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伤病的人,都是主治大夫的专属物品,这是常识中的常识。孟宸倒好,请了她来治病,又乱动她的病人,真是不明事理的笨蛋!
孟宸手下顿一顿,回头看一眼何当归,黑眸静谧似一潭湖水,道:“这是人参肉桂丹,给她吃了能恢复元气。”
何当归隔着三丈远就看出那枚药丸不是人参丹,眼珠滴溜溜一转,她想通了其中的关节,也不阻止孟宸喂药,只是冷笑道:“一病一大夫,中途换大夫是大忌,既然五爷觉得我该回竹园喝口茶歇歇了,那我也不好说什么。希望胡杨姑娘早日康复,告辞!”
孟宸手中药丸,就是父亲孟善叫他拿回来救苏夫人的,他虽然不大相信这种药有那么神奇,可还是想扣下一两丸来治他姐姐的内伤。他知道这个药对苏夫人的帮助不会大,因为苏夫人根本就不是生病。
此刻听何当归这么说,孟宸略作犹豫,还是要给胡杨喂药。何当归的医术好不好,能不能治好胡杨的伤,他完全没有底,反而觉得罗家的药丸更可靠一些。
“郡主弟妹是该好好歇歇了,”他不在意地说,“我姐姐住在这儿养伤的事,还请你保守秘密,不送。”
可就在这个时候,昏迷中的胡杨突然睁开了眼睛,白茉莉样苍白的嘴唇上下翕动,发出的声音极低,吐字却十分清晰:“小宸,把这药拿走,我不信罗家有什么长生不老药,也不吃这个东西。咳咳,那位小夫人的医术之高,是我生平仅见,连我的师尊都比不上她,这世上只有她能救我,你不可惹她生气。”
孟宸非常听他姐姐的话,立刻就把药收进药瓶,携整瓶药上来作揖,向何当归致歉:“这药不是一般的药,而是牵动所有扬州人心念的罗家宝药,我将它全部交给郡主保管,乞郡主饶恕我刚才的不敬之罪,医好家姐的伤。”
何当归也不介意他前倨后恭的态度,世上过河拆桥的人多了去了,他过完河不杀人灭口就不错了。
接过细颈瓶,拔了软木塞一嗅,她忍不住笑了:“五爷,这药非但不是什么长生不老药,更加不是罗家的宝药。我不知你是怎么拿到手的,这药丸连常规补药都称不上,这么呛鼻子的雄黄、乌头味儿,难道你闻不出?”
孟宸空有嗅觉灵敏的鼻子,可外行人不知内行话,他怎么知道乌头是什么味,俊美的面容露出困惑的表情,“这药不能治伤?”
何当归摇摇头,又轻嗅两下,老练地分辨着:“鬼箭羽、丹参、蓖麻仁、菖蒲、当归……还有秦艽,吴茱萸,全都是活血药物,还有微毒,胡杨现在内脏出血,好容易止住了,你还给她吃这个东西?你真是个傻弟弟。”
孟宸听得脑门冒汗,狂傲气质早已一分不剩,眼神无辜得像孩子,嗫嚅道:“这是毒药?怎么可能?罗家向天借胆,也不敢送毒药给我们哪。”
何当归用指甲戳一点儿丸药搁进口中细品,脸上露出奇怪的神情:“毒性很轻微,伤不了人,所以称不上毒药,也不是慢性毒药之属,也不是常规补药……这个方子上的药乱的很,说是治什么病症的成药也不像,究竟是做什么用的药,连我这个深知药理的人也不懂了。”
罗家的传家宝药,原本就出自她的手下,不过是治疗中风瘫痪的“回春丹”,只对老太太的那一类风疾有奇效。没患这种病的一般人吃了,连强身健体的功效都没有。她听说罗家向保定侯“卖药”的事,也就当个玩笑话听听,从旁冷眼看着,看他们能闹出什么笑话来。可现在,罗家交出的药并不是“回春丹”,这其中又有什么名堂?
“这药原本是要拿给婆婆吃的,对吗?”她问。
孟宸点头称是,也不明白这其中的缘故,难道父亲被罗家人给耍了?还是段将军偷换了药?
