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炮无眼,茉喜当然是可以“没有”的。他们都知道,因为知道,所以万万不肯往这上面想。死生大事,不肯想,不敢想。
凌晨时分,凤瑶踏着满地冻硬了的尸首,一路走到了这最后一片战场。
初春时节,就是早晚最冷,冷得像是重新入了冬。凤瑶脱了外面的小袄,将小熙又包裹了一层。在淡青色的晨光之中,她像走迷路了似的,一脸懵懂地停在了一片鲜血冻凝成的冰上。把孩子往怀里搂了搂,她像是没主意了,也像是委屈了,轻轻地唤了一声“茉喜”,随即提高声音,又重重地再唤一声:“茉喜!”
她没看到在不远处几具冷硬了的尸首下,一只遍布鲜血尘土的小手猛地动了一下。
可是,就只动了那一下。
茉喜偏着脸,静静地凝望着凤瑶,差一点就要呼喊出声了,差一点就要挣扎着向她求救了。凤瑶啊凤瑶,一年没见了!这个天气你穿单衣,你是要活活冻死吗?
但她终究还是没叫也没动,因为她随即又看到了万嘉桂。
万嘉桂穿着一身利落的戎装,军帽攥在手里,露出凌乱乌黑的短发。茉喜静静地转动眼珠望向了他,看他剑眉星目直鼻梁,是英雄好汉的身量配着戏台小生的面孔,真英武、真漂亮!这样的男子汉,谁能不喜欢?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一切可以推翻重来,茉喜想自己若是再一次初见万嘉桂,大概也还是要对他一见钟情,也还是要爱到歇斯底里、走投无路。
而且,自己没有爱错人啊!这么冷的天,可你看他,竟是急出了满头的热汗。垂着双手站在凤瑶身边,他扬起头环顾四周,和茉喜一样,他也没主意了,他也委屈了,棱角分明的嘴唇抿成一条线,他蹙起两道浓眉,已经有了哭相。
茉喜躺在一摞缺胳膊少腿的残尸之下,一双眼睛望着他与她,像是死了的人,系着一缕魂魄不散,要用冷眼把世人看穿。从来没有这样心平气和过,从来没有这样心满意足过。这两个人,她都爱;这两个人,也都爱她。除了这两个人,还有死了的陈文德,陈文德能用身体为她挡炮弹,这是拿命来爱她啊。
这么多人都爱她,人间哪里还有比这更大的福分?再也爬不起来都值了,立时死了都值了!
所以她不言不动,只用一双眼睛定定地去看万嘉桂和凤瑶,还有,凤瑶怀中的小赖子。
看一眼,是一眼,这三个人是她要印入眼中,刻到心里,带入坟墓的。爱他们,所以要离开他们,他和她都是一身一脸斯文庄严的富贵气派,正是门当户对、郎才女貌、比翼双飞、白头偕老。
万嘉桂站在凤瑶身边喘了一阵气,然后俯身伸手,想要继续翻检尸首。然而经了黎明之前的低温,血肉模糊的尸首竟是冻成了一片,硬得搬不动翻不得。与此同时,小熙兴许是饿了,赖唧唧地开始啼哭。凤瑶抱着他向前走了一步,走过之后又停了,心里迷迷糊糊的,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个方向迈。低头看看哭泣着的小熙,抬头又望了望阴霾天空下连绵的青山,她回头再去看万嘉桂,可在扭头的一瞬间里,她忽然感觉周遭风景疾速流动,踉跄着慌忙伸手抓住了万嘉桂,她面无血色地紧闭了眼睛。在她的世界里,这一刻天也旋、地也转。
万嘉桂慌忙扶稳了她,又从她怀里接过了小熙。小熙躺进他的臂弯中,大概知道他不是个温柔的,审时度势,当即抽泣着收了声。而万嘉桂低头对凤瑶说道:“找了半夜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凤瑶没说话,只是抬头去望远山,希望茉喜其实不在这里,其实茉喜是在山那边。
万嘉桂使了点力气,硬把凤瑶架走了。不能再让凤瑶留下来了,他看凤瑶的嘴唇和面颊一起失了血色,连瞳孔都没了光彩。再让她继续找下去,他怕她的精神和身体都会支撑不住。
一手抱着小熙,一手扶着凤瑶,他转身踏上了来路。尾随而至的卫兵们见状,也一起做了向后转,跟着他们往山上营地去了。
