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举,如同玩弄权术,这是帝王最为忌讳的,好比刀尖上跳舞,一个不小心便会反噬自身。
陆烁怔怔看着陆昀,这个道理,连他都懂,陆昀混迹官场多年,常伴君侧,不可能不懂。
四所能握在陆家手里,本就是靠平衡二字来维持,正因为陆家谁都不偏袒,这才延续至今。
若是惠崇帝知道了陆昀的这一番说辞,到时陆家又该如何自立?
这些,陆昀比谁都明白……
陆昀看着父亲,灯光下的他依旧儒雅挺拔,可却少了许多锐气与精气神,看着苍老好多。
“您是一家之主!”
室内静了好一会儿之后,陆烁才下了决定,抬起头看向陆昀,“不管您想要做什么,尽管去做就好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儿子享了这么多年的福,出了什么事,自也会跟您一同承担。”
这便是支持他的意思了。
陆昀嘴唇蠕动两下,没说什么,心里却有股暖流淌过。
“放心,不会有什么大的影响。”
陆昀笑道:“昨晚的事我做的那么明显,一来是想给晋王一个震慑、毕竟我的行动也是代表着陆家,代表着四所,二来,也是为了有个辩解的机会……”
前一句懂了,后一句没听明白,陆烁脸跟着皱了起来。
陆昀解释道:“今日早朝时,不少同僚向我打听此事,连圣上都亲自过问了。”
陆烁眉毛一提,“结果如何了?”
“自然是实话实说了!”
陆昀笑道,“在陛下面前,我不止一次提到过成王世子,虽说没交出什么确切的证据,但陛下心里早有准备。此次再提出来,陛下虽说仍是不信,不过态度却极为和缓,知道我是为了此事才去惊动轩德太子,还拿你做幌子,倒是笑我大惊小怪草木皆兵了……”
听了陆昀的说辞,陆烁心里一松。
跟惠崇帝提前打好招呼,这倒是个好法子。
……
次日一早,陆烁刚到翰林院,张学士便把陆烁和何青云都叫了过去。
相比何青云而言,陆烁一脸坦然。
昨日的事闹得不小,张学士虽走的早,却也听说了。
既然听说了,就要有个说法。张学士把两个人都叫过去,公平起见每人训斥了一句,就也算完了。
不过,训斥何青云时,张学士明显要咬牙切齿一些,想来昨晚两人的对话已经有人一五一十向他交代过了。
张学士最重自己的清贵身份,如今何青云敢明摆着拆他的台,说他以权谋私,他又岂会给何青云好脸色,心里早拿他当眼中钉了。
此事虽有很多人关心,但毕竟只是口角,张学士略训斥两句,此事就算揭过了,翰林院内也没人敢再提。
现在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编修一事上。
距离千秋节不远了,任务却如此艰巨,翰林们只得加班加点完成此事。
《大齐典律》以文官官制为纲,以事则为目,条理清晰,一目了然。
按照回目名称,邹学士将编修任务拆分开来,一一对应到每个人手中。
如此一来,每人编修好与坏,是否完成,自然也是一目了然,根本不会有交叉和差错,更不会存在抢功之事。
此举不知有意无意,总之之前从来不是如此,听到邹学士这么安排,想偷懒的知道没了机会,许多人也暗暗看向何青云,心道这打脸手段可真强劲。
陆烁没理会同僚们无聊的小心思,专心看向他的回目。
他领到的是“赋税”一目,归户部所管。
自古统朝治国,最难的就是军队和财政,赋税更是财政中的重中之重,可见陆烁要修的这一回目分量有多重。
要看的资料庞杂,要修的篇目也比别人多了许多,看似很不容易,不过陆烁倒觉得还好。
一来经济一事他本就游刃有余,二来……他不行,不还有陆昀吗?
有个在户部任职的爹,要查探相关的资料,明显方便许多。
因此,编修第一天,他先请教几位编修过的老翰林,将要用到的翰林院里的书拿了过来,回了陆府后又找了陆昀,把相关的资料都整理了一通,摞成小山放在他的案头。
接下来的几天,陆烁什么也不干,专心致志的把这几本书上下通读了一遍,并且结合《大齐典律》一书中原有的内容,适时做出了记号,以备后用。
等到时间过了一半儿了,其他人已经下手做了差不多三分之一的时候,陆烁才丢开书本,开始专心编修“赋税”一目。
☆、第491章 现状
六月的京师白云浮动,淡薄的日光从云层中露出脸儿,透过树影直射而下,在地面上跃动出碎金般的光斑。
着实是个好天气!
