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月前陆福生听到这话,必定又要恼,如今她却只是低着头磨墨,只字不言。
陆福生再见到赵谐成是在不久之后。赵谐成与神医安子砚是至交,耳濡目染颇通医道。赵谐成与沈子忱相识,沈夫人的风湿旧疾便由赵谐成亲自打理。赵谐成此番来沈府便是受沈夫人之请。
嘉卉那日为难陆福生,恰好就叫赵谐成看到了。
陆福生有长生蛊,身子一向结实。可最近几日却似害了风寒,不仅嗜睡,胃口也差了不少,并且动辄干呕。白日里在厨房帮差的时候迷迷糊糊的,硬是把沈子忱要的榛子酥换成了瞿庭东要的杏仁酥。瞿庭东倒是没什么大不了的,沈子忱最厌杏仁,咬了一口便变了脸。
沈子忱也没说什么,不过嘉卉瞧出异样却免不了要借题发挥。反正沈子忱不喜欢陆福生,她是百无禁忌。
嘉卉虽没读过什么书,骂起人来不似沈子忱那样词多,口才却丝毫不逊于他:“你还真拿自己当府里的主子了啊?叫你做事,你趴在这里神游?睡觉就可以有银子赚,你怎么不回你的勾栏院里去啊?你以为你服侍过公子爷很了不起是不是?公子爷可曾正眼过看你?这里是厨房,你以为是你卖弄风/骚的地方吗?”
陆福生低着头不说话。嘉卉瞧见她这副样子更是来气,一把推了过去:“别跟姑奶奶这儿装死人!你在勾栏院里伺候男人也是这个鬼模样么?”
陆福生没有提防,踉跄着后退一步仍是咬着嘴唇默不作声。
“陆姐姐。”一个小女孩跑过来扯住陆福生,陆福生定睛一看,竟是赵翦秋。陆福生当时就四处看了一下,暗道:“是赵公子来了么?”
嘉卉认得赵翦秋。赵谐成是沈府的座上宾,赵翦秋也常常陪同过来。更何况赵翦秋是林初夏同父同母的嫡亲妹子,是她们未来主母的至亲,自然是主子跟她们这些下人不能相比。嘉卉的气焰无端咽了一半,嘴里的恶言再不敢吐。
嘉卉几人都给赵翦秋行了礼,陆福生瞧她们的模样只好依样画葫芦,道:“赵姑娘万福。”
赵翦秋却只给陆福生还了礼:“陆姐姐万福。”说罢便把陆福生拉走了。嘉卉也不敢拦,只好任她们走了。
赵翦秋拉着陆福生死活不肯放手,很兴奋的把她拉到后花园里:“陆姐姐你怎么在这儿?哥哥说要我来这里找你我还不信,哥哥猜得真准。见到你我真的很高兴。”
陆福生道:“赵姑娘怎么来这里的?”
赵翦秋笑道:“哥哥常带我来这里玩的。斯年哥哥有意思,我喜欢找他玩。”
提到沈子忱,陆福生不由自主的就止了声音。好在赵翦秋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依旧拉着她说:“那等恶仆,姐姐为何忍她?叫斯年哥哥教训她就是了。”
沈子忱怎会教训她?正是沈子忱将自己丢给那恶仆的。陆福生苦笑道:“人在屋檐下。如果不忍,还能怎样?这次是我有错在先,她骂我也是应当。不能全然怪她。”
赵翦秋叹了一口气:“陆姐姐你就是脾气太好了,这样更容易会被别人欺负!这是个毛病,得改……”
赵谐成在后花园的凉亭里,陆福生初见他还是很欣喜的。陆福生对赵谐成的印象一直很好。
陆福生一直都知道,赵谐成是个好人。那夜风雨惊雷,她的命如浮萍般飘摇,他救了她。后来她自愿把长生蛊给他,他却怜惜她的性命不肯要。深?他给她御毒丸;给她银子;给她肩膀;为了她的安危他要神医安子砚为她改变容貌;他对她说:“我的命重要,你的命就不重要吗?”
在这个世界上,陆福生蝼蚁草芥般的活了十年,第一次被人这么重视,或许也是唯一一次这么被重视。她感激他,敬重他。或许有一天,就算他像瞿庭东一样弃她于不顾她也不会记恨他。
因为他曾是她的神明。
赵谐成朝陆福生拱了拱手:“陆姑娘。”
陆福生笑着还礼:“赵公子万福。”
赵谐成扭头看了一眼赵翦秋:“翦秋,你先离开,哥哥有事情要单独和陆姑娘说。你去找一下你斯年哥哥,就说我要找他下棋。”
赵翦秋撇着嘴,还是乖乖离开了。
赵谐成请陆福生入座,陆福生也没有跟他客套,就坐在赵谐成对面的石凳上,与赵谐成隔着一张石桌四目相对。
赵谐成端起茶壶给陆福生倒了一杯,自己也端了一杯茶在品。隔了好久,赵谐成才放下茶杯,道:“陆姑娘日后是要留在沈府了么?”
