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任何一个字来。
因为无论说是，或者不是，他都没有资格。
“对不起。”
最后，他低下了头，吐出这样三个字。
白骨夫人凄然一笑，似乎早就料到，没有再多说什么。她临走前掐了个诀，将那堆血肉烧了个干干净，什么也没剩下。
她的表情如释重负。她终于明白，当活着的意义只剩下一个时，那么无论自欺欺人，或是被人欺骗，都只是她在找理由安慰自己。
她不该奢求更多，因为她根本得不到更多。
她想，这应该是她最后一次变化。从今以后，这副白骨将会伴随她，直到永远。
而事实也的确如此。
翌日，牛魔王终于从南海回来，却并非孤身一人。
孙寓当时正与众妖一起吃午饭，收到消息后立刻去洞外迎接。水帘洞的瀑布在正午阳光的照射下，折射出一条漂亮的彩虹。彩虹上淡淡的光辉让站在牛魔王身边的那个人美得不真实。
百花仍是陪同着孙寓，不离左右，但重新穿上了那件拖地红裙，头纱掩住脸。牛魔王看见她的样子微微诧异了一下，不过很快移开视线，对孙寓伸出手：“贤弟，快来，哥哥今日领你见位仙人。”
孙寓打量他身旁那白衣女子。只见那人肤如凝脂，长发如墨，眉眼与指甲却是金色，雪白的颈项上刺朵莲花，五只金镯华彩逼人，恍如九天仙女。
“这位是？”
牛魔王揽住他的肩，笑道：“此乃南海观世音菩萨坐下善财龙女。”
孙寓起初只觉得耳熟，仔细一回忆才想起来红孩儿两天前才跟他提过，原来那小气的龙女居然长得这般绝色倾国。
龙女双手合掌，微一俯身道：“见过大圣。”
孙寓哈哈笑道：“欢迎来到水帘洞，吃饭了没？”
龙女抿唇笑了笑，答：“路途遥远，与平天大圣出门时尚未来得及用斋。”
“正好我们才刚刚动筷子，不如一起吃吧。”
白骨夫人从他身后走出来，道：“洞中饭菜想来龙女用不习惯，奴家这就吩咐人刷洗锅碗，另外准备斋饭。”
牛魔王拍拍她的肩，笑道：“果然还是你想的周到。”
众人说说笑笑，走进洞中，围着石桌坐下，随即有茶水奉上。牛魔王又请齐七十二洞妖王，很快整个饭厅坐得满满当当。
待龙女的斋饭上来，群妖这才动筷。牛魔王唤人从地下挖出一坛封藏了八百多年的老酒，端到桌上。
他亲自挑破封口，陶醉的闻着里面扑鼻而来的香味，说：“此酒乃我与贤弟初次见面时，一同埋在地底的，名唤神仙醉，用九天金竹，西天青莲，花果山白提所酿，材料之珍贵绝世无双，又经五百多年百年发酵，当属世间第一。今日便忍痛割爱，与君同醉 ！”
他站起身，将每个人面前的酒碗逐一倒满，顿时酒香四溢，飘满整个洞府。
龙女遮住杯子，道：“吃斋之人不便饮酒，我便以茶代劳，谢平天大圣盛情款待。”
牛魔王也不强求，朗声笑道：“那我就敬龙女一杯，来！”
孙寓注意力全在龙女身上。其实论资排辈，观世音在西天的地位并不算很高，仅仅是个菩萨而已，连佛都没有封，更别提她座下一名小小的善财龙女了。而七十二洞妖王则是直接归于美猴王的管辖，身份无论如何都高于观世音，不知道牛魔王今天却为什么要把他们召唤过来陪龙女吃饭。
实在是没有道理。
可是纵观四座，个个妖王脸上却鲜少有不屑，或是不耐。
莫非，他们在来之前，就已经知道了牛魔王喊他们过来的原因？还是说，对于他们而言，只要是牛魔王的传唤，那么无论是什么事都不重要？
不管是哪个原因，能肯定的是，龙女到这水帘洞中，肯定不是来看风景的。因为观音当年对美猴王的所作所为，大家有目共睹。之后又在她的威逼利诱之下护送唐僧取经，二人几乎是生死对头，怎么可能让麾下的亲信去对方地盘上做客呢？
孙寓虽然很想问，但是牛魔王这样大张旗鼓的对妖魔们宣告龙女的到来，那么到时候他自然会说明一切，起码会对“美猴王”说明一切。
如果到时候是对自己不利的事，那该怎么办呢？
孙寓无可奈何的想起悟空，要是他在就好了！可惜自从来到花果山，悟空已经很长时间都没有出现过了，怎么喊他都没有反应。有时候孙寓甚至会想，悟空是不是已经走了？
