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偏偏是个好糊弄的人,她脆弱的神经已撑不住一晚上的煎熬了,满目失望地看向何当归,问:“你还有何辩解之词吗,现在不说,就要留待你娘回了家之后再说了。”
何当归摇头:“老祖宗精神短了,我也口干舌燥了,不若明早再接着断案吧,几件物证都押在祠堂里让列位祖宗给守着,想来也不会一晚上突然增添或遗失什么东西,你说呢,二舅母?”
孙氏恼羞成怒,指挥下人说:“酷~爱~,把她绑了关进经阁,只待明天早晨一到,罗家最严酷的刑罚,就要用在她的身上!”
罗白及条件反射地要把孙氏顶回去,被何当归拉了拉衣角,回头看到她的眼角略有疲惫之色,于是转而对老太太说:“祖母,就让我亲自送三妹妹去经阁吧,她大病一场,至今未愈,你们不要绑她,好不好?”语气是跟方才罗白琼类似的撒娇求告,这招对老太太一向管用,是亲孙子和亲孙女的专利特权。老太太点了头,让几名家丁“协助”二少爷送三小姐去经阁住一晚。
于是,事情就这么愉快地定下来了,等明早有了进一步的祖坟新消息,再给何当归量刑。
何当归路过门口,看着乞丐服的凌妙艺格格不入地站在角落,不禁微微笑了,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音量说:“听说京城凌府也是数一数二的富户,怎么连自家的小姐都养不起了,沦落到当乞丐?若凌小姐你沿街乞讨,还算是劳动致富,可你却为了一件半旧不新的披风就跑到别人家里上蹿下跳扮小丑,节操丢了一地,真是让人鞠一把同情泪。”
凌妙艺还没见过如此显露锋芒的何当归,一时还调整不到战斗状态,只说:“你把同情泪留给你自己吧,被罗家赶出门去,你才真正是无家可归,要去要饭呢。”
何当归也不怒,只是感慨道:“难道罗府的剩饭特别的香?上次见你要饭也是要到了罗府门上,潦倒到要跟小厮借钱花,这次又穿罗府二小姐的剩衣。原本我对京城何府还真有点好奇,想着抽空写信向凌小姐讨教一番,可如今看身为何府表小姐的你过得如此辛酸,我对何府也没什么探寻的兴致了。”
没想到自己三年前的潦倒窘态也曾落在何当归眼里,凌妙艺冒火:“我才不是特意上你家的门,我是跟着常言常语来找其主的,我自向我的老朋友常诺借钱,没带走你们罗府一文钱,你凭毛笑我?你担心下你自己的处境吧,看你比我好到哪里去!”
凌妙艺上次离家出走时的身份还是凌府小姐,揣着大小行李,出走得甚是风光,只是没有出门在外的理财经验,最后才变得两手空空,沦为乞丐。而这一次,她却是跟家里闹翻了,堵着气空手跑出来的,先去高府找姐夫高绝,却被告知高绝在扬州公干。凌妙艺恨透了嫡母李氏,而二姐凌妙祺是李氏的女儿,从前年纪小时她不懂这些,把凌妙祺当成死去的大姐妙春一样亲近,可现在通了窍,双方早就反目,因此凌妙艺不欲投奔高府的二姐。
没有钱的凌妙艺又去段府找段晓楼,可段府下人仿佛复制答案一般,告诉她,侯爷去扬州公干了,刚走三天。凌妙艺没了法子,跑去少有往来的舅舅何敬先家里住了两日,裹挟了点钱财就去扬州找姐夫,谁知姐夫没找到,银子包袱又被小掠吃了。于是,她再次想到了至今未回常府的常诺,觉得他可能还在罗府住,可以找他借钱,于是就守在角门观望。
结果没望到常诺或常言常语,却看到了何当归的那个壮头壮脑的手下何当游,跟踪了他半日,窥得了不少秘密,虽然不解其意,可也觉得是一些鬼祟勾当。凌妙艺从前听罗白琼谈过,何当归在罗府的处境不好,跟琼母孙氏是互成犄角、两足鼎立的天生仇敌。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于是凌妙艺找上了孙氏的爪牙,说愿意出面揭发何当归的罪行,要求二百两银子作为报酬,保证一次就让何当归在罗府无法立足,这才被孙氏当成一张王牌打出来。
……常言常语?何当归发了愣。
……常诺?何当归继续发愣,呆愣愣地走出祠堂,消化着这一不同寻常的信息。
她不知道什么“常言常语”,可是却目睹那个不知叫风言还是风语的小厮,在角门上递给凌妙艺一个包袱。事后,风言风语非常着急地找上她,缠着她保守秘密,还让她发誓不把此事说出去,也不要跟“危险人物”凌妙艺讲话……
原来如此!
