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性穿越一条繁忙的长马路,站在对面才看清这几个字。
——梁辰传媒。
她发呆许久,两边红绿灯已经过去几批人,她纹丝不动,只有一个想法:嗯,字不错,好看,不愧为总部。
继而,她混沌地回到马路这头,混沌地步进大厦,混沌地跟前台姑娘说,“你好,我找梁君白,你们梁总。”
前台扬起标准笑容,“请问您找梁总什么事?”
她鬼使神差,“随便聊聊。”
前台笑容一僵,大抵不好赶她走,但眼神已发生变化,像看个疯子,“您有预约么?”
南妩犯难,“没有。那我现在约。”姑娘刚预备拿笔记下,南妩补充,“约他五分钟后见面,行么?”
前台两秒没说话,笔生生顿在空中,“……我们没尝试过这种预约方法,恐怕不可以。”
南妩察言观色,估测她很盼望自己快些离开,“我走累了,能在外面坐会儿么?”
姑娘松口气,“您坐。”
南妩确实走不动,下腹疼痛的间隙愈发短。从前台姑娘的角度看,南妩坐姿优雅,屁股一半坐沙发里,手搭腹部,低头玩手机。
五分钟后,梁君白信步而出,天气转热的原因,他穿件短袖衫,肌肉如伏脉藏于薄衫之下,不会过分夸张,每分肌理都恰到好处。
“来也不说一声,吃闭门羹了吧。”梁君白翻过她的手臂,“拆线了?”
南妩点头,“又碰着那天看诊的医生,她还问我,你怎么没来。”
她以内敛眼光暗喻梁君白招蜂引蝶,梁君白一勾她鼻尖,“你告诉她,那个男人上赶着陪你,是你不要。”
“你工作忙。”南妩辩说。
“忙归忙,也分轻重缓急。”
“拆线不重要,至少没你工作重要。”她贤惠道。
指腹从淡淡疤痕掠过,他叹,“前肢都伤着了,还不重要?”
前肢?南妩警铃大作,梁君白拿她当宠物饲养么?
她眯起眼,“梁君白,你够了。”
“倒杯热牛奶,不加糖,送进我办公室。”看出南妩强撑精神,实则疲意已深,梁君白带她进公司,向目瞪口呆作歪头状的前台妹子落下句指示。
“早上参加追悼会了?”梁君白搜罗一只抱枕,垫到南妩背后。
“你怎么知道?”南妩喝牛奶,嘴边一圈白色奶泡。
他指指南妩左臂,黑纱轻飘飘别在袖臂上。
南妩闭眼往后靠,沉沉地呼吸,声音一点点轻下来,“嗯,开过了,早上。”
梁君白把室温调高,直到一个适宜温度,自书架拿只盆栽,小心搁置在南妩面前的桌子上。绿叶植物的清香直沁五脏经络,加之一室暖醺醺的,南妩没说几句话便昏沉睡去。
她印象里只睡了一时半刻,被梁君白摇着肩膀弄醒,醒来一看时间,才知睡梦中所谓的印象全不作数,她整整睡了两小时,若非梁君白叫醒她,南妩还有力气再眯会儿。
“做噩梦?”
南妩对上他担忧的眼,迷迷糊糊,“没呀。”
纸巾揩过她额头,霎时汗湿大半张纸,梁君白给她擦汗,“还说没有,流这么多冷汗。”
南妩未能十分清醒,怔怔由他揩汗,可就是擦不尽,她脸色必定难看至极,因而梁君白单膝半跪在她眼前,眼神淡淡焦灼。
“不是因为噩梦。”她缓了缓,气喘匀,“是疼。”
刚醒时还不怎么有感觉,过段时间,疼意如潮水涌来,她捂住下腹呈虾米形态弯腰屈膝。
她为缓解气氛,忍痛调侃,“你公司牛奶放多久,过期了吧。”
梁君白抱她去医院,惹得梁辰传媒上至领导层,下至保安奔走偷窥,似乎是这边一大离奇事件。
梁君白取车的时候,有人施施然走到玻璃窗跟前盯着他们,是个男人,他去趟洗手间回来,梁君白恰巧抱了南妩上车。
前台姑娘见到他,欠身说,“梁总刚才出去了,您可以留下信息,我代为转告。”
“不用了。”男人背对前台,直挺挺地望着梁君白发车的方向,他出神地张眼看,尽管连汽车尾气都散开了,只零星几辆车并排停放。
“那个女孩,是你们梁总女朋友?”男人问。
前台姑娘拥有良好职业操守,“梁总的事,我们不清楚。”
男人不再问,走之前,没留一句口信。
南妩躺担架上,一套繁复的检查程序过后,回到诊室,医生因循惯例问她,“疼多久了?”
