终日劳作的仆妇,九福晋已显得很年轻了。
九阿哥忽然不大敢回头去看茱莉亚。
十阿哥不能久留在九阿哥家,他匆匆告辞,先返回自己的郡王府。安顿下茱莉亚,九阿哥又劝慰她说,这几天他就和十阿哥进宫,“先探看一下四哥他们的情况再说。”
恰好,那段时间八阿哥不在京城,无旨,他又不能贸然入宫,九阿哥只能在家等着。
除了妻子,到家当晚,九阿哥也见到了儿子弘晸。
他已经长大了,昔日垂髫稚子,如今已成长为十七岁的少年。分离这么久,再次亲眼看见孩子,九阿哥未免心情激动。
他将弘晸叫到书房来,细细问了他许多问题,男孩子感到奇怪,他觉得父亲好像忽然间得了失忆症,大大小小的事情全不记得,家里仆从的去留,亲友的婚丧嫁娶,自己和弟弟的进学……除了大概记得个轮廓,详细情况父亲几乎全都来问他。
但是转念一想,弘晸有点明白了。父亲又开始找他的麻烦了。
这几年父子俩一直就是这样,九阿哥不知什么缘故,就是看长子不顺眼,有事没事就发落他,不是为了功课,就是为了他的交友情况,嫌他结交那些性格散漫的江湖人士,对今后毫无助益。要么就是数落他上次见某某长辈、对答得太慢,显得迟钝愚笨。
父亲的口头禅是:“你看看弘历那小东西!你再看看你自己!你是天生猪脑子是怎么的!”
对弘晸而言,似乎自打记事起,父亲对自己就没什么好脸色,成天不是打就是骂,整个就把自己当成了出气筒。父亲对自己这样,对母亲,对那些姨娘们,对弟弟们,也好不到哪里去。有时候弘晸在心里冷笑,所谓的父亲,就是这么个臭德行,当爹有什么了不起?一有了孩子就可以高高在上、作威作福了?爷爷过世,他爹没争到皇位,那也不要紧嘛!关起门来在家里,照样可以当说一不二的小型万岁爷。
但弘晸又觉得疑惑,因为他依稀记得,早年,曾经有一段时间,父亲并不是这样的,那段时间的父亲像是人格起了变化,对孩子十分耐心,对友人十分热情,和兄弟们之间的关系也很好,甚至和死对头四阿哥都有的聊——而不像现在,成天和十阿哥密谋,老皇帝在的时候,拼命想把自己人推上皇位,老皇帝不在了,又拼命嚼新皇帝的坏话,毕竟失意者的牢骚永远讲不完。
然而无论弘晸如何检索自己的记忆,他就是想不起来那个“好父亲”究竟出现在什么时候,有时想得多了,弘晸就会自嘲,他疑心那只是自己的幻觉,他的父亲其实一直都是这副令人生憎的模样。
他只是对现实不满,所以才幻想出一个疼爱自己关心自己的父亲来。
然而这种幻觉也是不必要的,毕竟他已经十七岁了,再过二年娶了亲,就可以离开九阿哥这里,自立门户了。
因此今晚这突如其来的询问,恐怕也是百无聊赖之下的刁难。
想到这儿,弘晸的神色也冷淡下来,虽然仍旧恭敬,但却是恭敬有余亲热不足,如同一个应付上司询问的下属。
九阿哥问了几件事之后,很快就察觉到儿子的冷淡态度,他有些奇怪,又觉得难过。
“弘晸,你怎么了?”他轻声问,“是不是最近……遇到什么心烦的事?”
这种语气对弘晸而言极为陌生,他不由抬头,看了父亲一眼。
然而旋即,他又低下头去,不出声。
九阿哥明白过来,他点点头:“刚才你姨娘过来,和我说了你的那桩亲事,可我觉得还不忙着提。”
这话让弘晸诧异,对方是大臣盛安,九阿哥对这门亲事十分热心,前二天还是一副定了的口吻,现在怎么又变成“不忙着提”了?