就在他的思绪又开始四处乱飘的时候，孙寓突然感受到一股视线粘在自己身上，他顺着望过去，只见谒章堆的大眼睛正对着他。
孙寓皱起眉毛，投过去疑惑的表情，对方报之微微一笑，随即转过头。
厅内油灯的光线昏黄而摇曳，谒章堆的座位离他又远，可是即便这样，那白到惊人的皮肤却仍然无比清晰。
就好像他给人的，那一如既往的感觉。
“大王！大王！”
白骨夫人喊了他好几声，孙寓猛地回过神：“什么事？”
白骨夫人压低声音道：“牛大哥向您敬酒。”
孙寓马上挂起笑容，端起酒杯，道：“谢谢大哥！”
牛魔王自然也是笑容满面，二人隔空碰了杯，双双一饮而尽。
酒过半巡，诸妖面前的酒杯都已经空了，牛魔王又抱着酒坛，挨个的满上，令许多妖王受宠若惊。
到了谒章堆面前，牛魔王顿了一下，意味深长的对他笑，端过他面前的酒杯，说：“
俗话说，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也。鹿圣往日也未见嗜酒，不知今日却如何这般开怀？”
谒章堆接过满上的酒杯，微笑道：“自然是因平天大圣之酒万里飘香，九天可闻。如此稀世珍宝，谁人忍住不贪杯？”
“原来如此……”牛魔王低下头，凑到他耳边低声道：“那不如待宴席散后，鹿圣来我洞中，更有四洲难寻之酒相赠，你说如何？”
谒章堆眼睛望向孙寓，答道：“四洲难寻之酒？那还真是不可错过。”
牛魔王含笑点头：“好酒赠知己也。”
自他接手花果山后，七十二洞妖王便尊其为新王，虽然牛魔王自己忌惮孙悟空恐怕有哪天会东山再起，因此从未封号。不过这在众妖王之中已经是你知我知的事，只是还没有摆上台面而已。
这次齐天大圣突然回来，花果山在起初几天内不可避免的有些人心惶惶，谣言四起，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都以为局势会就此变动。但是在所有人发现如今的齐天大圣每天只会喝酒游玩之后，便开始有人主动向牛魔王示好。
前两天孙寓的莫名失踪，更是让他在妖王们心中的形象一落千丈。
其实人心这种东西，是最容易控制的。只要一点风吹草动，他们就会乖乖的投靠自己心中认为的那个强者。
哪怕对方是曾经让他们甘愿俯首称臣的人。
不过凡事皆有例外，谒章堆就是一个。牛魔王以前觉得他性格孤僻，不太与其它妖王来往，甚至看上去似乎也没有什么实力，不知道当年的美猴王为什么会将他列入七十二洞妖王之中。
现在七十一位妖王都已经向牛魔王表达了投靠的意思，唯独他迟迟没有动静。
是心怀芥蒂，还是……还是觉得牛魔王不如孙悟空，不值得他投靠呢？
牛魔王很想问问，但是时间已经不多了，而计划又不容出半点差错。于是牛魔王才决定主动招揽他，而从他刚才说的话来看，似乎……真的只是性格孤僻，不习惯主动而已。
牛魔王给自己倒上一杯，说：“今朝有酒今朝醉，我等……”
“平天大圣。”谒章堆突然张嘴打断他。
牛魔王诧异的神色在牛脸上一闪而过：“怎么？”
“既然大圣视我为知己，那么有一事不得不提，正好大王也在。”谒章堆站起来，看着孙寓：“大王，不知你是否还记得，当年与其它六位大圣结拜时，所说过的话？”
孙寓本来正在神游，听到这话简直感觉自己在躺枪，谒章堆问什么不好非得问以前的事，他该怎么回答？直接说时间太长不记得吗？
谒章堆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问题？莫非他在怀疑这个齐天大圣是假的？
“别急，你跟他说，当年结拜时，你说得是'从今以后，我孙悟空与六位大哥同生共死，势必让花果山威名远扬，留传万古！再不散乱松懈，受他人欺辱！'”
脑子里突然响起这么一句话，孙寓先是一惊，随后马上大喜道：“悟空？”
对方嗯了一声，孙寓问：“你这么多天去哪里了？”
悟空道：“这个待会再和你说，你先回答，别让他们看出破绽。”
“好吧。”孙寓对着谒章堆，将那句话重复了一遍。
