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南妩八岁,很明白,蜕变,与坚强的代价,是你有一天,愿意抬起头来,直面那些你惶惶不可终日的污迹。
它存在着,但对于偌大一个你,它只是很小一部分。
梁君白撇开凳子,坐到床沿边,轻手拍着她的背,“南妩,要是没有发生这些事,让你能够按时毕业,那样的话,你还会来应征新晨周报的采编么?”
南妩被问住,还会么?
谁知道。
红尘千面,讲究机缘。一步之差,众生皆变。
南妩懂得,“早一年,新晨周报或许不缺采编。早一年,纵使我参加面试,依然从那扇门离开,你梁君白难道就会恰好走过来,与我面对面,眼对眼,擦身而过么?”
“所以。”梁君白下巴蹭过她耳后根,有如播音员念着一句对白,一字一顿,情深柔软。
他说,“苦难的背后,是我走向你,命运使然。”
南妩张开双手,改为环抱他的腰,头埋进男人胸膛,呼吸着属于他的气味,“我的病,意味着什么,你知道么?”
“我查过百度。”
她艰难道,“我会流产,会不孕,你很难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
“我知道。”梁君白淡淡说,“养只狗吧。我顺便查了犬类大全,你想要智商比较高的边牧,还是短腿柯基?”
南妩抱着他,眼泪流下来,避无可避地沾在梁君白平整干净的衣襟上,泪持续不断往下坠,他衣服濡湿一大块,并且仍有蔓延趋势。梁君白做出安抚动作,掌心笼在她后脖颈的地方,纵容她哭,纵容她毫不余力地污了他衣服,纵容她的一时软弱。
南妩三年前躺上手术台时没有哭,她日夜与药为伍时没有哭,她被大姑指着鼻子谩骂时没有哭,这个时候,却哭成泪人儿。
“你不说话,就是默认我们的关系可以上升到一个新高度,对么?”
南妩尚在哽咽,而痛哭出声过后脑子格外清醒,清醒地意识到她玷污了梁君白的衣裳,本在暗戳戳斟酌赔与不赔的问题,冷不防梁君白低声发问,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接连报出一串数字,“一,二,三,好,成交。”
南妩瞪大眼睛,“啊?”
梁君白缓缓看她眼睛,“我衬衫很贵,哎。”
他胸前衣料一塌糊涂,南妩痛心疾首地问,“要我赔偿的意思么?不过用它擦眼泪真的蛮舒服的,绵软柔滑。”
梁君白循循善诱,“二选一,赔钱,大概是你几个月工资,或者选择那个新高度,你可以为所欲为。”
“新高度!”南妩眼神坚定。
他笑了,“还睡不着?”
南妩半趴着,想了想,“之前睡太多了。”
“等我会儿。”梁君白起身下床,拿起床头柜的手机往外走。
南妩等他一刻钟,梁君白进门时手执一本四方厚重的书,他说,“楼下有二十四小时营业书店,依我看,你需要一样睡前读物。”
南妩即刻呈乖宝宝状躺好,盖上被子,一脸‘你快点读’的催促表情。
她脸色仍旧稍显难看,而精神头比走进梁辰传媒之时好许多,梁君白坐回床沿,南妩侧眼瞥中漆绿色书脊间的五个字,在黑夜白炽灯下熠熠生光——泰戈尔诗集。
梁君白声色朗朗,随手翻至一页念了起来,声音若即若离,不至于过高,也不会低到分辨不清,宛若播音台里传来的,字正腔圆的单人诗朗诵。
“我沿路漫步,不知所为。此时正午已过,竹枝在风里萧萧。
横斜的日影用它们伸出的臂膀揽住时光匆忙的脚步。
杜鹃鸟已唱倦。
我沿路漫步,不知所为。”
一小会儿时间,大抵一首诗未能读完,南妩已经沉沉睡去。
她做了个梦,梦里,花前月下,廊桥湖畔,梁君白正为她读诗,阴阳顿挫声中,她走完了一生。
作者有话要说: 木收藏,木评论,釉君表示很不高兴~
☆、第五章,若尘埃生花(3)
南妩醒来的早,睁开一条眼线,摇曳的窗帘外天色如水墨,黑暗里折出一线光亮。
睁开的眼睛忽然被阴影覆盖,阴影带着浅淡的温度包裹了她整双眼睛,南妩迷茫地运作着大脑,哦,是梁君白的掌心为她遮去透来的尽管并不惹眼的光。
“还早,再睡会儿。”
得遇梁君白,她避无可避地,朝矫情方向发展,身上不疼了,而眼眶濡出泪。
梁君白没多说什么,声音融进黑色的夜,“不哭。”
她就着那手掌温度睡了过去,第二回醒来,时间接近上午十点。
朱颜拎着大包慰问品走进病房,她探病的标配是苹果和西洋参,这次多了几罐子阿胶,以及一只装帧严密的长条礼品盒。
“最近发达了?”南妩把玩着苹果。
“我像是送阿胶的人么?”朱颜坐过来,“苏炳在崇明办事,拖我带给你的。”
“盒子里什么东西,拿给我看看。”南妩伸手。
她动手移开锁头,里面躺着一条牛皮鞭,做工堪称细腻,触手生凉。
“鞭子?”下头压了张纸条,南妩抽出一读,笑了,钢笔的字迹很漂亮,写着:梁君白不听话,就抽他,礼轻意重,请物尽其用,最后,祝康复。
朱颜感叹,“多贴心的礼物,苏炳不愧为妇女之友。”
“他拖你给我?”南妩收起盒子,“你们之前在一起?”