这样的天气很适合边品茗边闲适读书,可对于翰林院里的众位编修官员来说,如影随形的燥热却让人更加躁动,难以沉下心来,手中的一本本经史典籍恍若压在心上的小山,让人喘不过气。
大半时间过去,离截至日期越来越近,新进翰林官们待的检讨厅早不复开始的模样,往常珍贵难得的典籍、卷宗被随处摆放,斯文儒雅的年轻官员们也一个个纠结着头发,面上尽是苦色。
唯独陆烁悠闲从容,比别人淡定许多,始终保持着世家子温润如风的气度。
读书是乐事,于陆烁而言更是如此。
赋税一目相关的书籍虽杂乱琐碎,其中还带着许多艰难晦涩的词句,陆烁却从中找出不同寻常的乐趣出来。
这些都是前人的心血,许多书外头市面上根本找不到,只有翰林院中的官员才有资格阅览。
陆烁读了这五六日,早已沉浸其中,不知不觉案上小山似的书目也都被他读完理解通透了。
至此他才开始细细编纂。
与其他官员边看编修的方法不同,陆烁是一下子看完了所有要参考的资料,编纂起来也更加游刃有余。
其他翰林越到后来越显吃力,陆烁却是越到最后头脑越清晰,该做什么,要做什么,一条条一件件他都划分的很清楚。
不过,碍于他要编纂的篇目幅度很大,加之此次编纂时间所余不多,几乎修完的是什么样,交上去的成品就是什么样。
这算是陆烁在翰林院中第一次独立完成一份大的任务,也是一次加官进爵的好机会,再有何青云前几日那一闹的激励,陆烁打起了十二分精力,心里默默想着此次定要做一番成绩出来。
一天时间很快过去,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暮霭深重,翰林院的灯火如豆,陆烁案上亦是如此。
与其他翰林官为了按时提交任务不得不留下来不同,陆烁要完成任务的话,时间并不紧张。但他却不想中途打断思路,于是准备连夜将手头未做完的一则篇目直接写完。
李炎按照陆烁的吩咐,派小厮往陆府递了信,之后就买了饭食回来,尽心服侍在陆烁身旁。
陆烁匆匆吃了几口,就伏在案上继续刚才的进程,一张俊脸被灯火一照如雕刻般,灯影之下更显认真。
其他编修却没陆烁心如止水的定力,忍不住抱怨起来。
“抄录典籍条目,注明文章出处,随便找一名贴书吏就可以抄录完,何必要用我等……”
“寒窗苦读二十几载,本以为中了翰林一朝风光,却要来此修书……”
“是啊,家中父母本以为我进了翰林院,能在御前侍奉,随时面见圣上,是最为清贵的去处,不成想我虽为翰林,却跟抄书匠没什么两样……”
“先熬着吧,翰林嘛,熬得就是个资历……熬个一年两年,自然也就出头了,当初几十载寒窗都熬过来了,现在也是一样……”
怎么会一样?
听到此话的许多翰林官纷纷对视一眼,无奈摇摇头。
为科举寒窗苦熬,到底有个出头的目标在!