看儿子吃惊,九阿哥又缓了缓语气,和颜悦色道:“毕竟是终身大事,而且你才十七岁,还太小,高中都还……咳咳。”
九阿哥突然收住话题,他本想说这是高中都还没念完的年龄,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停了停,他才又道:“再说了,盛安家的那个闺女,你也没见过,也不知好不好,喜欢不喜欢,万一瞧着不顺眼,你对人家毫无感觉,往后俩人在一块儿过日子,可就难了。”
弘晸大大的惊诧起来!
这还是他的父亲么?这还是他那个从没好声气的父亲么?怎么突然间变得……如此温和!
但很快,弘晸又突然想,这恐怕是一种诱敌深入的策略!
老东西故意拿和颜悦色来钓鱼,让自己上钩!然后再一顿猛火伺候……这种手段他以前不是没尝过。
想到这儿,弘晸的脸色愈发的冰冷。
他低下头,用更加冷淡的语气道:“儿子的终身大事,当然是由阿玛来定,阿玛说好就好,阿玛说不好,儿子也不会有半个不字。”
这回答,让九阿哥愈发难过,他听得出来,儿子对自己有极大的抵触。
这些年,副本到底是怎么对待弘晸的!
九阿哥稳住激动的情绪,他又忍了忍,才道:“弘晸,这些年,阿玛……到底是怎么对你的?”
九阿哥这么问,单纯是疑问句,听到弘晸那儿,语义就变了,他立即会意过来,父亲是在指责他不孝。
弘晸赶紧噗通一声跪下来:“儿子错了,惹了阿玛生气……”
九阿哥吓了一跳,他慌忙一把抓住儿子的胳膊:“为什么要跪下来!好好的,你跪着干什么?”
弘晸扬起脸望着他:“阿玛不是在责怪儿子么?”
九阿哥急得不行:“谁说我责怪你了!我就是在问你!弘晸,阿玛这几年,是不是……打过你?”
弘晸呆呆看着他!
“打你哪儿了?!怎么打的?什么时候打的?”
好半天,弘晸才轻声说:“阿玛都忘记了?”
九阿哥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他。
弘晸起身来,他慢慢脱下衣服,将后背露给九阿哥看。
昏暗的烛光里,九阿哥看见儿子的背上,满是错落的鞭痕,伤痕虽然都是旧的,但却深且可怖,看这样子,竟是不止挨了一次打!
“是什么时候的事?!”他咬着牙,几乎要哭出来,“是什么时候打的你?”
弘晸取过衣服,又慢慢穿上,他低着头道:“儿子也不记得了。”
少年将衣服穿好,他抬起头来,脸上再度浮现出刚才那种与年龄不相衬的冷漠:“打都打了,阿玛难道后悔了?”
一时间,九阿哥更加的心痛,他不由颤声道:“弘晸,是我啊!难道你真的忘记了么?”
第四百零二章
九阿哥这一句话,弘晸愣住,他呆呆看着父亲,半晌,才迟疑地问:“阿玛说什么?”
九阿哥却已经说不下去了。
他能说什么呢?说打你的那个阿玛不是我?说我这十年跑到四百年后去了?他的儿子已经被洗去了记忆,他现在空口说这些,弘晸怎么会相信呢?
退一万步说,把儿子丢在这儿被副本虐待,这不还是他的责任么?
想及此,九阿哥把满肚子的话都咽了回去,好半天,只得哑声道:“没什么,天不早了……去歇着吧。”
弘晸应了一声,他又疑惑地看了父亲一眼。
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他觉得此刻在烛光里的父亲,看上去有几分不同。
像个陌生人。
弘晸心里咯噔一下,他不敢再想,忙快步退了出去。
那晚,九阿哥睡得很不好,他做了很多噩梦,梦里出现了一张怨毒愤怒的脸,看上去非常熟悉,但他怎么都叫不出名字来,要不是吴十七唤醒了他,九阿哥仍在噩梦中挣扎。
他支撑着冷汗淋漓的身体,从床上坐起来,哑声道:“叫我干什么?”