“讨厌,别用‘在一起’三个字,我们是纯洁的战友关系啦。”朱颜娇羞捧脸。
南妩托腮,“是你想太多。”
“我协助他去崇明跑新闻,以身作饵,孤身犯险。”朱颜滔滔不绝,“当时,我脑子里快速闪回着□□,江姐,秋瑾,小萝卜头等伟大的女英雄……”
“等!小萝卜头?”南妩给她普及知识,“那是个小英雄,男的。”
“口误!”朱颜白眼她,“看在我们八年多的友谊份上,请别咬文嚼字,领会精神好么?”
南妩但笑不言,按朱颜的说法,她确实惊心动魄了一把。
前段时间苏炳告诉她一道内部消息,崇明当地居民和旅人反应,有一伙黑车团伙无证驾驶,使用虚假计价器收取高昂费用,许多人上当受骗。
苏炳说,那伙人专挑游客下手,游客通常不会在崇明久住,被讹一次,当做破财消灾,报警的也在少数。
朱颜关心,“你有经费么?”
“梁总全程报销,去不去?”
“去!但我能做什么?”
苏炳说,“扮作一个胸大无脑好生养的女游客。”
朱颜深表遗憾,“要演一个与我气质截然相反的角色啊,哎,我明明可以靠脸吃饭,却偏偏总要靠演技,真是苦恼。”
他们一拍即合,苏炳备了针孔摄像头,放朱颜口袋里,这种非正常拍摄的形式让朱颜打鸡血似的兴奋。
她吐沫横飞地讲解到这,猛地一拍桌子,“苏炳这混蛋!他调节完针孔摄像头,竟然审视我的胸,说‘哦不,你只能出演无脑好生养的女游客,至于胸部,你有考虑过生个娃么,听说可以二次发育,拯救你贫瘠的胸。’他说的是人话么!”
南妩与她战线统一,“太过分了!他根本不懂什么是浓缩的精华!”
朱颜拿枕头砸她,“我不以胸大取胜,我贵在胸型姣好!”
朱颜说些话只为博她一笑,南妩知道,给面子地勾起笑纹。
他们在崇明三天,朱颜拦了辆黑车,按苏炳教的第一步先谈价,“师傅,我要到南门,怎么收费?”
男人说,“一口价,三十元。”
“行。”朱颜跟他唠嗑,“师傅你几岁?”
“你看呢?”
“顶多四十岁。”朱颜摆出四根指头。
男人大笑,“小姑娘逗我开心吧?我女儿都二十多了。”
“不可能,完全看不出来!”朱颜话一转,继续夸他,“你生的是女儿?女儿好,女儿像爸,一定好看。”
话过几轮,计价器的数字已经涨到一百零五,朱颜佯装看不懂,“师傅,这是计价器么?”
男人闷声,“嗯。”
朱颜咋咋呼呼,“它走得好快,怎么回事?不过我们说好三十的,计价器只是摆设吧?”
男人闭口不理睬她。朱颜无趣,拿手机拍风景,一边现场解说,“这田不错,里头还有牛哎,个人认为那头颜色浅的比较狂霸拽,师傅你觉得呢?”
她完全发挥了一个无脑好生养女人的憨态,手机乱拍一通,计价器的屏幕也被囊括其中。
到达南门,司机指着计价器的数字说,“两百二十三,给你去掉个零头,付两百二就可以。”
朱颜花容失色,“什么?说好的三十呢,师傅你副业是强盗啊?”