“一个多星期……”她停住,眼神介意地瞟着梁君白,声如蚊呐,“疼的时候刚过经期,我想可能是月经引起的。”
医生得出结论,“卵巢黄体破裂,第一次么?”
陌生的学名促得梁君白开口发问,“什么叫……”
“不是。”
偌大诊室,清楚闻听南妩快频率的喘息,她牙齿打颤地一字一顿。梁君白谨言闭口,眉眼如浓墨沉着,听她说。
医生问她病史,“以前是怎么造成的,用过什么药?”
像是从一段遗忘的过去里搜罗记忆,南妩被桎梏住,长久没开口。
医生搁笔看她,梁君白轻唤,“小妩。”
“三年前,外力撞到腹部,大出血,动过手术。”
她断断续续,口齿清楚。
作者有话要说: 一哟,收藏君在以缓慢速度增长,虽然不多,釉君仍然很欣喜~
谢谢苏晚凉的一枚地雷~
终于继釉君自己蠢蠢哒投的一枚地雷之后,又有地雷惹~
☆、第五章,若尘埃生花(2)
独立的短句一个个向外蹦,“药?有配西药,名字不记得了,一直中药调理。”
医生决定保守治疗,但需留院观察。
梁君白办完住院手续,南妩父母赶到医院,陪她到九十点钟,南妩用完药的一段时间特别犯困,睡睡醒醒,这天最后一次睁眼,挂钟指针落在夜间十一点半。
病房空无一人,她正起身,梁君白忽的推门而入,手里拿着她家里常用的保温杯。
“我爸妈回去了?”
“嗯,有我在,他们放心。”梁君白让她就自己的手喝了几口水,“还疼?”
“好多了。”南妩撇脸,表示不想再喝,“医生说我几号能出院,我丧假请到今天,再不去,主任非剥我皮不可。”
梁君白淡淡的,“她敢。”
他搬只凳子坐南妩床边,南妩朝他侧了侧身,“我浑身没一处不累的,可睡不着了,怎么办。”
梁君白将她胳膊塞进被子,直白地建议她,“数绵羊。”
挣扎了好几番,她颤了颤睫毛,“你不想问我什么?”
他叹,“当真睡不着?”
“嗯。”
“那就说吧,我听着。”面对南妩的梁君白,总是诚实到无所遮掩。“毕竟我凳子都搬过来了,说不想知道,会显得我很虚伪。”
南妩花费五分钟思衬故事的切入口。
“我大三那年,何晓打着宋怡或者儿子的旗号,常来我家借钱,大姑家条件有多难,你是看到的。我爸妈当时怎么会想到别的,陆续给他五万,爸总跟我说,借人东西,尤其是借钱,一旦你给出去了,就别总想着别人会还,要有无私奉献的觉悟。”
“岳父心态很好。”梁君白倾斜杯子,又给她喝口水。
南妩手攥着被子,嗫嚅,脸应许是红了,只是病气使然,看不太出,“我们俩的事,我爸,我爸还没表态……”
“早晚的事。”梁君白慢条斯理,“我给岳父挑了批难得的好茶,二十部战争片全碟精选,还有杜妮签名。”
南妩哭笑不得,“厉害,蛇打七寸。”
“然后呢?”梁君白适时拉回主题。
月光漏过帘缝,铺洒她一面脸颊,她肤色本就偏白,如此衬得似涂抹一层银霜,“很快,他欠赌场一大笔钱,赌场人压着他来我们家要钱,看过香港黑社会电影么,对,就是那个阵仗。三个大男人站门外,他一脸憔悴地被围在当中。其实那时候他是三十六岁,正值青壮年,但我从猫眼看他,沧桑得跟什么似的,一下子你会连恨都恨不起,只有悲怜。”
“你才大三,二十岁出头,很怕吧?”梁君白以手当梳,捋她发尾缠成结的发。
“怕,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怎么不怕,可胜在会装腔作势,装成一副沉稳老练的样子,实际上每记叩门声,都能吓到我。”话说出来比憋心里好许多,南妩松口气,“我爸没开门,打电话要物业派保安上楼轰他们走,何晓有脸干这种事,我琢磨往门口插块牌子,写‘何晓与狗不得入内’,不过鉴于我可喜欢狗了,最后也没实施。”
她叹气,“何晓消失好几天,总归一日夫妻百日恩,哪里管得了什么赌博欠债,表姐急坏了,大姑同样急得上火,怕他被赌场人断只胳膊卸条腿的,全家跑警局报案。”
“报案?”
