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当归垂眸回答:“非常好,多谢关心。”
今天早晨天没亮的时候,何当归从零零碎碎的梦里醒过来,一睁开眼睛,她就从窗户缝里瞧见段晓楼站在院子中央,手里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
匆匆理妆后,她走出去问段晓楼有何贵干。段晓楼抖开包袱,亮出了几件披风、毛斗篷和几套同色的衣裙,笑眯眯地说想用这些东西把那个黑面神的黑斗篷赎回去。何当归只一眼就看出来,那衣物与自己的身量相符,颜色也相宜。
虽然不想无缘无故的受人恩惠,但看着段晓楼亮晶晶的眼睛和冻红的鼻尖,拒绝的话滚在舌边又咽了回去,默默接过他手里的包袱。细想一下,自己和他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交集也仅限于在道观里的这寥寥数日。大概是他看自己十分可怜,所以就施舍些关怀吧。
之后,何当归挑出一套衣裙换上,系了件披风,想去苦乔院找太息商量一件事。走了几步就看见真珠鬼鬼祟祟地往山下跑去,然后就瞧见了程婆子索钱的那一幕……正在想办法给真珠解围的时候,突然有人在身后拍了她一下,何当归回头一看,来人正是段晓楼。他也看见了何当归跟在真珠后面,于是也跟过来。
真珠感激道:“多谢段相公热心帮忙,只是不敢让你破费,银子算我借的,稍后奉还,请你万勿推辞。”
不等段晓楼说话,何当归笑了一声,说:“等一等,这种冤枉钱,谁都不用出。”
真珠和段晓楼不解地看何当归,只见她妙目流光,望着段晓楼说:“此事还要让段公子走一趟。”
※※※
何当归和真珠二人刚进山门,怀问就迎上来,焦急地说:“大师姐,你快去看看,师父用拂尘追着真明打呢。”
真珠皱眉:“怎么回事?快说清楚!”
“师父让真明去收拾药庐,真明与真恭一向要好,见真恭被师父打发了心里就憋着一口气,当场回了句‘我可没那理药的本事,找有本事的去吧’,师父大为光火,说要治死那些脑后有反骨的叛徒!”
何当归劝道:“莫慌,锦衣卫就在她家后院住着,借她个胆子她也不敢杀人,顶多是吓唬吓唬罢了,先过去看看情况再说吧。”
真珠点头,想一想又说:“妹妹你先回东厢,我去劝劝师父。”太善有个血冲头的毛病,一旦火气上来了,谁也不放在眼里,逮住谁就打谁,真珠深恐会惊了柔弱的何妹妹,所以不让她去。
何当归微笑:“那姐姐当心一点,我先去了。”说罢却不回东厢,反往山门外走。
真珠虽然奇怪,当下也顾不上别的,径直往前院赶去。一进去就见真明坐在地上哭,双手护着头,手心朝向太善的那条铜柄拂尘,掌心被打的血糊糊的。
真珠刚忙拉住太善的袖子,苦苦规劝:“师父何苦为了一个小孩子的疯话动气,仔细气坏了身子。你的腰疼病不是又犯了么,何苦拿个这么重的拂尘,真明有什么错的地方,要打要罚也合该徒弟来替你打啊!”
太善用手扶着腰,冷笑:“你心里只怕也恨着我吧,怪我对付真恭她们的手段太狠毒!”
真珠强笑道:“师父误会徒弟了,今天是您新上任的第一日,我只是想图个喜庆和顺,底下的弟子们心里顺服了,办事的时候也会多用点心。”
太善不仅没消火,反而更加暴怒:“你是说——现在没有人服老娘?”
真珠额头冒汗,想要自圆其说,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骚动,许多道姑慌慌张张地从院里跑进屋里。太善忙问她们:“又怎么啦?”不会是锦衣卫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又来抓人吧?
一个道姑惊魂甫定,说:“刚才来了一群乌鸦,还过来啄我们的衣服!”
“乌鸦?”太善皱眉,“乌鸦从来都是在山上的野林子里找食,无缘无故地干嘛来袭击人?”
道姑们也答不上来,纷纷把衣服上的污迹、毛边和破线头给太善看。经过这样一番折腾,太善的火气也跑爪哇国去了。况且众人现在都在这里吵吵嚷嚷的,万一引来那些锦衣卫,搞不好会抓她一个现行。
真珠察言观色,看太善有息事宁人的意思,连忙冲着角落里的真明喝到:“师父慈悲,不与你这小孩儿计较,还不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以后仔细着点!”