茉喜注视着他们的背影,依然看他们是一对璧人。露在外面的那只手又试探着蜷了蜷手指,她很艰难地调动手臂,将那只手一点一点地收了回去。指尖触碰到了陈文德腿上的军裤,她轻轻地吁出了一口气。
她爱他,也爱她,于是放手,成全他和她。
而身上这冷了的死了的男人,才是她的。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受了什么伤,四肢百骸里流动的都是冰水寒风,连动一根手指都要运出浑身力气。透入眼中的光线越来越暗了,风声也越来越急了,想必今天是个大阴天。疲惫地缩在陈文德身下,她静等着风来雨来。
这一天所来的,非风非雨,而是一场罕见的春雪。
雪花潮湿沉重,铺天盖地、纷纷扬扬。士兵队伍奉了万嘉桂的命,想要再次下山搜寻茉喜,然而刚走到一半就走不得了。整个冬天都没下过这样大的雪,士兵们一脚踩下去,湿漉漉的厚雪会一直没到他们的小腿。本来不算很崎岖的山路,如今因为有了雪,立刻湿滑到了不堪行走的地步。万嘉桂一马当先地打前锋,结果一脚踏空了,顺着结冰的雪坡滚了下去,这一下子摔得狠,等到士兵们手忙脚乱地溜下雪坡找到他时,他已经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动不得。待到士兵们千辛万苦地把他抬回军营时,鹅毛大雪也彻底掩埋了山谷中的战场。
于是,一时间就再没有人往那死地里去了。
茉喜等着死,或者是因伤而死,或者是活活冻死,然而躺在松软潮湿的大雪之中,她闭着眼睛躺了许久许久,却是始终不死。
胸膛中仅存的一点热量缓缓发散向了四肢百骸,她渐渐觉出了手脚传来的刺痛——手脚痛,五脏六腑像被昨夜的巨响震碎了似的,也很痛。但是,她还能忍。
天色始终是暗的,从凌晨暗到了傍晚。春雪渐渐地停了,她的呼吸也渐渐地匀了,呼出的气流从冷变成了暖,她的手指头能动了,脚指头也能动了。肠胃里起了叽里咕噜的鸣叫,她饿了。
知道饿,这人就死不了了。
她推不动身上一层层的尸首,但是可以一点一点地抬起手,将手指顺着尸首之间的缝隙向里慢慢地伸。伸到最后,她用一条手臂拥抱了陈文德。
这个家伙,畜生一样,魔王一样,当初逼着她迫着她,抢她做了他的女人。但是此刻,茉喜回首往事,想起来的,只有他种种的好。
拼了命地收紧手臂,她最后拥抱了他一次。然后艰难地让手掌向上挪,她沿着他的脊梁开始摸索,一直摸索到了他的后脑勺。
后脑勺是破碎了的,一块石头嵌在他冻硬了的脑浆子里。
轻轻地,细细地,茉喜摸清楚了。她的手代替了她的眼,将陈文德从上至下地又看了一遍。
然后收回手伸向外面,她在周身刺骨的酸痛之中,开始向外寻找活路。手臂在柔软的积雪下向前蠕动,她抓住了一块突起的尖石。手指缓缓地收拢抓紧了,她咬紧牙关,开始喘息着向外蹭。
一寸一寸地,她向外探出了一侧肩膀,又向外伸出了脑袋。极力昂头顶开积雪,她在寒冷的暮色之中喘了几口粗气,然后屏住呼吸使出全力,手足并用地继续向外挣扎着又蹭又爬。最后奋力拨开压在脖子上的一条腿,她以手撑地,上半身终于得了自由。
昂起头环顾了荒凉寒冷的四野,她忽然笑了一下。
都死了,只有她一个人还活着。真是能活,怎么着都要活,死了都要活!抓起一把积雪填进嘴里,她逼着自己往下咽。积雪带着土与血的气味,顺着她的喉咙冰凉地往下走,走到最后存进了肠胃。冰雪越凉,越是激出了她满心的火。两只手一起一落地向前刨,两只脚也一先一后地向前爬。她张开冰凉的嘴唇,呼出灼热的气流。仿佛是一只死而复生的野兽,她呼哧呼哧喘出呜咽一般的怪声,忽然奋力向后蹬出一脚,她蹬掉了鞋,穿着袜子爬出了尸堆。
又连抓了两把雪填进嘴里,她颤巍巍地蹲起身,又颤巍巍地站了起来。穿着袜子的两只脚深深踩入雪中,她仰起脸,看到了远方雪地上的小小人影。
那是个活动的人影,一步一步走得高抬腿深落步,在深雪之中连滚带爬。朝着茉喜的方向停顿了一瞬间,人影随即继续前行,一直走到了茉喜面前。
是小武!
