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话有道理,宋珏沉默,想起院内霍川曾对他说的话,俄而又道:“我会给你指派仆从丫鬟,只要你行为规矩,不会有人说三道四。回头我与阿耶提一句,你不必操心,只当在香坊教人一样。”
话止于此,她再有三头六臂也推脱不得,简直连想哭的心情都有了。
*
车辇一路回到宋府门口,薄罗澹衫早已在门口等候,见姑娘回来忙上前摆设脚凳,牵引着她走下车。
姑娘看着与平常大不相同,怏怏不乐,无精打采。澹衫关怀的话到了嘴边,见她已经从眼前走过,便咽下去随在身后,朝薄罗打了个眼色,示意她仔细伺候。
宋瑜一回屋便躺倒在弥勒榻上,任凭谁说话都只闷闷地回个“嗯”或“哦”,有时烦了索性一翻身谁也不理。这可把澹衫急坏了,不是说好出去散散心的,怎么散成了这副模样?
前院有人把薄罗叫去,她一个人在屋里无可奈何,眼看交戌时了,仍是不见她丝毫动静。
不多时薄罗从前头回来,手中捏着个帖子,“都这么晚了谢家还送信,不知有什么要紧事,姑娘快来看看吧。”
宋瑜动了动,这才从榻上坐起身,微垂着头,眼眶儿红红的,睫羽上甚至凝结着水珠。
“姑娘怎么了,是谁欺负你?”薄罗大惊,澹衫忙去准备热水巾栉给她敷面。
宋瑜声音低低的,赌气一般:“一个瞎子。”
说罢不再回应薄罗疑问,抽走了她手中请帖。请帖确实出自谢家,上面的笔迹流畅自然,带着几分飘逸洒然,字如其人。
☆、8艳歌行
宋瑜将帖子扔在朱漆螺钿小几,手咬指甲抱着引枕缩在一旁,面容苦恼。
这个月底是谢昌生辰,他邀请宋瑜去城外别院一聚,是为庆祝。当然不止她一人,信上列举了到场的人物,大都是高门大户、富贵显荣人家的子嗣。另有几位女眷,宋瑜在上面看到了谭绮兰的名字。
宋瑜并不想去,她素来厌烦人多的地方,何况谭绮兰还在,她何必要给自己寻不痛快。这正是她郁结所在,一不留神咬断了指甲,她伸手让澹衫给重新修剪,心不在焉。
“你说我去还是不去?”宋瑜手撑着下巴,低头询问澹衫意见。
澹衫给她重新磨平了指甲,一道将十个指头修剪得圆润齐整,她指甲是用凤仙花染的。丹红如玉,手指纤长,配着翠衫罗裙,仿佛嫩绿枝叶中抽出的牡丹花蕊。澹衫端详一番,心中赞叹,姑娘身上无一处不好,哪哪儿都精致。她若是谢家郎君,想必也会倾心爱慕,想尽法子地讨好追求。
澹衫中规中矩地答:“上回谢郎君在山上帮了咱们一次,姑娘毕竟承了人家的情。婢子认为不如借着他生辰的机会,了表一下心意。况且人家请帖都送到门上来了,若是不去,恐怕两家面子会不大好看。”
她一番话说到宋瑜心坎儿里去,宋瑜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她额头,“你难道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澹衫抿唇一笑,拿帕子给她拭干净玉指,“距离月底只剩五天了,姑娘还是琢磨送谢郎君什么寿礼比较合适罢。”
宋瑜重新躺回弥勒榻上,送礼物是件麻烦事,不能失了身份还得让对方满意。她脑中一团浆糊,霍川的问题尚未解决,又要分心应付谢昌寿宴。她按了按眉心一脸疲乏,瞅一眼窗外夜色,翻身指使薄罗打水洗漱,“时候还早,明日再议。”
大兄没说要她何时教霍川制香,宋瑜便私心地逃避此事,届时她随时指派个人代替,蒙混过关未尝不可。打定主意后,宋瑜心中畅快许多,劳累一天夜里睡得格外香。
*
谢家别院在城外西南不远,车辇只需两刻钟便到。
不到辰时便有谢家的马车停在门口,彼时宋瑜正在床上酣睡,被澹衫叫醒后颇为不满。她有严重的起床气,很能刁难人,平常丫鬟都不敢吵醒她,这类活自然而然便落在了大丫鬟澹衫身上。
顶着宋瑜怨念深沉的目光,澹衫细心周到地给她穿上绣鞋,带到梳妆镜前耐心解释:“谢家的人已经来了,姑娘今日是去做客的,万不能让人久等。”
她从花梨木绣墩上霍地站起,“我还没洗脸呢!”