真明瞄了太善一眼,见她没有出声反驳,连忙爬起来跑了。真珠让“避难”的道姑们去耳房候着,转头又给太善倒了一碗葡萄酪。
太善拿起来喝了一气,放下碗瞪了真珠一眼,没好气地说:“现在药庐和丹房是我的管辖范围了,我怕再有太尘的那种丑事发生,一心想要好好整顿整顿药庐。可刚才我去看了一回,那里比狗窝还乱,药材全混在一起乱了套。我就想着,让几个姑子找出太尘的那堆破医书,再比对着书上的图画,按着药柜上的标签把药理一理。可那些霸道的官爷们之前为了找账本,把医书也撕得乱七八糟,光拼书也要拼个十几天。你说现在该怎么办?”
真珠想想说:“要不我下山去找个药庐,雇一两个能辨识药材的学徒,上咱道观来打半月的短工?”
太善眼睛一鼓:“谁出钱!你出钱吗?道观被罚了半年不能做生意,道场钱香火钱一文都见不着,就是放高利贷的买卖也要收敛上几个月,所有的姑子都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哪有闲钱去雇小工?娘的,太尘那个杀千刀的!而且自从你雇来那个厨子刘老九,常有几个不安分的涂脂抹粉跑去厨房厮混,还打量着老娘是瞎子!刘老九再在水商观里炒两个月菜,观里一半儿的姑子都是大肚子了!老娘早说过了,水商观里住的都是母的,招进来一个公的就招来一个祸害!”
真珠低头不敢出声,想了一会儿又说:“其实,有个现成的人选,徒弟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还卖什么关子,快说快说!”太善急了。
真珠道:“东厢的何小姐,可不就是医药世家里出来的么?前些日子我跟她攀谈,发现她十分知医理,对药材更是熟悉。不如咱们请她给梳理梳理,也强过我们在这里‘看图认药’,全部都一摸黑。毕竟药材又不是饭食,万一让那些不懂药的人胡乱放错了,可是要吃死人的。”
太善心里立刻被说动了,可转念一想又摇头道:“呦,哪个敢指使她做事?她现在是咱们道观的大恩人,当成仙姑拜她还来不及,谁敢让她打杂?况且那个长相俊美的官爷也瞧上了她,整日里五迷三道神魂不授的,只围着她的左右打转。我这边使唤了她,那边官爷就心疼了,给我安个‘不敬官眷’的罪名,老娘岂不是吃不了兜着走?”
“师父多虑了,何小姐为人十分热心,肯定乐意帮这个忙。”真珠建议道,“而且之前太尘拖延着不给她抓药,以至她的身子到现在还没大好。不如咱们对外说,把药庐送何小姐用两天,让她自己给自己配药,再请她顺便帮咱们理一理药,如何?”
太善终于满意地笑了,点头赞同道:“如此甚好,咱们也是为她着想!你亲自去跟她说说道理,好叫她心怀感激地给咱们办事。”真珠应声退下,刚走出院子就见何当归俏生生地立在外面。
“寒鸦不食人间愁,也学浪子戏红颜,”何当归挑了挑眉,“你师父的火气,已经消了么?”
真珠微笑:“我说那些乌鸦来的非常凑巧,原来你下的一场及时雨。不过这真是奇事,乌鸦怎么愿意帮这个忙的,它们又听不懂人话!”
何当归轻描淡写道:“刚才给它们吃了点好东西,买通了它们。姐姐这是要上哪儿去?”真珠把与太善的一番对话讲给她听,何当归轻笑一声,应承下来,“太善师太既有吩咐,小女子安敢不从?理药只是顺手为之的小事,眼下我还真真急需配上几剂药,多谢姐姐举荐我。”
真珠拍拍她的头,感叹:“看见像你这样冰雪聪明的小人儿,谁不想多疼疼你?而且这次你说反了,是你帮了我大忙,应该我谢你才对。对了,段相公回来了吗?”
“还没有,”何当归宽慰她道,“这点芝麻大的事对他而言不算什么,姐姐不用挂在心上,保准万无一失的。”
真珠调笑她:“哦?这么说,你们彼此已经很熟悉了?”