此番勤恳修书,虽说张学士已经允诺圣上满意便给所有人官升一级,他们原本也是抱着这样的念头,可不过几日过去,热情就已被彻底打消。
编修一事,还真不是个简单的事儿,单单那一部部厚厚的典籍,就足以让人望而却步,更何谈还要从中找出有新意又无错的观点来,更是难上加难。
随他们如何闲话,陆烁不动如山,周茂和孙哲也是如此。
周茂跟陆烁一样、沉浸其中无暇分神关心翰林官们在说什么。
孙哲却是牢记住了陆昀的话。
官场上多说多错,很多时候一句不重要的话,却是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若是让人记下来背后捅你一刀,连说理的地方都没有。
那日陆烁与何青云对峙的事情发生之后,各翰林的反应,更让孙哲坚定了这个想法。
时间一点点耗尽,很快外头梆子敲了三声,陆烁抬头看看正中央的沙漏,竟已快到了子时了。
此时已过了宵禁时间,街上禁止人员走动,陆府是不能回去了,只得暂时休息在翰林院内。
到了此时陆烁才有精力抬头看看同僚们,发现竟没有一个走的,有的还在伏案书写,有的却已经流着哈喇子睡着了。
陆烁看看手下的书册,已是写的差不多了,他将东西收拾放好,就也和衣在翰林院睡下。
打雷似的呼噜声响在耳侧,陆烁这一夜睡的并不踏实,更何况有人熬了个通宵,以何青云为典型,他似乎与陆烁较上劲儿了,一整夜未睡看书,灯光亮着,陆烁极为不适应。
清晨起来迷迷糊糊,眼睛都睁不开,一把冷水敷在脸上才算好了些,又用了杯参茶提神,陆烁便又再次生龙活虎。
陆烁匆匆用了饭,便又继续昨日未尽的工作。
“赋税”一目共十七个条例,陆烁查询资料对这些条例修改了一番,又另外增添了十二个条例,共二十九条例,如今他已完成二十一则,只差最后八则。
这八则却是最麻烦的。
陆烁看了本朝赋税制法,基本上是沿袭唐制,一向喜欢并善于创新的太祖皇帝,于此事上却显得极为固执,并不敢轻易扰乱赋税规则。
仔细看过一遍《大齐典律》上有关赋税最原始的条例规定之后,陆烁倒是很理解太祖皇帝。
赋税关系到每家每户,不论你是一无所有的佃农还是坐拥万亩良田的豪强地主,都必须要面临赋税的问题。
朝代更迭不久,一些旧习很难立刻更改,大齐立朝至今,不论是平民百姓还是朝臣,甚至是高高在上的太祖皇帝,都要受这一规则制约。
可以说,除非是脑子瓦特掉的昏君蠢材,才会无视这套规则,凭个人心意行事,否则就必须要学会在各方利益中寻求一种平衡。
☆、第492章 改变
很显然,太祖皇帝是玩弄这一套规则的高手。
唐先行租庸调制,至安史之乱后、德宗中兴之治时,由杨炎提出两税法,改变以往按照人丁征税的方法,改为按照每户财产多寡征税,取消以往以实物为税的方法,一年征收两次,是为两税法。
两税法算得上是税制的创新,也算是应对唐末土地兼并剧烈增长的良策,同时大大增加了国库收入,只可惜两税法因为是以依贫富为标准征税,触犯了大地主的利益,遭到了地主贵族的激烈反对,施行不过三十余年便不了了之。
太祖皇帝所取的恰恰是两税法。
不过,与唐朝不同的是,大齐朝两税法虽然也是按照贫富等级征税,可却不同于唐朝的一刀切,税率同样是按照等级划分,并且有最低征收标准,与现代社会施行的按照不同工资标准征收不同税率的方式基本上异曲同工。
如此税制下,穷人不至因税收而活不下去,富人也不至因大部分所得被朝廷征收而怨声载道。
这套税制收效不错,只是随着一代代皇帝更迭,一个朝廷走向腐朽和落败已是必然趋势,大齐同样是如此。
从陆昀那里取来的资料来看,富户谎报田亩、甚至是分摊田亩数至佃农身上在有些地区已成普遍的趋势。
因有最低征收标准在,佃农手上分摊出的田亩有的未达数目,有的虽达到了、但税率相较大亩数额的税率而言却低上许多,如此一来,征收的赋税就要少上许多。
这就必然形成巨大的税收漏洞,这漏洞从何处填补?无他,还是出在普通小农身上。
其中又数佃农最惨,没有土地自主权,全副身家都系在地主身上,虽吃亏却也只能按下,不然一家老小要怎么租地供活?
如此一来,发展到如今,这土地税制虽明面上还是两税法,却已经变质许多,农民仍旧是被宰割的存在。
官员、高阶统治者对此也是乐见的,因为相较于贫农而言,他们同属于地主阶层,也是既得利益获得者,没理由不维护原有税法。
只是这种状况,现今太平盛世时看着没什么大问题,一旦到了大厦倾颓、朝廷摇摇欲坠之时,赋税漏洞便会成为最致命的打击。
鉴于此,陆烁仔细纠结了好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