小武没戴帽子,满头满脸都是雪,两道眉毛和两排睫毛也结了霜。春雪是冻不死人的,他一路走得热气腾腾。扛着包袱站在茉喜面前,他腾出一只手抹了把脸,抹去了满面冰霜,抹出了一张通红的新鲜面孔。看着剪了头发换了男装的茉喜,他先只是喘气,等到把气喘匀了,他直通通地开口问道:“他呢?”
茉喜张了嘴,发出一夜一日以来的第一声,声音嘶哑,结着寒冷的冰碴子,“死了。”
小武直直地盯着她,狭长的单眼皮下,黑眼珠子黑不见底,两道光射出来,从他的眼中,射进她的眼中,“死了?”
茉喜姿态僵硬地抬手向旁一指,“死了。”
小武怔怔地转了身,紧接着像如梦初醒一般,甩开包袱向前迈开大步,踢着积雪冲到了尸堆前方。弯腰伸手使了蛮力,他不管不顾地推开了上方几具尸首,然后看到了趴伏在地的陈文德。望着陈文德的后脑勺,他双膝一软跪在雪中,扳着肩膀将陈文德翻了过来。
陈文德睁着眼睛,是死不瞑目。新日子就在眼前了,这个时候让他死,他怎么可能瞑目?两条胳膊还保持着张开的姿势,在被碎石击碎头颅的一瞬间,他刚好严密地护住了怀中的茉喜。
小武战栗着伸出手,轻轻摩挲了陈文德的眼皮,摩挲了一下,陈文德不闭眼;摩挲了两下,他依然不闭眼;于是小武把牙一咬把心一横,捂住他的眼皮狠狠向下一揉一按!
然后以这捂眼的姿势垂下头,他的肩膀开始颤抖。还是回来晚了,还是错过了。他气息紊乱,疯狂喘息,直到喘出哭腔,喘成哽咽。这是养他成人的人,死了。就这么毫无预兆地,死了!
哽咽骤然激烈起来,激烈成了断断续续的号啕。捂着陈文德的眼睛慢慢仰起头,小武泪流满面地也闭了眼睛——死了,竟然死了!
然后,他的嘴角隐隐上翘,他的号啕渐渐变了节奏。
泪流满面的哭相忽然变成了泪流满面的笑颜。他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东倒西歪,老天爷竟是这样地厚爱他啊,他的孝子做到头了!上气不接下气地俯下身,他低头和陈文德贴了贴脸,然后摇晃着爬起身,一边狂笑一边转向了茉喜。
茉喜静静地看着他,没有人指教她,可是在一刹那间,她忽然明白了小武的心思。明白了,但是不动心也不动情,只默默站着,等小武笑够、笑完。
从来不失态的小武,偶尔失态一次,也非常短暂。
狂笑很快被他收敛成了微笑,是悲喜交加的微笑,非常克制,只笑在了嘴角眉梢上,喜是真的,悲也是真的。这样的悲与这样的喜一起夹攻了他,让他几近疯狂,可是和茉喜一样,他能挺住,他还能忍。
将地上的皮箱提起来放到茉喜面前,他简单地吐出了一个字:“钱。”
茉喜一点头,“嗯。”
小武直起腰,又说:“他死了,你跟我走吧。”
茉喜淡淡地笑了一下,“我不跟你走,从今往后,我不跟任何男人走。可是如果你愿意,你可以跟我。”
小武也笑了一下,“好,我跟你。”
茉喜举目望天,看天是黑的,雪是白的,乌云边缘有光,云上仿佛驮了无尽的火。
“有没有什么好地方……”她轻声开了口,“最新鲜、最热闹,能让我忘了这里的旧人、旧世界?”
小武想了想,随即反问道:“上海怎么样?”
茉喜转动眼珠看向了他,声音很轻很哑,然而字字句句非常清楚,“好,他本来也想去上海,他去不成了,我去!”
说完这话,她抬起手,用冻僵了的手指从领口中勾出一根丝绦。丝绦连着个小小的香荷包,小荷包里藏着万嘉桂留给她的小纸条,是她这几年留不住扔不出的宝贝。攥住小荷包用力地向外一扯,她将旧丝绦生生地扯断。低头看了看掌中的小荷包,她缓缓地一眨眼睛,然后将手一撒,让小荷包向下落入了雪中。
小武不理会她,自顾自地环顾四周,然后迈步走到了一具尚算完整的尸首跟前,弯腰伸手抬起对方一条腿,很利落地扒下了一只棉鞋。
将另一只棉鞋也扒下来,他拎着这双鞋走回到茉喜面前。在大雪地上单膝跪下来,他低头托起了茉喜的一只脚。一言不发地脱下了她脚上湿透了的袜子,他一甩袖子垫了手,用力擦了擦茉喜脚上的雪水冰碴,然后把棉鞋套到了她的赤脚上。
茉喜扶着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