言下之意便是再急也得等着,薄罗端着铜盆搁在架子上,洁白巾子拧干净后递给她,宋瑜接过敷在脸颊。热气腾腾的滋味能消除困乏,她舒服地哼了一声,又掬水洗了两三遍,心情这才愉悦一些。
她用盐水洗牙,镜子里的姑娘皓齿亮白,弯眸笑时会露出两排白牙,娇俏动人。
宋瑜不喜着粉黛,奈何今日场合不同,只好安安分分地坐着任由澹衫摆弄。澹衫拿绵扑给她略施了薄薄一层珍珠粉,扑上绣绛紫牡丹缠枝纹,像极了在她脸上绽放一朵朵瑰丽花瓣。澹衫手巧,脂粉在她手中巧妙地成了衬托宋瑜的工具,颊边打了极淡一层石榴花染成的胭脂,自然明艳。佳人肤色皎洁,如丝如玉,白皙透红,堪称国色无双。
八鬟髻梳时十分费劲,薄罗和另几个丫鬟在一旁打下手,最后澹衫给她戴上玉叶金蝉簪子,眨眼时间已经过去大半时辰。澹衫一壁给她换上罗衫长裙,一壁往屋外探看:“谢家人估计要等急了,姑娘请随我出门。”
宋瑜檀口微张,不满地努努唇,“谁教他们来这样早,事先又没支会我一声,实在怪不到我头上。”走到门边发觉忘记一事,提起裙摆转身步入屋中,不多时手中捧着个紫漆镂雕云纹盒子,里面正是送给谢昌的寿礼。
薄罗打听到谢家大郎钟爱笔墨文书,且常与账本打交道,宋瑜便费尽心思地弄来这样东西。盒里装着龟伏荷叶端砚,叩击无声,发墨而不坏笔,是为稀世珍品。宋瑜得到它费了好大一笔工夫,与五叔宋郇苦口婆心地哀求一番,他才同意转手,如今想来都佩服自己毅力。
五叔家藏着许多珍贵古玩宝物,宋瑜闲来无事便去开开眼界,总算让她遇到个合眼缘的。
有匪君子,温润如玉。这是她对谢昌为数不多的印象。
*
马车载着她往城外驶去,宋瑜在车内看不到周遭景致,她怀中抱着朱漆盒子昏昏欲睡。才入梦乡便到别院门口,她脸色很有些不悦,澹衫心道不好,姑娘一日之内被吵醒两回,心情定不佳。
她搀扶宋瑜下车时,低头在她耳侧悄声:“姑娘记得你同谢郎君的关系。”
宋瑜一掀眼睑便看见台阶上立着的人,圆领袍服帖地罩在身上,人如玉树,笑容清朗。他朝这边看来,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艳,唇边噙着显而易见的微笑,不再招呼旁人,举步走到宋瑜面前几步开外。
这是她未来的夫主,她怎么可能忘记。一年后她便会嫁去谢家,从此以他为天。
“生怕三娘忘记请帖,适才早早地去宋家迎接,不知是否扰了你安眠?”虽然两人有婚约在身,但谢昌待她依然进退有度,举止守礼,品行惹人称赞。目下招呼家仆牵走马车,另外安顿她带来的随侍。
宋瑜大清早睡不够,积怨良久,将盒子递到他面前一脸真诚,“谢郎君若是真觉得歉疚,便收下这寿礼,为我随便寻个房间补眠罢。”
见到她来已是莫大欢喜,未料想她会准备礼物。再听她后半句话,谢昌不由自主笑意更深,他的蔷薇花浑身带刺,“午宴还需一个时辰,稍后我命人带你去房间小憩。”
眼前是她盈盈玉立的身姿,月貌花容,谢昌顿了顿,眸中微动,“三娘送我礼物,我十分开心。”
他眉眼诚挚,不似说笑。门口还有几个谢昌的朋友,衣着华贵,正津津有味地朝这边看。宋瑜脸上蓦地一热,抿唇轻嗯一声,“谢郎君不必客气。”
盒子沉甸甸地放在手心,他看着宋瑜随仆从远去的身影,朗声一笑,无比舒畅。
今日收到礼物何其多,唯有她的最让人期待。谢昌打开朱漆盒子,见里面静静地卧着一方端砚,石料上层,是难寻的珍品。不等他盖上盒子,门前看热闹的几人已经凑到跟前,笑容暧昧地冲他挤了挤眼睛。
“宋家三娘何其美貌,我若是懋声,定也待她一心一意,哪还顾得上外边的庸脂俗粉!”其中一个穿青莲直裰的男子坦言道,是在场大都数男子的心声。
谢昌不为所动,拍了拍男子肩膀,“何兄不如先把自家后宅管安宁了,再来打旁的主意。”
何适是陇州出了名的惧内,他家婆娘凶悍得很,似乎还闹过去平康里捉人的笑话。为此闲来饭后,大都爱拿他取乐,这男子也不生气,只哀叹一声“吾命苦矣”便作罢。
*
宋瑜房间隔壁就是谭绮兰,管家得知两家来往密切,自作主张认为两人关系不错,便给她们安排在了一起。
谭绮兰无礼的眼光将她上下逡巡一遍,眼中嫉恨更甚,“尚未成亲便公然来往,不知廉耻!”