陆福生不知他这句话的用意,只是点点头:“是的,公子。”
赵谐成的手依旧捧着那茶杯,手指在杯壁摩挲,似是要做什么艰难的决定:“赵某不是没想过陆姑娘会来沈府投奔斯年,姑娘与斯年有旧,来投奔斯年无可厚非,可……陆姑娘,斯年是在下的朋友。陆姑娘与沈家的恩怨在下知道。陆姑娘是瞿庭东带着进沈府的,瞿庭东之前找过在下,他的心思在下知道,所以陆姑娘来沈家的用意在下也知道。
可那年斯年也尚年幼,事情和斯年一点关系都没有。陆姑娘来沈府若是真的要跟斯年好好过日子的,这很好。可若是姑娘只是为了利用斯年,在下身为斯年的朋友,恳求姑娘,离开斯年。”
陆福生吃了一惊。他特地将赵翦秋撵了去就是为了跟她说这个?
陆福生有些无奈的笑道:“赵公子,福生这副身子已经是大公子的了。妾若离开他,以后的日子还能怎么样呢?”
☆、自苦
34。自苦
赵谐成道:“只要你离开斯年,赵某都会帮你安排。赵某会再帮你找一个很好的男子,保你一生衣食无忧。姑娘并不喜欢斯年,不是么?我若是把你的身世说给斯年听,那样姑娘不仅会离开斯年,怕是还会有生命之忧。
赵某并不是威胁姑娘,赵某担心斯年的性命,又未尝不担心姑娘的性命呢?姑娘一弱质女流,不会武功,连保护自己的能力都没有,凭什么报仇呢?沈郡王和斯年的武功都那么高,姑娘有什么把握能让他们败在姑娘的手里呢?姑娘此来沈府,竟是不惜性命,明知没有任何希望,却还是要坚持么?这岂不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么?”
陆福生道:“大公子与妾曾有婚约。自那年妾家破人亡之时妾就在等他,等了整整十年。一个人的人生里能有几个十年呢?妾将他放在心里藏了十年,并怎会一点情分都没有呢?”
赵谐成盯住她的脸:“姑娘是真的这样想的么?”
陆福生低头沉吟了好久,又抬起头迎上赵谐成的目光:“不错,如今真的朝夕相处了,确实与之前不同了。现在妾确实不喜欢他了。但是我南宫家上上下下百余口的性命总得有个交代,先父被兄弟背叛身死人手也得有个交代。妾怀着这样的动机来到沈府确实无耻,可他们呢?做了坏事,害的别人家破人亡,整整十年都没有遭到报应,我就要一直等下去么?等,是什么感觉,赵公子知道的啊!”
赵谐成的故事陆福生是从瞿庭东那里听到的。赵谐成生母疑为林蔚山所杀,赵谐成来到林府,目的本就惹人怀疑。当初瞿庭东就是知道这样的内情才想法子想要到赵谐成的身边去。毕竟他们的目的是统一的。可是赵谐成信不过瞿庭东的人品,每每拒绝。
陆福生道:“赵公子一直待在林府不就是在等一个机会么?同样是复仇,同样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为什么赵公子居于林府便可,妾留沈府便不可?难道就因为那个人是赵公子的朋友么?难道只要是赵公子的朋友的家人,做错事情就不需要受到惩罚的么?”
赵谐成长叹一声:“陆姑娘既然这么坚持赵某也不好再说什么。可是陆姑娘,你如今不过碧玉破瓜之年,就要为了这些已经过去的事情再耽误自己这一辈子么?令尊若是知道他舍了性命保下的女儿这么不爱惜自己的性命,又该作何想?”
陆福生抬眸看着赵谐成,神情似乎有些凄怆:“怎么才叫爱惜自己的性命?就这样活着就是爱惜自己的性命了么?妾无父兄,无宗族,母亲早逝。妾做了三年戏子,又做了三年娼妓。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在乎妾。就只是这样任人侮辱践踏的活着就可以告慰先父的在天之灵了么?”
