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孕,此时,正好十月怀胎。至于你的伤,已然好了许多,休息几日便可痊愈了。”暮烟将所有事均解说了一番,颜路此时的大脑,似乎终于可以灵活地反应……
一昼一夜,颜路一直立在院中,未曾入眠,不可入眠。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宛若一缕希冀,洒落庭院间。伴着阳光而来的,还有一声声婴孩洪亮的啼哭,应是男孩罢?叶之然小心地接过孩子,谨慎地将他裹起来。颜路想要进入室内,却被暮烟拦住:“颜先生等等,还有一个。”果然,不久,另一个稍弱的哭声响起来……
叶之然朝屋外喊了一声:“进来罢!”
暮烟跟在颜路身后,欣喜地要看孩子:“然姐姐,蓉姐姐,是男还是女?”叶之然轻笑道:“真是遂了昔雨的愿,一男一女。”
众人皆沉醉于喜悦之中。暮烟忽然颤颤巍巍道:“然、然姐姐……”
顺着暮烟手指之处望去,榻上的棉褥渐渐被晕染成红色,血顺着布流下,细细汇成一缕缕,在地上越汇越多有些骇人。刘婶与林春先退了出去,叶之然与端木蓉放下孩子,牵着已经吓呆的暮烟离开。端木蓉与叶之然已预想过会有此日,而暮烟,这个只有16岁的女孩,吓得不轻。
柳昔雨软语道:“路,抱抱我……”
他扶起她披上厚衣,紧紧抱着柳昔雨,轻声道:“给孩子取何名?”
她偎在他怀中:“男孩你取名便好。女儿叫‘如玉’吧,‘容颜如玉’。‘颜如玉’,多美的名字,我喜欢……”
颜路心中无比凄然,默然颔首:“好,唤作如玉。”
柳昔雨望了望屋外原本晴朗的天气,转瞬又是一重烟雨似停非住,她望着颜路,伸手抚摸着他的脸颊:“谢家庭院残更立,燕宿雕梁。月度银墙,不辨花丛那瓣香……此情可待成追忆,零落鸳鸯。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仿似已用尽了最后的气力,重复了三个字,“梦……一……场……”
不知是何处的声音,歌唱着一首从未听过的歌曲:
“草木昏黄 仿佛枯血染了霜 剩我孤单
背影未央好像江湖那么长剩我仓皇
冷冷的月光停滞在脸上
请为我隐藏溢出的泪花
风来得突然留一地悲伤像爱来去不声不响
我多想我多想斩断你淡淡的发香带着眷恋和贪妄
梦太晚花太香感觉你跳动的胸膛痴梦一场
风雨滂沱淹没昨日的问候沉默漂泊
岁月娑婆淡漠了谁的执着宿命难躲
曾经的月光在哪个远方
谁为我擦干溢出的泪花
风还是太突然笑我太痴狂遗忘呼啸而过的殇……”
……
……
颜路久久握着已逐渐失却温度的素手,如一尊石像般,坐在榻沿,一动不动。雨落至黄昏,天气放晴,一弧彩虹挂在天边,雨珠在风中从碧叶上滑落,跌入湖中。此景颇美,却是无人观赏。
柳树下,暮烟问道:“然姐姐,颜先生还是不开口,会不会,为了颜夫人伤心得绝食?”