虚弱养伤的胡杨开口,揭开了谜底:“小夫人,事情是这样的,我气不过苏夫人飞扬跋扈,在孟家后宅处处欺压我弟,就要给她一个教训。那一日孟府办喜事,我混到厨房去,在老太太的饮食上做了手脚,让她吃了腹胀。我在京城一带薄有医名,又设法透消息到后宅来,让她们专请我来治病,顺势在孟府住下。”
胡杨边说边坐起来,何当归上前帮她垫了一个靠枕,微笑道:“小夫人这称呼太怪了,胡杨姐不弃,就唤我‘何妹妹’吧。”
“何妹妹,”胡杨伤中容色极差,只有一双眼睛聚着亮光,嗓音是低沉沙哑的,“你的医术真高,我自叹不如。被保定侯一掌击中,我真以为活不成了,没想到你只凭几根银针就能起死回生,多谢你救我的命,我还没活够呢。”
何当归抿唇道:“这是我的一点小技,本该用于造福世人,可世风向来不许女子行医,我只好秘藏自己这点浅薄学识。姐姐你敢以女子身份行医,才让人佩服。”言外之意,是想稍稍提醒胡杨姐弟一声,她的医术是不外传的秘密,他们若真感恩,就别泄了她的底。
胡杨微一点头说:“我明白的,妹妹你神仙一流人品,又有这等奇异医术,传到有心人耳中,保不定让皇城里的人听见了,那你就日子难过了。只有孟府后宅才能保护你,使妹妹的绝学不至于失传。”
何当归倒没有像从前那么自傲于自己的医术了,她的针法在别人眼里是“奇异医术”,可打从见了齐玄余的巫医针法,她也引以为“奇异医术”。可见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高人不是不存在,只是自己见识少罢了。
“姐姐你要教训苏夫人?这么说,祥云园里的传染性极强的‘疫病’,全都是你闹出来的?”何当归不动声色地弯唇道,“苏夫人毕竟是孟家主母,多少人心系着她,一旦她出了事,那些人绝不会善罢甘休。”
胡杨心里一急,重重咳了几下,才解释说:“我没打算害死苏夫人,只想让她吃点亏。我在她院中的水井里下了巴豆散,所以那些丫鬟才会一直呕吐腹泻,出现疫病症状。我给苏夫人准备的是一种荨麻散,沾上了会痛痒几天、长针眼。可我没想到的是,有一个居心险恶的人,偷换了我的荨麻散,换成了一种毒药,才会让苏夫人变成那样。”
何当归皱眉:“婆婆她中了毒?是什么人要毒害她?”
胡杨无声一叹,黯然伤神地说:“都怪我识人不清,当初我来京城行医,因是女儿身而被人嘲笑,有个男人出来帮我,用他的医家名声力挺我的医馆。我渐渐对他倾心,把他当成知无不言的好朋友,连这一次预备整治苏夫人的事,我也全部告诉了他,却没想到他将我当成了枪使,背着我把荨麻散换成了毒药。”
“那个男人是谁?”孟宸没料想姐姐还有这样的经历,一听就火了,有揍人的冲动。
“罗川乌。”胡杨说出了名字。
“罗川乌?”何当归吃了一惊,看胡杨虽不是十分美貌,可清雅沉静的气质、看淡生死的态度,使人一见就能生出好感,实在是位不错的姑娘,她怎么会看上三十好几的罗川乌?别的不说,光看胡杨的这个弟弟孟宸,女孩儿家谁瞧两眼不脸红心跳。胡杨至少该比着她弟弟这个标准去找吧?
何当归忍不住将罗川乌的“恶迹”说出来:“据我所知,那罗川乌今年三十有五,除了正妻冯氏之外,还有一群小妾,生了一个嫡女罗白芷,两个庶子罗白寇、罗白参。长子罗白寇今年十八九,和姐姐一般大。最叫人不齿的是,罗西府风气混乱,老爷罗杜衡的几十名妾室,跟大爷罗川乌的妾室不分彼此,乱得没有尊卑和纲常,罗西府的熊老太太就是看不下去那些腌臜事,被活活气死的。”
胡杨听完愣住了,不可置信地低语道:“怎么会这样?他骗我!他竟然骗我说……自从早年丧妻后,一直鳏居到现在。”
孟宸哪里还坐得住,恨不得立刻跑去罗府,揍那个名为罗川乌的败类的鼻子。他说走就走,身姿如一道逝去的闪电,急得胡杨嘶声叫,“快拦住他!”
胡杨指使的人当然是何当归,何当归挥掌一抓,扯下孟宸半片衣袖,却没扯住他的人,孟宸像阵风样刮走了,轻功不在孟瑄之下。何当归急中生智,喊了一声:“你姐姐伤势发作,快不行了!喂!她吐血死掉了!”