但谒章堆却并非他所以为的那样，是想戳穿孙寓。因为他看起来对孙寓的正确答案一点都不吃惊。反而点点头，继续道：“正是如此，那时我与其它七十一位妖王皆在场，当时大王所说的每个字，无一不印在我等心上。自封王以来，大王气逾霄汉，四洲皆知。而大王六位义兄亦是妖中豪杰，绝非胆小怕事，忘恩负义之辈。”
他每说出一句，牛魔王的脸就沉下一分。
孙寓自然不知道他说这番话的用意，问：“这又如何？”
谒章堆走到他面前，行了个礼，道：“我有一事困惑多年，大王如今既然归山，万望准我斗胆一问。”
☆、第31章 镇天
孙寓有些举棋不定；他还不知道谒章堆是敌是友；万一又问他一个没法回答的问题，那简直是自寻死路。但是现在这么多双眼睛望着；还有龙女这个外人在场；他该如何拒绝？
悟空道：“没事，有我在，你让他问。”
有他这句话；孙寓放佛吃下了一颗定心丸；于是对谒章堆道：“但说无妨。”
“谢大王。”谒章堆转过身；对众妖道：“想必在场诸位，定然也有人与我有同样疑惑；大王五百年前被如来压在五指山下；直到如今方才脱身。花果山为大王本家；大王无父无母，无女无子，无妻无眷，只有一洞猴子猴孙，与我等两三万下属。大王被歹人所害，无法回洞，那承诺与其同生共死的六位义兄，自然应当出力照料，以便助大王来日东山再起。”
谒章堆顿了顿，瞥了一眼脸色已经冷成冰块的牛魔王，继续对在座妖魔道：“然而五百年来，却只见平天大圣日日来此，不仅率领我等整顿残局，还从本家积雷山调遣人手，全力协助马流二帅修理洞府，花果山才能恢复成如今模样。大王今日能稳坐于此，与我等开怀畅饮，平天大圣功不可没。”
孙寓觉得他似乎话里有话，不过无从揣摩，只得点头道：“的确如此，多亏大哥。”
“那么，事到如今，有一事便不能不问。”谒章堆笑容变得诡异：“平天大圣自然是不负众望，但是其它五位大圣呢？现在何处？为何五百年也不曾回山照看一眼？”
牛魔王早就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自然不会将他的赞美当真。但他身边突然站起一个，愤愤不平道：“自然是他们背信弃义，言而无信！这等劣徒，怎能与平天大圣相提并论。”
谒章堆哂然一笑，不置可否。
孙寓脑中忽然灵光一闪，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说了那么多，重点并不是要夸牛魔王多么重情重义，而是'其它五位现在何处'这一句啊！
当年那些人是因为孙悟空的实力与秉性才相约结拜，并非是由于牛魔王。现在孙悟空安然归来，如果他们还在，那么必然不会任由牛魔王一家独大。
怪只怪谒章堆表达的也太含蓄了点。
孙寓想明白了，立刻转头看向牛魔王：“大哥，此事我也很好奇，不知道你有没有他们的消息？”
牛魔王宠辱不惊，答道：“哥哥五百年来只顾着打理花果山，这方面确实从未留意，是我疏忽了，不如这就派人去查，如何？”
他会把人带来才有鬼了，孙寓自然不会笨到靠他找回那五个人，但脸上还是得笑：“大哥真是我的好帮手。”
牛魔王皮笑肉不笑的看着他。
龙女低头捧着茶，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大王。”谒章堆又作死的开口。
孙寓现在看他真是怎么看怎么顺眼，连语气也愉快了许多：“怎么了？”
“小王不才，倒是对他们的消息略知一二。”
孙寓一喜：“哦？那你说说。”
谒章堆正准备开口，不料牛魔王却突然放下酒坛，将石桌砸出一声闷响。
所有人的视线立刻从谒章堆身上转向他。
孙寓问：“大哥？”
牛魔王压下胸中的熊熊烈火，忍气吞声说：“贤弟，哥哥本不应打扰你，但龙女已经久候多时，不如先将那事放一放，来日再议？”
孙寓摩挲着下巴，故作惊讶的哦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