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姜允一家仅余他自己与儿子,老子的婚礼,总不能由儿子去接待宾客吧?何况,姜允亦不愿过早地看见自己对他使脸色吧?
田妙菡倚窗望着月亮出神,没由来地想起那日与伏念月下对饮,微醉,便依偎在他怀里。那日的月色,此生难忘。而此刻,门吱呀一声开了,继而是熟稔的脚步声。田妙菡还未转身,腰便被来人紧紧环住:“菡儿,跟我走!”
她靠在伏念怀里,仰首望了望他,轻轻掰开他的双手,走到几案旁跪坐下来,将酒盛满。她对着他笑得异常灿烂:“我心意已决,你与其劝我离去,不若陪我饮酒罢。”
酹酒一觞,伏念只觉得近乎肝肠寸断。
田妙菡轻声道:“有些闷,替我将窗户打开罢。”
伏念转身去打开窗扇,月光便倾泻而下。回身却见田妙菡已倒在地上。伏念慌张地抱起她:“酒里有毒?”
田妙菡只觉得肺腑皆疼痛难耐,颤抖着抱住他,却笑了:“有毒的并非酒,是酒樽……姜允要的,无非是与王族的亲属关系……无论我与你如何亲密,只要不为外人所知他便不会为难……所以,我便嫁与他……王兄在请你来之前,曾欲助我溜出王宫,可惜被姜允发现了……若是区区姜允便罢了,奈何于小圣贤庄,我曾给过后溪脸色……便……”
田妙菡的声音逐渐颤抖起来,唇角乌黑的血缓缓流下,滴在华丽的嫁衣上。她浅笑着,伸手抚着他的面容,道:“我复姓闻人……名妙菡……原是为与赵国和婚而出现……我本不属于这里……迟早会离开……你勿忘允诺我之事……”
望着她殷切的眼神,伏念心碎道:“我,会好生照顾自己,你且安心。”
田妙菡笑着自衣襟中取出一支竹简,递给伏念:“把这个交与盏儿……告诉她……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伏念接过那支竹简,虽说仅有五个字,除了有一个像“雨”字,其他的自己是一个都不认识。于是,他似乎明白了:“这字……你待盏儿如至亲,莫非……”
田妙菡张了张口,想要继续说下去,终是没有力气,在心底轻吟着:伏念,我迷恋的那个人,是那个千古流芳的男子,是那个运筹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的男子。却怎么都没有想到,我循着记忆辗转至小圣贤庄,爱上的人,竟是你。不为别的,我只是觉得该回去了,不必要再留恋了。故而,在这新婚之夜饮鸩而亡。我是爱你的,是迷恋他的,但最终,我都放下了。我们不是同一个时代的人,我原就不该这样执迷不悟啊……
都说女生是喜欢白日做梦的一种感性动物,果真如此呢!只是,梦醒得太早便会遗憾,醒得太迟便会迷失了自我。原来,拿得起放得下,亦非易事啊!我几乎用尽了此生的生命去领悟,近乎迷失了来路。但总归,看得通透了。只是雨儿,你何时才会明白……
伏念怔怔地望着田妙菡缓缓阖上的双眸,抚着自己的素手亦渐渐滑落,那最后一滴眼泪自颊边滑落。他紧紧抱着怀中已然委顿的身躯,泪,顺着双颊滑落,滴在失却生气的玉颜上。伏念静默许久,将田妙菡抱至榻上,为她拭去唇角的血液。而后,静静地离去。他无法将她带走,她亦不许罢?
待姜允推门而入,却不见田妙菡驱逐之,心下觉得好奇,来至榻边,望着那玉人安然在榻,想来是她倦了,先睡了罢。转身的刹那,方觉察那人……
姜允跪下身,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心下一沉,愠怒地将帷帐扯开,却落下一小册竹卷。姜允拾起了竹简,赫然是田妙菡留下的遗书。遗书中将所有身后事写得非常明确,姜允为了这个与王族亲属的关系,只得妥协了。他顺从着田妙菡的遗愿,将她的遗体烧化,骨灰托付田彧交与伏念,告知田妙菡最后的心愿。欲在三月后,公开田妙菡久治不愈的病逝消息。而在姜氏陵地中,准备为田妙菡建一座衣冠冢。
————————*****—————————*****————————*****————————
小圣贤庄。
伏念回庄已经数日,除了授课看书,再记不起需要干什么别的事情。
一日,颜路忧心道:“师兄,庄内无事,你且去桑海城内散心罢?”伏念似乎终于记起了什么,转身入了卧房,再回至堂下,手中多了一支竹简。颜路有些迷惑,欲开口询问,却闻伏念轻声道:“盏儿可在?”