何当归微微笑了,风扬的面具下面,就是常诺——两年后名满京师的武状元,京城常府公子,常遇春嫡孙。现在回想起来,前世柏炀柏曾多次提到常诺这个名字,仿佛跟此人的私交不错。原来,朱权招揽到的旷世英才,就是常诺。这也难怪,他们都是自小就生活于京城的权贵圈中,有大把的时间去相知相恋么,呵呵。
这条消息真是令人愉悦,常家三代都是保皇派,跟孟家一样受朱元璋重视,一个主内,一个主外。孟家为老朱家守着边疆,常家为老朱家守着家门口的一亩三分地,京卫军有半数以上都掌握在常诺老豆的手中,难怪常诺手眼通天,想虐何阜那种京卫指挥使司知事的小官儿,虐他没商量。要是朱元璋知道,京城最快的一把青锋剑,剑柄就握在他的第十七个儿子朱权手中,不知吾皇陛下今晚还能睡得着觉吗?
何当归一边走一边笑,心中对凌妙艺的到访生出一点感激,这可真是有如天助,原来上天遣来凌妙艺,受益对象不是孙湄娘,而是自己。罗白及走在何当归身旁,听到她泠泠的笑声,不知她在笑什么,可心下还是松了口气,还会笑就好,总比笑不出声要好。
罗白及让身后随着他们的家丁缀得远一点,然后软声安慰何当归:“质问你的人已经够多了,我便不再问你为何要往罗家祖坟挂死老鼠,我知道,你做事总是有你的道理,也不会为了泄愤而去做无谓的事。可如今形式利彼不利己,我也没辙了,不知该怎么帮你才好,实在不行……咱们就私奔吧?”逃离这个令人厌恶的家。
“私奔?”何当归闻言心道,奔是要奔一回的,可跟你奔的人不是我啊,二哥哥。
侧头看到罗白及急火攻心,又倦得双目生出血丝的模样,她忍不住安慰道:“旁的事我也不方便讲太多,话我也不想讲得太满,毕竟世事变幻如棋,一招变局的情况也不鲜见,可是……”她附耳告诉罗白及,“这一次,我是岸上的垂钓者,孙氏才是水中鱼儿,只因她太肥,为了把这条大鱼拉出水面,我才不得不把鱼线放得长点。二哥哥,你不需担心我,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早晨等着看戏吧。”
罗白及在她凑近说悄悄话的一瞬间就僵直了身体,暖如夏日晨风的幽香萦绕鼻端,不绝如缕。她软糯的耳语只传到了他的耳中,却没能立刻到达他的脑中。少顷,他才意会过她的意思来,失声道:“你放的鱼线……”语声倏而转低,“今晚发生的这一串事,全都是你布的局?可是,那忽明忽暗的天象乃是天数,你不可能预先知道,三妹妹,你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何当归仰望夜空,加快了脚下的步伐,道:“你会知道的,所有人都会知道的。”
罗白及也不迫她讲出,回身从小厮手里接过一个提盒,眼见经阁就到了,他把提盒交给何当归说:“这里面有大分量的清水点心和风干肉,你收藏在经阁隐秘处,足够吃三四天,之后我再想办法给你送新的进去。后面跟着的几个家丁被我买通,他们不会讲出去,但是看守经阁的人是二婶的心腹,我也不能通关,只能暂时让你受些委屈了。”
何当归感激道:“多谢,我肚子还真有点饿了,晚上读书有夜宵吃真不错。不过不用三四天的分量,我今晚吃完,明天就轮到别人被关经阁了,干嘛给她留吃的。”
罗白及不解其意,想了想又问:“你有什么话要我转达给桃夭院的人吗?小游和蝉衣他们肯定会急坏吧,一旦听说你被禁足经阁之后?而且,二婶子和丁熔家的都是睚眦必报的小人,听说桃夭院众人今晚暴打丁熔家的,还把二婶子的手下都扔出院门,一旦你有什么不测……二婶子绝对不会放过他们。”
说着这话,何当归已一脚踏入经阁的门槛,她无形象地伸了个懒腰,轻笑道:“把这么多人绑上我的战车,我当然要加倍努力的让孙氏一次死挺,不能再咸鱼翻身来找我们大家的麻烦。正是打定了主意孙氏以后不会再有机会来秋后算账,我才会让桃夭院的大伙儿来了一个新年里的狂欢,有仇报仇有冤报冤,暴揍丁熔家的一顿,不过他们还是太含蓄了,居然让那老虔婆直着出门去了,真不给我争气。”
☆、第265章 素雅竹屋藏娇
更新时间:2013…10…25
门锁“啪嗒”一响,一扇朱红木门将二人分开。“”听得罗白及离开,何当归拎着食盒上了二楼,知道经阁没有床铺,打算择一蒲团,打坐调息到天亮,经脉中的外来真气至今还没炼化成自己的呢。她于此项上不大在行,一天只能收用到丹田一两滴,那感觉就像是愚公移山,精卫填海,衔了一粒又一粒,衔了一粒又一粒。
不得不承认,身为人造高手的她跟真正的高手差别就是这么大,而她跟仇人朱权也有着比这更大的差距,要向他复仇,无异于移山填海,没有毅力是不成的。
上了二楼,角落的阔背椅里静静坐着一人,何当归有料想过他可能会来跟自己私下见面,可乍一见他,心中还是略感不自在。她打了个招呼:“舟逝,如此深夜,你有何贵干?”