吴十七瞠目结舌望着他:“爷,今儿个您得上朝啊!您忘记了么?”
九阿哥呆了呆,他看看窗外,时间还非常早,天都没亮,外头还是黑的。
他叹了口气,点点头:“知道了。”
慢慢穿着衣服,九阿哥仍旧想着梦里那张怨恨的脸,忽然间,他记起这脸孔是谁的了。
是斯杰潘的脸。
九阿哥垂下头来,他觉得背上的衣服被汗给浸透,冰冷刺骨。
斯杰潘的情况,九阿哥已经从心腹和吴十七这儿探听到了。一开始他得知斯杰潘没死,不由喜形于色,他最担心的事情不会发生了。
心腹看他高兴得满脸春色,不由诧异:“主子,您这么高兴干什么?”
九阿哥有些不好意思,他咳嗽了一声:“哦,我是听说他……哦!我前二天听了个传闻,说此人染恙,据说那病还不大好治,都说命不久矣。”
那心腹想了想,摇摇头:“这个,奴才还真没听说过,怕是没这回事吧,前儿个奴才还见着此人,看上去精神着呢。而且据说,那天他又在万岁爷跟前进了小半个时辰的谗言。”
九阿哥一怔:“谗言?”
“可不是!”那心腹压低声音,以一种又愤怒又胆怯的语气说,“奴才最近才听说,原本万岁爷对十四爷是想网开一面的,就因为这洋人在跟前调唆!万岁爷改了主意,这才把十四爷给关起来的。主子,您可得小心啊!这洋人虽然无根无基,可他说什么,如今那位就听什么,言听计从都没到这个份上的!而今他又升了官儿,主子,这洋人对八爷和您恨之入骨,如今一朝权在手,岂不得往死里作践您和八爷?主子,您可得早做打算才是!”
心腹这一席话,把九阿哥说得如同遭了雷劈!
他遣了心腹,第一时间将吴十七叫进书房,颤声问他关于斯杰潘的事。吴十七虽觉得古怪,却也不敢多问,于是从头到尾将二边打交道的事,说给九阿哥听。
整个过程浓缩起来,其实,就是“斯杰潘用十年时间,想方设法的残害八爷党尤其九阿哥”这一件事。
吴十七一面说,一面仔细端详着主人的脸色,他觉得九阿哥看上去像是从塘子里捞出来的溺死之人,脸色那么黄,那么古怪,皮肤里透着惨青,全身的骨头都像是支撑不住肌肉,碰一下,就要哗啦散在地上。
他不禁胆怯起来,小声问:“主子?”
九阿哥垂着手,定在那儿一动不动,过了很长时间,他才轻声问:“这么说,他是想……我死?”
吴十七不敢接这种话。
九阿哥费力地扯了扯嘴角:“也就是说,只要找准机会,此人必定要置我于死地,对不对?”
没有回答。
九阿哥抬起头:“行了,老吴你先出去。”
等吴十七出去了,九阿哥又呆愣了好半天,这才慢慢拉开旁边的抽屉。
他带回来的药,还搁在里面,连塑料袋都没拆封,是直接从研究所的制药中心拿过来的。
……现在看来,真的不需要了。
上朝的那天,九阿哥心里一直非常紧张,他既怕见到失忆的胤禛,也怕见到失忆的八阿哥,更怕见到他最想见又不想见的那个人……
等入了宫,天也才蒙蒙亮,进来朝房,十阿哥小跑着奔到他跟前:“九哥,九哥……”
九阿哥瞪了他一眼:“喊什么啊你,一惊一乍的。”
十阿哥委屈道:“我这不是心里发慌嘛,这么多年没上过朝了,我害怕……”
他旋即压低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