“人口失踪。”
梁君白听之摇头,“别怪我话不中听,他就是被你大姑一家惯出来的恶习。”
南妩苦笑,“你可以理智、客观地这么说。但一个有先天智力缺陷的女人,带着一个自闭症的儿子,何晓再不济,也是她的精神支柱。他在,就是完整的三口之家。别看大姑强势又蛮横,其实骨子里有上一辈人的传统保守,她只是希望,表姐活得像个正常人,在外人隐射她女儿智商不高时,她能扬起脸告诉他们,是的,宋怡不聪明,但她是个有丈夫,有儿子,有家庭,靠自己双手劳作,努力活着的好女人。”
说到最后,南妩咳嗽起来,梁君白少许沉默,递她一张纸巾,“你也是好女人,很好很好的。”
南妩边咳边笑,咳着笑着,泪便沁出眼眶。
“当时表姐刚过完三十五岁生日,大姑炒股赚了些闲钱,她听说翡翠养人,狠狠心买下只两万的紫翡镯作礼物送女儿。”南妩说,“表姐是做粗活的,舍不得一直戴手上,总裹着绒布藏壁橱里。”南妩蜷缩被子里,“何晓出现了,是冲那镯子,赌场放他回家,外边有人盯梢不怕他逃。表姐藏东西技术一流,何晓狗急跳墙,把家整个翻过来找,那次动静是第一回闹得左邻右舍看热闹。”
南妩渐露悲容,“我承认,表姐是个好女人,可是你看,好女人未必有好下场。”
梁君白手指放她眼皮上,临摹她眼眶的轮廓,一点点的红,活似只软趴趴的兔子。
他口吻淡而温澈,“她只是遇人不淑,在年轻时候,这并不代表她没有善终。人拥有的不仅是青春少年,还有三十年的知天命,三十年的花甲白。最好的,不一定是十七岁心动的,二十岁遇见的。”
南妩安静听他说,品出几分道理,她捉住梁君白的手拉进被褥,“或许吧,她在何晓这边算是走到头了。”南妩停顿良久,复开口,“赌徒发疯起来挺可怕的,我爸忙着开周一大会,手机调静音,大姑找不到他,电话打到家里,她说何晓疯了,又说早知道何晓赌博,她不可能给宋怡买镯子,竟然被家贼惦记上,问我们该怎么办。”
梁君白不满,“她自己没主意?”
“整个家族,我爸是顶梁柱样的人物,大姑六十多岁的女人,擅长精打细算地过日子,真来一出事,就蔫了,能有多大主意,不过向我爸诉番苦,再讨个处理方法。”
梁君白问,“接下来呢,发生什么?”
他明显感应到南妩一个寒颤,被她擒住的手跟着抖了抖。
南妩身子缩得更紧,眼神虚虚的,投在靠枕上,“我妈跟我两个人先到的,家里乌烟瘴气,摔倒的桌椅没人扶,何晓找到镯子正预备下楼,倒没费力寻其他零散首饰,据说他欠的差不多就两万块。大姑拿出蛮劲死抱住他后腰,对我喊,来帮我拦他,帮我把镯子抢回来。”
南妩几乎要将脸埋入枕头,“我真去了,像个英勇的女战士。原本何晓没用太大力气挣脱,但大姑忽然发狠咬他肩上,我后来分析她这举动的深层用意,多半是想为挡何晓面前的我制造机会。”她顿下声音,“可何晓一疼,力道就出乎意料的猛,我被推出去,身后是个方形矮几,下腹撞到尖角一端。”
南妩尽量放轻松,“那滋味,像做了场梦,还没缴械敌人一兵一卒,已经被彻底歼灭。术后我身体总不好,休学一年,重读大三,陌生未经磨合的室友,陌生的班级,陌生的同学。”
这一瞬间,她终于丢掉盔甲,哭腔地说,“君白,我融不进他们,一切都是那么扦格不入。”
要她揭开旧伤疤,梁君白当然是心疼的,但他钟爱的姑娘怎么能活在过去的郁郁寡欢里。
太在意,才走不出。
他大南妩八岁,很明白,蜕变,与坚强的代价,是你有一天,愿意抬起头来,直面那些你惶惶不可终日的污迹。
它存在着,但对于偌大一个你,它只是很小一部分。
梁君白撇开凳子,坐到床沿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