她身旁的两个丫鬟也是一脸跋扈,果真随了主人的嚣张模样。
宋瑜一只脚已经迈入门槛,闻言不着痕迹地踏进屋中,“好歹我与谢昌有婚约在身,你有什么?”
说罢果听身后怒不可遏地“你”了一声,她踅身弯眸一笑,命澹衫当面阖上菱花门。
“几日不见,依旧如此没教养。”薄罗摇头晃脑地感慨,在一旁给宋瑜剥了瓣橘子递上。
宋瑜就着她手吃下,甜酸汁水溢了满口,心有戚戚焉,“对付这种人,你得比她更嚣张才行。”
她吃完整颗橘子便倒在榻上浅眠,却已不大困了,迷迷糊糊地等到午宴开始。
澹衫给她略作修整,理了理鬅鬙发髻,便一同前往前院堂屋。到后打眼一瞧,人果真不少,男女分各一桌,多是年轻俊美的模样。泰半男性将目光落在宋瑜身上,无不艳羡谢昌好福气,有幸娶得如此姿色。
谢昌将宋瑜引到一处落座,回去后难免遭受众男客揶揄。他反而坦然一笑,不以为意。
在座的姑娘家宋瑜看着都颇面生,她们三两个围在一块儿说话,却没人搭理宋瑜。偶尔有目光落在她身上的,也只匆匆一瞥便收回,眼神如出一辙,厌恶嫉妒。
宋瑜听不得周围嘈杂,只觉得身边好似围了几十只雀鸟,你一言我一语,好不热闹。
“我看你脸色不太好,不如试试这杯茶?能解乏醒神,养身裨益。”与她相隔两人,探出一个梳双环髻的脑袋,对方浅笑倩兮,娇俏活泼。
宋瑜略微一怔,将茶杯捧在手中,隔着道了声谢,“不知女郎如何称呼?”
她杏眼儿弯起,很是热情,“我姓霍,名菁菁。”
宋瑜心里默念了两遍她的名字,总觉得有几分熟悉。正要开口介绍自己,她已经笑眯眯地道:“我知道,你是宋瑜。”
宋瑜面露困惑,对方却显然不打算解释,她便也不再多言。
抿一口杯中香茶,龙井清香鲜醇,并茉莉花香,清雅幽香。这独特的味道宋瑜只喝过一次,记忆犹新,那地方她根本不敢去第二次。
☆、9宝钗分
花圃的茉莉龙井,这儿怎么会有?
宋瑜不由得偏头看霍菁菁,但对方正跟周遭姐妹打成一片,无暇顾及这边。她脸蛋称不上顶漂亮,但一双笑眼儿很能俘获人心,再加上性格讨喜,让宋瑜一下子便对她产生好感。
她看着比宋瑜还小一岁,蓬勃朝气,声音清脆,很难教人不喜欢。
盖因家庭缘故,宋瑜从小接触的女郎不多,唯一最熟悉的谭绮兰对她厌恶至极。旁的姑娘也都不与她交心,幼时每每参与宴席,人家都三三两两聚成一团,嬉笑玩闹,却独独将她遗漏在侧。除了阿姐宋璎,宋瑜心底是很渴望能有一两闺中蜜友,烦恼说与她听,欢愉共与她享,再惬意不过。
她捧着花茶细细地品,越喝越觉得不大对劲,心中多念了几遍霍菁菁的名字……
忽而面色稍变,下意识地往左边觑去,恰好对上霍菁菁迎来视线。她眸子清澈明亮,璀璨如星,冲宋瑜调皮地眨了眨眼睛。“你好些了吗?”
宋瑜讷讷点头,很难将她与霍川联系在一起,两人性格迥异,模样也大不相像。难道真是亲属?
鲜少有姑娘对她示好,尽管猜测她可能跟霍川有关系,宋瑜仍旧狠不下心拒绝,“好多了,多谢女郎。”
“别女郎女郎的,听着真生分,你叫我菁菁就是了。”她自来熟地跟人换了位子,坐到宋瑜左手边,亲昵地攀着她手臂,“我该如何称呼你?咱俩看起来差不多大,你有小名吗?”
宋瑜没被人如此熟络地对待过,不习惯地僵了僵,却没表现排斥,她点点头,“三妹。”
闻言霍菁菁扑哧一声笑了,笑声铜铃一般轻灵悦耳,“这是什么小名,任谁都可以占你便宜了!”
这么一说还真是,宋瑜想起霍川自然而然地那声“三妹”,敛眸不自在地抿了抿唇。
察觉她不快,霍菁菁适时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