这么毒的话说出口,也没把孟宸他大爷的叫回来。他在空中抛下一句,“帮我照顾她,感激不尽!”就化作一道逝去的彗星,转眼只剩一点星芒。
何当归一阵无语,连着三次见孟宸,性格转变太大了,时而风轻云淡,时而狂傲不羁,时而又变成一块火爆炭,连他姐姐的“死讯”都拉不住他想胖揍欺骗他姐姐感情的老男人罗川乌的心情。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何妹妹,”胡杨捂着胸口,吃力地说,“我猜你手里拿着的,就是苏夫人所中之毒的解药了,你快去救她吧,迟了恐来不及了。罗川乌不是一个出色的大夫,却是一名制毒能手,他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毒,制出的毒物千奇百怪,令人防不胜防。”
☆、第622章 云彩般的女孩
更新时间:2014…03…03
赶到祥云园的时候,何当归不防跟一名玄衣男子打了个照面,一个曾经极为熟悉的男人。“”
他一身玄色银绣君子兰长衫,腰系白玉带,足蹬青缎皂底朝靴,宛如一块无瑕美玉熔铸而成的人,静静立在那里,说不出的飘逸出尘,仿佛天人一般,给人以清华高贵的观感。他的肤色晶莹,双目黑如点墨,不含任何杂质,清澈却又深不见底,仿佛是寒潭中的冰水,探不见底,更显得神秘。
就是这样一双深邃的眼眸,静静望着她,似要将她吸入他的世界。
何当归放缓了脚步,勉强笑一笑。一向对自己的妆扮有些大而化之的她,突然担心跑乱了发鬓,要不是救人如救火,她真想找个地方照照镜子,重新梳个头。她万万没料想到,在孟府后宅还能重遇故人……段晓楼,他一向还好吧?
“你是……小七的媳妇,清宁郡主?”
说话的人是段晓楼身后站着的华服男人,年约五旬,面容十分英伟,五官深刻如刀削斧凿,身形比段晓楼更加高大。这个男人她认得,正是孟府主人,保定侯孟善。
何当归定一定神,上前恭敬请安:“媳妇朱氏,给公公请安,事情仓促,冲撞了公公和贵客,万分歉意。”
孟善让她不必拘礼,进屋去说话,旁边的段晓楼薄唇抿成一线,一言不发,却是不顾孟善在场,又是这样的情形下见面,一双深黑的瞳仁一眨不眨地直盯着她的脸看。何当归被看得有点窘,又担心被公公孟善看见,只好将脸埋进胸口。看吧看吧,她把脸藏起来没脸了,只看她的发髻去吧。
进屋后,各自落座,丫鬟奉茶上来,何当归说明了来意。
其实她本来不打算插手苏夫人院里的事,一则她在“禁足中”,没的多招惹是非;二则孟瑄临走前确曾交代过,五爷孟宸跟母亲有些不对头的地方,母亲那儿出的事,多半跟孟宸有关,一旦出现这种状况,让她或者置身事外,或者暗地里帮孟宸一把。
何当归老实勤恳地当她的孟家媳妇,本着“出嫁从夫”的原则,帮孟宸救了一个胡杨。又听胡杨说,苏夫人中了罗川乌的奇毒,何当归对这位以毒药“川乌”当名字的太医也有点了解,知道是个难缠角色。现在她手里的药丸可能是苏夫人的解药,也可能只是临时解药,只有先给苏夫人诊脉后再徐徐观察,因为解毒不是她的专长。
“事情是这样,”何当归编了个理由,“五爷从七爷那儿得知,媳妇懂一些药理,就把这个药拿给我看,我一看之下,非但不是罗家的宝药,连补药都不是,而且含有微毒。所以我猜想,有人向婆婆下了毒,再兜售解药给公公,我手里这瓶不是治病的药,却是解毒的解药。”
孟善闻言,面沉如铁,连声问:“你能确定?这不是罗家那种治百病的药?你说有人下毒?你指的人是谁?”
事情到了这一步,何当归也不打算再隐瞒:“公公,不知您还认得我不,我与您在罗府的酒宴上见过一回。实不相瞒,我曾在罗府住过两年,那所谓的罗府传家宝药,是我炮制的一种药枣,后来我还制过一些名为‘回春丹’的丸药,都进献给了罗老太太。老太太吃枣和药后不止容颜一新,还治好了多年的顽疾,因此渐渐就有人浑说,罗府有返老还童的奇药,吃一丸能年轻多少岁云云,纯属无稽之谈。”
“什么?”孟善不可置信地问,“罗家的宝药竟然是你做出来的?”
何当归肃容点头:“这件事千真万确,但那回春丹是专治罗老太太的风疾的药,症状不对头的,譬如伤风头痛,纵吃一千丸也不管用,又怎么能治一百种病?此事实在是子虚乌有,我也没料到,一个普普通通的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