颜路摇头:“她随着良一处去玩耍了,不过出庄有些时辰了,应快要归来了罢。师兄有事找她?”
门口忽地响起一个欢快的声音:“兄长~”颜盏扑进颜路怀里。
颜路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并未抱她,只道:“师兄有事寻你。”
颜盏睁着疑惑的眼睛,瞅着伏念:“伏兄长,有何事?”
伏念将竹简递与颜盏:“菡儿临终前嘱托我将此交付与你,并托我带一句话——‘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我不知她乃何意,但,既是说与你,想必你会明白。”
颜盏莫名地挠了挠头,尴尬地笑了笑,然后默默地望着竹简,不解的神色渐渐显得茫然无措。
张良亦跑来,望着竹简上奇怪的字,问道:“盏儿,这几个字,你可认得?”
颜盏抬头,迷茫地盯着张良,薄唇微启:“雨儿,该醒了。”颜盏莫名地望着竹简,径自踱出屋外:“这,究竟是何意……妙菡姐要说什么?‘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很是熟悉的诗,乃何人所作呢……”
颜路有些担心,伏念轻声道:“我安好,你且去看着盏儿罢,勿要出事。”
张良道:“大师兄,你多注意身体。我先去藏书阁看书了。”
张良知道,现下的情境,大师兄需要时间来愈合心伤,而颜盏,有二师兄在,自己便无需担心,不若去藏书阁!
颜盏默默然走到荷塘边,头痛欲裂,昔日与田妙菡嬉戏的情景如闪电一般切入脑中。在头痛得几欲抓狂的同时,记忆有如潮涌般袭来,近乎将自己吞噬掉。她始终未昏迷过去,终于忍不住,欲撞向身边的枫树,却被制止。颜盏哭起来,开始拼命地砸头。颜路心痛地抱住她,将其双手负于其身后,欲点其睡穴,而她忽然昏了过去。颜路抱起她,急急回了风雪小筑。
~~~~~~~~~~~~~~~~~~~~~~~~~~~~~~~~~~~~~~~~~~~~~~~~~~~~~~~~~~~~~~~~~~~~~~~
“师兄,盏儿还未醒来么?”站在颜路身侧许久的人问道。
颜路只专注地望着颜盏偶有皱眉的表情,淡淡回道:“嗯。”
张良又道:“那,有危险么?”
颜路望了望张良:“你已在此站了一日了,去歇息罢。若她醒来我会说与你。”
张良低首咬了咬下唇,点点头默默离开。盏儿已昏迷三日了,二师兄从未如此焦虑过,终日守候在她身旁,寸步不离,眉目间已显露出几丝疲惫。大师兄那边呢,似乎亦是因为盏儿的病,稍稍割却了些许痛楚,照顾着二师兄。自己呢?可以做什么?只能等待罢?
~~~~~~~~~~~~~~~~~~~~~~~~~~~~~~~~~~~~~~~~~~~~~~~~~~~~~~~~~~~~~~~~~~~~
第五日日暮,颜盏终于醒了过来,眼神中浸透着迷茫。
颜路轻声唤着:“盏儿?”
颜盏回神,眼睛一瞬不瞬地瞅着颜路,开口道:“你是谁?”
颜路愕然,柔声道:“颜路。”
颜盏回味似的说到:“颜、路……”
颜路期盼着她可以记起来:“盏儿,可还记得我么?”
颜盏仿佛一直在愣神,盯着屋顶。
两个时辰后,她再次望向颜路,那张极其忧慌的面容尽是疼爱与怜惜。颜路坐在榻边,温柔地望着她。她眨了眨眼,不再若先前那般呆痴,点了点头:“颜路,儒家二当家颜路,颜盏的亲生兄长。”
颜路方将悬着的心搁下,而突然,颜盏口中喷出一大口鲜血来。颜路惊震,急忙扶她坐起来,若她躺着会被呛死的。颜路抱着她,欲为她诊脉。颜盏却轻轻推开那只手,抚着胸口任鲜血一口一口涌出来。她只觉着快要将整个心脏都吐出来了,心口抽痛,倒在颜路怀里呻吟起来。随即,昏迷过去……
~~~~~~~~~~~~~~~~~~~~~~~~~~~~~~~~~~~~~~~~~~~~~~~~~~~~~~~~~~~~~~~~~~~~~
“师兄,盏儿怎样了?”