常诺折扇一收,叹气说:“是他让我来的,他让你去昕园伺候他,我跟你家老太君说过了,我妹妹请你去风家玩几天,她也同意了,只要令堂一回了罗家,交代清……她的罪行,罗家就能放你去风家做客,住多久都不是问题。”
“昕园?”何当归问,“风公子的那座城郊别院?不是说年前就要接我过去住吗?怎么直到今天二位才露面,让我等得好苦,公子你言而无信也就罢了,怎么爽约后都不遣人来给我送个信儿呢,你不是给我安排了保镖吗?”她将食盒摆在经案上,一盘一盘地往外端点心。
常诺没想到她是这样的和气态度,怔愣一下,他致歉说:“对不起,前两日事忙,忘了这一节。你我分别那夜,我办完你交付的几件事,就收到王爷传信,要我在昕园中给他盖一座竹楼,请你在竹楼中下榻,那楼至今才建了一半,就延迟了来接你……”说到这里他觉得不对劲,刹住话头问,“你不生他的气吗,他方才在祠堂那样对你。”
“竹楼?”何当归端盘子的动作一顿,生出一点狐疑,“什么样的竹楼?”
常诺笑着形容道:“十丈十尺高的一座竹楼,通体的材质由碧绿的新竹充当,这还不是最新奇的,最新奇的是,那竹楼的扶栏和装饰皆由玉石雕成,绿玉和绿竹相映生辉,丫头你见了一定喜欢,清淡素雅,最合你住。”即使隔着一层面纱,也能感觉到她又惊又奇的表情,他以为她听后太开心了,于是进一步描述道,“楼有三层,一层有浴池,二层有寝房,三层有,摇篮,呃,是婴儿房,他说以后让你们的孩子就睡那里。寝房的床上方挂有一面水镜,也是他特殊要求,我当时就跟他说,镜子直对卧房,不合风水地利,也不利于睡眠,可他坚持要做成那样的摆设。”
何当归用帕子慢慢拭着手心中的冷汗,慢慢问:“我不过客居半月,你们如此破费给我盖新楼住,真叫我不安,我何德何能,有幸住进那样一座玉楼呢?”
常诺走到经案边坐下,自发地拣出一双竹筷夹点心吃,吃了一口惊讶道:“肉馅的!”又连试两种都是肉馅,鸡肉猪肉点心和羊肉饺子,再看提盒里面,还放着两盘镇江名产芝麻肉脯,常诺不由笑出了声,“你表哥真贴心,肉食最是顶饿,难为他那么短的工夫给你置办来这么多。”
何当归前世跟眼前的这名男子打过数次交道,主要是去为罗白前的小女儿罗石燕提亲,印象中的常诺是个非常正经严肃的人,一个笑脸都没见他露过。自从得知这位风公子就是那位常大将军,她觉得易容术真是个奇妙的东西,能帮人换脸,还能帮人换心。
她坐下夹起一枚晶莹剔透的水晶羊肉饺,只看不吃,诱人的香气隔着面纱透进来。她默然一刻,发问道:“何阜一家人的情况如何了?他的家资到手了吗?”
常诺边吃边往怀里掏,口中含混道:“你不说我差点忘了,我添了一千多两,给你凑了个整数,两万四千两银子,就当为王爷之前的言行赔罪了,你就别气恼他的那些无礼了,我保证,以后他不会那样了。”
何当归不置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