赵谐成道:“陆姑娘……”
陆福生打断了他:“赵公子,还请让妾将话说完。妾的母亲死的时侯拉着妾的手说要妾找到妾的兄长为先父报仇,把他们的遗体殓在一起。现在妾的父亲在一场大火中尸骨无存,母亲在荆州白骨无人收。如果这样妾都无丝毫怨恨的话,妾还能还算是个人么?妾的身子早已经给沈大公子占了,再也嫁不得旁人了。反正烂命一条,妾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不要反驳,赵公子也是这样想的不是么?如果不是,赵公子不会去林府,不会坚持到现在还不肯放手。”
赵谐成哑舌。陆福生瞧他的模样轻笑了下起身:“赵公子,妾告辞。”说完扭头便离开了。
此后赵谐成倒是常来,但却再没有提过要陆福生离开的话。只有一次陆福生被嘉卉欺负的狠了,正好给赵谐成撞上。赵谐成给陆福生解了围,本来还是想要再对陆福生劝解一番的,可是又想想自己,也就算了。
赵谐成刚进林府的时侯,林蔚山为了逼他离开给他下毒,赵谐成明知饭食有问题,甚至连毒在哪一道菜里都知道,可他还是吃了。他想要留下来,就只能如此。如今陆福生的境况不是正与他当年相同么?赵谐成只是叹息道:“姑娘何以自苦如此?”
陆福生听闻,只是笑而不语。沈子忱有一句话说的不错,她欲为他正妻,怎能一点本钱都不出?
赵谐成想过陆福生的事,他犹豫过要不要提醒沈子忱提防陆福生。可陆福生一个没有丝毫背景又不懂武功的小姑娘,好像也怎么不了沈子忱。反倒是她在沈府整日被排挤,日子过得十分艰难。若是他向沈子忱旁敲侧击一下,要沈子忱提防陆福生,日后陆福生的日子不知会难过到哪种程度。
陆福生似乎也有意讨好沈子忱,赵谐成也看在眼里。陆福生平日对沈子忱可谓是百依百顺,可到底是不情愿,沈子忱稍离她近一些,她就呆呆愣愣僵硬的没有办法。沈子忱对陆福生有成见,动辄嘲讽挖苦,陆福生也不反抗,只是那样忍着。这样的一对,怎么可能走到一块儿?赵谐成估计陆福生自己知难而退的可能性比较大,于是他也就没有开口。
但是他若是什么都不管,任凭事态发展,说不定事情真的会有变数。陆福生是瞿庭东带到沈府里的,瞿庭东那等小人,平素无利不起早,来到沈府怎么会一点企图都没有?此次竟还带着与沈家有血海深仇的陆福生,必定心怀不轨。因此赵谐成只是提醒过沈子忱小心瞿庭东。
赵谐成棋艺颇高,来沈府除了给沈夫人把脉调养身子就是跟沈子忱下棋。沈子忱棋艺不及他,十回里面倒是会输六七回,可偏偏沈子忱喜欢跟他下棋。赵谐成也肯陪他练棋。
沈家后院花园里有一个凉亭就是二人常常下棋的地方。因为此处僻静幽雅,沈子忱索性将亭内石桌改成了棋桌,日子久了,就成了二人下棋的老地方。
沈子忱和赵谐成围着棋桌坐下,赵谐成执白子坐在南侧,对面执黑子的是沈子忱。沈子忱对着棋盘苦思之机,赵谐成却只是斟了一杯茶兀自浅啜,一副悠然自得。
赵谐成品了半天茶,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细想一下,才道:“今日斯年身边怎么这样安静?平素一直围在你身边的那个丫头呢?”
沈子忱抬头看他,微笑道:“知道今日翦秋会来玩,嘉卉哪还有胆子出来?她两个月前多了个新玩具,最近兴致正高,也没空来我这里闹。”
赵谐成道:“你喜欢那位嘉卉姑娘?”
沈子忱落了子,道:“她长的漂亮,我看着也算顺眼。更何况她懂得猜我的心思。一个人挖空心思投我所好讨好我,我为什么要讨厌?”
赵谐成没说话,沈子忱看到他的模样仍是微笑:“襄和不喜欢她?你是觉得她狐假虎威,恃强凌弱很讨厌是吧?她的为人坏到这样确实是挺讨人嫌的。这就跟当年你把那个霜儿留到你家初夏身边的用意差不多了。她会背叛所有人,唯独不会背叛我;她会欺负旁人,唯独不会对我摆脸子。这样不好吗?”
赵谐成听到这话反倒笑了,望着棋盘落下一刻白子:“斯年这话说的确实有理。”
沈子忱道:“那是。沈某家风严谨,自认为既不风流,也不下流。若是连个丫鬟都养不得,那这人生还有什么趣味?她若没做什么穷凶极恶的事情,我倒也不会把她赶走。”
赵翦秋拉着陆福生来的时候一局棋刚结束,沈子忱告负,赵翦秋一下子就蹿了过来。赵翦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