何当归顾左右而言他:“走,去药庐瞧瞧情况……我看这样好了,前两日理药,我只要真静帮忙就够了,人多了反而碍手碍脚帮倒忙。第三日把抽屉入柜、打扫清洁的时候,姐姐再遣几个道姑来搭把手。把药庐还原成大致的原状之后,我可就不多管了,我这边还有几件事要费心呢。”
真珠有些奇怪,忙问:“什么事情,可有需要我的地方?”
何当归神秘地竖起食指:“需要姐姐是肯定的,不过却不用你费心,到了恰当的时机,姐姐只要应一声就行了。”真珠再想问,她就什么也不肯透露了。
☆、第021章 水商观走水了
更新时间:2013…07…04
段晓楼回到道观,听说何当归在药庐中理药,连忙蹿上屋顶,跃了几下就跳到药庐门前。
“对不住,都怪我们把这里弄乱,否则你也不用在这里辛苦打扫。”段晓楼歉意地对何当归说,“我也认得些草药,跟你一起做吧。”
何当归摇头:“段公子,你讲错了,如果不是你们把这里弄乱,我怎么能有机会来这里随便取药和配药呢,我当谢谢你才对。那件事,最后结果怎么样?”
段晓楼温柔地瞧着她,说:“一切都如你所料,那两个恶妇这边收足了银子,那边依旧是把车子往妓院里送。我叫来了几个衙役,告她们‘一货两卖’,先是收了我这边的钱,转手又把人卖给了别家。之后,衙役从她们身上搜得了五十两银子,证实了我的话,于是把那两个恶妇收了监。”
本朝虽然不禁止人口买卖,但是为了保障买主的权益,对一货两卖的人口贩子处罚十分严厉,男的要充军,女的要没为奴籍。程婆子和武婆子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回也算是罪有应得了。
何当归问:“真恭她们几人的情况怎样?真珠对她们十分挂心。”
段晓楼俊脸微微泛红,说道:“我会……想办法安顿她们的,你就告诉真珠师傅,她们以后不会再吃苦了。”
他犹豫再三却没有讲出来,等他处理完程婆子她们后,七个小道姑也苏醒过来,一个个扯着他的衣袖扑在他的怀里,哭得肝肠寸断。他心中不忍,于是就答应收她们做丫鬟,把她们带回京城家里。再加上他在扬州救下的雪娘和莲儿母女,这次“超额”带回去十个人,不知道母亲会不会发飙……
何当归沉默了一瞬,然后微笑道:“那有劳公子了。”
两人一直理药到天黑时分,何当归包了两包草药带走。段晓楼殷勤地送她回东厢,几次想张口说点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眼前女孩的疏离之感好像又回到两人初见的时候。明明今天早晨,她还对他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怎么才过了半天时间,她又变成了那个笑意不达眼底的冰人儿了呢?
段晓楼正苦思不得其解,突然看见对面跑来一个小道姑,神色非常惊慌。
真静跑得岔了气,捂着肚子说:“不好了,白天我被叫去打扫真恭她们的房间,一直忙到晚上才忙完。刚才我回了东厢,发现咱们屋里被翻得乱七八糟的!”
何当归皱眉:“丢什么东西了吗?”
真静摇头:“我点了一遍没发现少什么,咱们屋原本就没什么可偷的,那贼人大概翻找了一通,没有什么能入眼的就离开了吧!”
何当归突然脸色急变,不好,自己的富贵长生锁留在了屋里。
前世的时候,因为罗家不肯来接她,在道观中住到第二个月时,何当归就沦落为最下等的苦工。
因为每日接触的都是最脏最累的活儿,包括倒夜香和刷东厕。她生恐弄坏弄脏了母亲送的这把长生金锁,就把金锁藏在床底下。
每晚睡觉之前,她都会趴在地上,伸手和金锁互道一声平安。直到有一天晚上伸手时,她再也摸不到那把金锁了。当时她失声痛哭,后院的管事怀冬嫌她太吵闹,将她捆起来倒吊在梁上,一吊就是整整一夜。
每个在亲娘身边长大的孩子,年年生辰和节日都能得到不同的礼物,她却只有一把满月时的金锁,十年里从不曾离身,爱惜胜过性命。那一夜,悬吊在房梁上的她啜泣不止,泪水流过眼角,流过长发,最后流到地上,究竟是谁拿走了她的金锁?快还给她的金锁吧,她愿意用其他任何东西交换!
今世重生的时候,这把金锁还好端端的揣在她的怀里,就像从不曾离开过。
失而复得,让何当归倍加珍惜,一直都把富贵长生金锁随身携带着,缝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