“谁说三十的!”男人拿出凶神恶煞,“一开始讲的就是按计价器算,你给不给钱!”
朱颜甩他三十,脾气上头,“就这么点,没了!”她想要开门下车,门却被锁死了。
司机怒瞪她,“不把钱付了,你今天别想下车!”
朱颜目光凄厉地回头,饱受压迫的妇女形象油然升腾,她经过几秒挣扎,权衡,终于又掏出两张一百,凄凉地说,“师傅,找我十元。”
交易一结束,朱颜急着下车,一脚踏出门外,啪地声响,她弯腰时候,针孔摄像头不慎滑到车轮底下。朱颜颇为淡定地屈膝去捡,刚揣回口袋,司机皱眉扯着粗嗓子喊她,“别走,你袋子里是什么?”
朱颜回眸一笑,“钥匙扣。”
她走出几步,听见司机下车的声音,他语气怀疑而不善,“钥匙扣?不像。给我瞧一眼。”
朱颜装不下去,手心冒出腻人的汗,她撒丫子就跑,确实在那一瞬时,她想到了□□,江姐,秋瑾以及小萝卜头。
一辆车开她右手边停下,苏炳朝她喊,“上车。”
“后面!后面!”司机追赶来,朱颜直跺脚。
苏炳下去,将外衣扯开扔车前盖上,同高个子男人扭打起来,朱颜抖抖索索把他衣服拾回来,苏炳不忘顾着她,“去车里等我。”
苏炳年轻气盛,制约住男人手脚往草丛一甩,村民赶着羊经过这,羊群被惊得慌不择路。
晚上,苏炳请她吃顿农家菜,朱颜嘴里嚼着羊肉,对他的脸发呆。
苏炳撩了撩前刘海,“是不是觉得我特帅?”
她笑了笑,不置可否,单是这个笑,引得苏炳一心扑进去猜测良久,夜沁凉,小风拂面,抬头漫天辰星,是怎样盛大又我心荡漾的景。
待他收敛回神,面前一锅羊肉已经被朱颜吃光了。
“你看诺,羊肉吃太多上火了,小脸蛋长出两颗痘!”朱颜从包里找出把镜子,照半天。
南妩放下苹果,“为什么对着苏炳发呆?”
“帅呀。”
“少来这套。”苹果冲她痘痘丢过去,“你的追求者虽然不多,可哪个长相差了。远的不说,上次情节人,你上司捧了九十九朵玫瑰,尽管最后被你插到小区花坛,美其名曰‘放生’,我瞧着他高鼻子大眼睛,混血长相,同样很帅。你怎么从不盯他发呆?”
朱颜拉开窗帘,这间房有个只容纳一人站的小阳台,她背向南妩,双手撑在略有锈迹的栏杆两端,“我是想,换作陈佑儒,他会不会丢掉我就跑?”她自问自答,“一定会,在他面前,我就是纯爷们。”
朱颜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太久,转过身,倚栏杆处,“你住院的事,梁君白昨天晚上告诉我,苏炳还有事要处理,抽不开身,在崇明买了慰问品拖我带来。你这回还动手术么?”
“不,保守治疗。”
梁君白带午饭进门,连朱颜那份一并准备了,他打开装鞭子的盒,冷笑,“很好。留着吧。”
朱颜一哆嗦,有些冷得慌,向苏炳通风报信:你家大Boss看到鞭子了,愤怒中带着隐忍,阴霾里稍透血腥,总之很微妙。
南妩眨眼睛,“我收了,可是要在必要时候,拿出来用的。”
梁君白耸肩,“你舍得,我无所谓。你要动手,我绝不躲,你要我脱衣,我绝不穿衣给你抽。”
南妩一阵咳嗽。
朱颜风卷残云用完饭,打着一连串饱嗝出门,梁君白送她到病房外。
朱颜环臂叹了一叹,“懂事没人疼,小妩偏是个懂事性子的,她从不喊疼,也少言苦衷,其实心思很重。身体病了能吃药治疗,但心里病一场,她很难走出来。”她强调,“你大她那么多,要多开解她。”
“我会的。”
他认真地听,诚意地答。
午后时光总惬意,哪怕若有若无地飘过消毒水的气味,阳光越过大敞的阳台攀爬到南妩手臂,掠过脖颈,停留在面额,她那赏心悦目又叫人心疼的白肤色,使得梁君白静静看了几分钟。似乎不存在任何一句话能承受这时候的光风霁月,他们四目相对,他们两厢无言,梁君白低下头,一吻如鹅毛轻翼,落她唇角。
没有深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