叶之然白一眼暮烟,道:“亏你想得出呢!颜先生只是需要日子恢复,还有两个孩子,他会……”
端木蓉打断了叶之然:“莫在此偷懒了,快同我去处理昔雨的后事。”
……
按照颜路的意思,简单的丧事,昔雨的墓建于后山,下临湖水。他知道,她此生爱好山水,不求浮华,偏爱淡雅,所以,墓建得简单素雅。他亦知道她喜柳,亲自在墓两旁栽种了许多柳树。那卷叶之然保存的画,亦放在柩中,与自己的随身玉佩,一并入土。他面对墓站立良久,闭目,思绪渐渐飞远……
远处,不知谁唱着那首柳昔雨曾经唱过的歌曲:
“韶光暂借寂寞里摇曳
一为别几回魂梦自此与君绝
东风了却花开终须谢
情几叠随君乱去不堪捡
窗花剪落地情字一片片
如血 蜿蜒出肆意与决绝
啼月夜子规肠断情切切
执子之手与子长相偕
韶光长往寂寞里流淌
怎相忘你的脸旁眼底的苍茫
明月朗朗君子自端方
不能忘朝夕铭刻在心上
灯花伤落地成灰一行行
归处青山莽莽云雾徜徉
影成双可惜两地各尽觞
独将此身此心俱埋葬……”
……
……
☆46、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
流年染指,倏然而逝。大汉王朝屹立于世,江山稳固,异姓王多被诛。韩信家灭,算来,已有两年了。今年,汉王刘邦薨逝,高后执政……
硝烟远去,已然是太平盛世,百姓得以安居。远自长安、洛阳,近至桑榆、会稽,皆得以聊生。
颜路手执竹卷,夕阳之下默然抬眉,放眼望向那群下学归去的稚子,不由轻叹一声。忽地,他的目光凝聚在那一处——柳树下的女孩子软言细语地对着身侧的男孩撒娇:“兄长~领如玉出去罢?兄长~”
女孩惹人怜惜地瞪着一双清澈的瞳仁,瞅着男孩,男孩无措地回望颜路。终于,颜路微微颔首,以示允许。于是,那个调皮的蓝衣女孩瞬间便消失在了颜路的视线。颜路无奈地摇了摇头,继续看书。却在低眼的一刹,不经意地落下一滴泪来。那颗泪珠砸在几案上,碎成瓣状。
不自觉地,便吟出了那个从不曾对子女提起的,亦是自己不忍提起的名字:“昔雨……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虽说已然过了许多年,却是总也忘不了。是啊,如何忘却?传说飞过忘川,食得萱草,即可忘却。呵呵,然,若真当如此,自己亦不舍得遗忘罢?要知道,选择忘却,亦是一种彻骨之痛啊!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
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
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
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絺兮绤兮,凄其以风。
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小圣贤庄重建,弟子日益渐增,虽远不及当年那般恢宏秀丽,也算是恢复得很快了。颜路回忆起七年前被伏念托人召回,多年后的重逢,伏念只淡淡说了句:“子路,随我去见见荀师叔罢!”
那抹绿色身影不知何时立于门口。颜路搁下书卷,起身回应道:“好。”后山颇为寂静的一处,入目的是一座孤坟,冷冷的墓碑上,刻着“荀卿之墓”的字样。没由来地,颜路回想起那日……
嬴政下令火烧小圣贤庄,被后世称之为“焚书”。而后的坑杀,伏念作为儒家掌门人,首当其冲。
荀卿却打晕了伏念,对颜路凛然道:“带他走!”
颜路皱眉:“师叔,您?”
荀卿淡然地捋着胡须,道:“时至今日,儒家必须有人出来承担。重振儒家,将儒家发扬光大的事,难道要我这个老头子来操心不可?”
颜路还欲再说什么:“可是……”
荀卿打断了颜路的话:“子房在外筹谋,庄内之事必然无暇顾及。你们走罢,伏念这小子太倔,你带他走罢!”
颜路第一次在荀卿面前倔强起来:“不!”
荀卿严肃地喝道:“还在等什么!快走!”
颜路与荀卿僵持了良久,终于带着伏念离开:“师叔,保重!”
待到重返小圣贤庄,满目萧条,处处灰烬……
虽然这是自己料到的结局,然,当目之所及皆被残阙颓景代替,颜路蓦然发觉自己有些恍然失措。沉默了整整三日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直至身侧陪着自己跪在小圣贤庄门前的单薄身影缓缓滑落下去,方明白了自己并非一无所有,自己还有她需要去尽心照顾!至于儒家、至于小圣贤庄,只要那些书卷还在、思想还在、人还在,儒家就在、小圣贤庄就在!
半年多前,伏念积劳成疾,与世长辞。撇下这日益繁盛的小圣贤庄,撇下了与自己多年的兄弟情义,撒手人寰。伏念是那样的尽职尽责,临终前,亦不忘对颜路托付一番:“子路,我唯一放不下的,便是这小圣贤庄……你定要……”颜路握紧了他的手:“师兄,子路明白,你且放心。”
伏念望着一旁的叶之然,与已是少年的一对子女,微微张口,却已然没有了声音,终是阖上了双眸……
儒家推选了新的掌门人,颜路这个当年的儒家二师公,如今已是师祖的辈分了。恍惚间,颜路只觉浮生一场梦,多少的年华,随风而逝。只是,逝去的,不止年华,还有那颗已然苍老的心罢?