“我欲前往药仙山,将盏儿交托与药仙师傅。”颜路眉头紧皱,近乎打成一个结。
张良蠕动着嘴唇,问道:“师兄别无他法么?荀师叔呢?”
颜路轻声:“她病得太重,我医术未精,无法医治。荀师叔亦来过,他告知我需去往药仙山。”
收拾好东西,颜路望着月夜出神。初春的夜依旧有些寒冷,颜路披上一件儒袍,守在颜盏身侧。他已经七日未合眼了,强打精神依旧掩不住深深倦意。
伏念开口道:“不若,你休息几日再动身罢?”
颜路抬眼,淡淡道:“我恐她病情加剧,不敢再拖延了。至于我,师兄不必费神,我身矫健,无妨的。待到了山中,再歇息罢。”
伏念皱眉:“今夜,我来守着盏儿,你且入睡罢。否则精神不济,路上恐难以尽心照料她。”
颜路只得下楼去,似是真的太困,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便入眠了。
次日,颜路抱着颜盏入了马车,伏念与张良默默地立于门口,颜路望了望伏念,伏念递上一抹意会的坚定眼神,颜路方安心地落下了车帷。
张良轻唤:“师兄……”
颜路撩开车窗的幕帘,望着他。
张良道:“我,可以一同去么?”
颜路微微愕然,望向伏念,伏念不开口。
张良跳入马车内:“多谢大师兄成全!”
颜路却有些责怪:“良,勿要胡闹!”
张良莫名地望着颜路:“二师兄,大师兄都不曾责备,你为何斥责?且,我在侧,亦可替师兄照料盏儿啊!”
颜路语塞,抿了抿唇,对伏念道:“庄内诸事全权交由师兄了,注意休息。”
伏念终于开口道:“自己多加小心罢。”
颜路点了点头,驱车前行。颜路望了一眼张良,欲言又止,终究紧抿并未告诉张良,此去药仙山,并不一定可以遇见药仙师傅,自己仅是抱着一丝念想而已——药仙山极为隐秘。
张良沉默地坐在颜路身侧,颜路略有好奇,张良道:“并非我不愿开口,而是师兄过于沉默了。师兄究竟在担忧何事?”
颜路哑然,轻声道:“我只是觉得有些乏困而已,未有他事。”
张良似是不太相信,瞥了一眼颜路,见其笑容依然留于唇角,便不再怀疑。说是怀疑罢,更多的是担心——师兄只有在思索严峻的问题时候,方会如此沉默。他在思考什么呢?莫非,事关盏儿么?
☆10、红豆锄下荒百家
入夜。
张良望着月亮出神,轻叹道:“师兄,盏儿已经14了。还有一年,后溪便要来迎娶盏儿了……”
颜路望着坐在车门边的张良,沉吟道:“嗯。”
张良望了一眼颜路,双手垫于脑后,靠着车门问道:“师兄,你可舍得?”颜路低眉,道:“舍得与不舍得,有区别么?”
张良微微张了张口,沉思片刻,道:“不可以逃婚么?”
颜路皱眉,轻声道:“良,我深知你不舍……”
张良打断颜路的话:“既是不便说起颜家与后家的事情,便换个话题罢!师兄对现今天下大势如何看?”
颜路淡然道:“你素来颇有见地,何不自己先说说?”
张良笑了笑,轻声道:“对于刺秦的失败,秦挥兵攻蓟,迫燕杀太子丹。如今,燕王喜迁都辽东。现下,秦又派王贲攻楚,楚有名将项燕,想来一年半载应是拿不下的。”张良望着颜路淡然的神色,继续道,“既是远交近攻,若攻楚难克,许会攻魏。既然派王贲不克之,来年若灭了魏国,许会派蒙武、甚至王翦去攻楚。齐国素来与秦‘交好’,又离得最远,许会是最后一个罢。其他的,新郑恐会叛乱;昌平君,许会略有动向罢……”
颜路听得很认真,对张良的想法亦有所认可。
忽闻张良问道:“师兄,若是齐国亡了,你会如何?”
颜路双眉微蹙,淡淡道:“该来的,迟早会来。齐王一味听从后胜之言,朝中大臣能奈何……”
张良抿了抿唇,不由低首。果然,师兄即便是谈及亡国,依旧那般沉稳镇定。自己虽有深深的自信,却似乎永无师兄那份淡泊无争,似乎只要与家人无伤,便可放得下国仇。对于颜路这般的透彻,张良不知究竟是该自愧不如,还是该鄙夷其心无家国。
而颜路却心中另有一番思量:非我不关心家国,而是我深知,即便如何付出亦不会有任何佳况,何况是无药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