明日,又是一年清明了,自己要拜祭的,除了荀师叔,还多了师兄伏念,还有这十多年都不忍回忆的女子。每每忆起,心口皆是窒息的痛……故去的人,能否了解活着的人,心中的痛楚呢?
“阿父~”一个银铃般的声音打断了颜路,身着蓝色布裙的女孩子扑进颜路怀中,“父,你在想母么?父你何时才会带我们去见母亲啊?父……”一个男孩打断了女孩:“如玉,别闹。父,有人找您。”
颜路搁下书卷,闻得有客来此,哄着调皮的女儿:“如玉乖,父先去迎客,你随着昔儿去玩罢。”
屋外是一名男子,男子身侧是一个15岁左右的少年。男子眉眼间笑意颇浓,年过不惑,他唤了颜路一声:“二师兄,可还认得出我?”
颜路蓦然一惊,细细看来,确是张良,功成名就已隐居山林问仙修道的张良,慨叹道:“子房……二十来年未见,难得你还记着故地重游。”
张良心中亦是感慨无限:“嗯,拜别师兄已是二十三年了啊……对了,二嫂呢?怎么不见她呢?莫不是……她回去了?”
颜路眼底深藏着哀伤,抬眼道:“她……十二年前的清明,便故去了。我忘了,她终究是要离去的,不论迟与早……多年来,我不知如何对如玉及昔儿交待,只想待他们再大些了,便带他们去往吴县祭拜她。”
小女孩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父,我们今年就去,可好?”
男孩亦是渴求地望着颜路:“父,你从不谈起母,我们便从未问起。你书房的那幅画,是母罢?吴县虽然离得远,但我们定不会嫌累!”
张不疑先开口了,不屑道:“别开玩笑了,我与父自留地而来,行至小圣贤庄,都精疲力竭。我母恐我弟弟走不动,都留在家中的。从此地去吴县,你会不叫苦?”
女孩见着那个比自己高一个头的男孩取笑自己的兄长,不由气上眉间,怒道:“你不就是留侯的儿子嘛,那也是你父的荣耀,跟你有什么关系!这么一段路你就嫌累啊,要知道我们五岁的时候就去过留地了!”
此话一出,颜路先是吃惊——如玉像极了昔雨,而后是责备:“如玉,不得无礼!”
张良制止不及,只好道:“不疑,长辈说话,不许插口!”随即张良感叹,“真像昔雨,那日昔雨为子明打抱不平的样子,想必师兄亦记起了罢?”
颜路默默然。他怎会忘记?又是如何能忘记?她的一颦一笑,皆在心间,从未忘却。
蓦地,颜路轻叹:“你车途劳顿,先与不疑歇息罢。”
张良在颜路的带领下,亦步亦趋,轻声试探着问颜路:“师兄,可曾想过再娶一妻?”
颜路沉默地望了望张良,遂轻声道:“你呢?可曾再娶?”
此言一出,张良哑然。是啊,淑子离世后,自己亦未再娶,师兄又何尝不是呢?从盏儿到叶之然,再到重逢的、父母之命的淑子,再何必多求呢?
清明的这日,细雨纷纷,有些寒凉。张良跟随着颜路,一起祭奠了荀卿与伏念。张良三叩首,以表多年的思念与恩情。
待张良走后,颜路在一对儿女的催促下,终是告别了小圣贤庄,南下去寻那个梦中的女子。
来至吴县,恰逢春雨连绵。凝眸处,碧波荡漾,却愁上心头。
他以为,这十二年,足够将这份思念与痛苦压制住,甚或磨灭掉。
这么多年来,春雨如旧,深情如旧,人不似。
他预想过这一切,只是当现实□□出来,却反而无法释怀。
十二年来,他从未在子女面前提到过那个自己深爱一世的女子,不是不想,是不敢。这许多年,自己将这份怀念深深刻在心中,而这块旧伤疤揭开后,还是会渗出血来。而每每见到如玉或调皮撒娇,或故作老气横秋的模样,都会想起她,于是,又是难以入眠的一夜……
他久久地立于墓前,任雨水淋湿衣襟。十二年了,忙于庄内之事,加之消失的勇气,自己从未来看过你,你可还好?而如今驻足于此,往事却犹如昨夕。
“我不会忘记要等你,你可不要忘记带我走。”
“我一直在等你,等你……”
“路……抱抱我……”
……
昔雨,我的思念成殇,你可感觉到?
颜路宛若松竹一般,长久地立于墓碑前……
“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