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谐成仍是轻笑:“死就死吧。人从一出生就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死的,不过是早晚的问题罢了。人生太辛苦,我也不希望我活得太久,这二十多年,已经够了。”
陆福生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咬嘴唇。赵谐成揉了揉她的脑袋:“傻姑娘,别想了,你和我不一样。你还年轻,我的身子却已经破败至此。人活着总是要死的,怕什么?”说着赵谐成又从袖中拿出一个药瓶,“这是安神医给我的御毒丸,说是可解百毒。我试过,并不能的。我留着也没什么用,你把它拿走吧,起码以后中毒是可以拿它做掩护。我也尝过,有蜂蜜甘草人参,味道还是不错的。”
不过萍水相逢,他为何要如此待她?可是听赵婉说,他对所有人都是这样的。世界上真的会有一个人会这么善良,而她却有福气见到这么?会不会和瞿庭东一样只是骗子?可是能有人这般待她,即便是被骗一次有有什么关系呢?反正自己这条命本就是他救的,要是为他死了,人情也就算还完了。
陆福生又想了想:“福生知道公子是个好人,您救了妾。书上说,礼尚往来,来而不往非礼也。长生蛊护不了妾,它只会给妾带来灾祸。妾知公子需拿长生蛊救命,公子不如就将它拿走吧!”
赵谐成道:“你把长生蛊给了我,那你怎么办?你会死的!我的命重要,你的命就不重要吗?就算你真的给了我,那还得有一个人以心头血为我养蛊,又是一条命。怎么可以因为我的一条命再白白搭上两条命呢?”
我的命重要,你的命就不重要吗?
陆福生吃了一惊。自十年前南宫家破败之后,旁人都视她如蝼蚁草芥,她自己也以为自己不过一条贱命,何曾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她的命,原来也可以被人重视。
赵谐成又道:“不是我不留你。我也知道江湖险恶,你一个女孩子独自去闯荡不安全。可是我也是寄人篱下,没有办法。这是林府,林蔚山林盟主的宅院。你与他有血海深仇,他不仅想有朝一日可以斩草除根,更是想要你身上这长生蛊。当年你在他身上下了毒,他强忍了十年,早就憋不住了。他若知道你在我这院子里,你必定保不住性命。我在林府待了十年,不仅什么都没做还把自己弄成这半死不活的样子。我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怎么能保护得了你呢?我给你五十两银子,你但凡买两亩田地,这一辈子总归是饿不死。你不是说你会算学么?你可以随便租个临街的铺子,开个小店,一辈子也能衣食无虞。我能为你打算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陆福生道:“公子给妾银子也是无用。福生不过一介女流,也连自保都不能,不见得能守住这银子。妾初出门时本来身上也有十余两银子,路逢强人,妾自不是他的对手,末了只是保住一条性命而已。若下次再遇强人,福生再次流落街头,不知还有没有第二个赵公子救妾性命。”
赵谐成揉了揉脑袋,思索良久才道:“以你年纪,学武功已经晚了,不过我倒是可以叫赵温教你一套轻功什么的。若是以后遇到什么危险你就跑,别和他们起正面冲突,好歹留一条性命。你这条命是我救的,可别随随便便就给丢了。”
他将话说到这个程度,陆福生也只得点头。
陆福生借着学轻功之由又在林府里待了一阵。赵温性子温吞,人也和善。手把手教了几日,无论陆福生再笨,从未急过脸。
陆福生问过他:“赵大哥性子温润至此,何以去当杀手?”
赵温愣了一下,没听懂陆福生要说什么。反倒是赵婉凑过来拍了下兄长的脑袋:“我这哥哥平素里嘴要喝水脑要喝水,杀手组织哪敢屈尊?这不,只有公子这般人物方降得住如此英雄。”
她这便是说他的脑子进水了。陆福生忍不住笑。赵温又愣了一下,半晌才反应过来,使着轻功追着赵婉跑了几圈。福生瞧着他们仍是轻笑。
“那个赵温的轻功也不怎么样啊,让他教人功夫,这不是误人子弟么?”身侧突然响起一阵慵懒男声,陆福生扭身去看,却是一个打着红伞的年轻男子。
☆、故人
那人眸子很黑,仿佛点了漆一般,瞳仁闪着亮光。他的眉毛颜色也很浓,略有些发青,象是女人画眉用的螺子黛的颜色。他没有梳发髻,一头黑发用青丝带系着散在脑后。陆福生竟一下子想起书上的话:“鬓若刀裁,眉如墨染。”
陆福生朝他福了福身子:“公子万福。”
那人穿着一件交襟万字纹青布棉袍,没有束腰,衣服松松垮垮地挂在他略有些清癯的身体上。他低头端详陆福生了一下,也没说话,竟大笑着走开了。他本是寻常打扮,可这仰天一笑竟有一股狂放不羁的谪仙人的味道。陆福生瞧着他的背影也是叹服。
那人近了屋便收了伞,坐在客厅的主位上。见到缓步进来的赵谐成依旧笑容不改:“襄和,听说你找到你的解药了?”
赵谐成眉目中的笑意却一下子冷了下来:“安兄此话怎讲?上一次安兄还说谐成之毒无解。”
那人道:“我上次说的是你的毒除了长生蛊外无药可解,可不是说你已病入膏肓无药可解啊!你已找到长生蛊,却还要瞒我?我是见过那南宫夫人的。院中跟赵温学习轻功那姑娘的容貌跟南宫夫人一模一样,我离她十步都能感觉到她体内的蛊虫在叫嚣。若不是,你为何要我给她更改容貌?”
赵谐成见已经瞒不住,只好说道:“找到长生蛊又怎样?我突然间却不想要了。那女孩很无辜,受过很多苦,我不想因为我的病平白伤她性命。”
那人长叹一声:“襄和啊襄和,你还真是没辜负你这‘青州首善’的名声。”
赵谐成却拱了拱手:“安兄客气,您才是当之无愧的‘青州首善’。”说着赵谐成便从外面唤来了福生,指着那人说道:“陆姑娘,这位是安子砚安神医。”
陆福生又瞧了安子砚一眼。他的皮肤苍白,没有一点血色,除了那对乌黑的眼睛外,整张脸没有一点生机,如同一张宣纸一般。怪不得他要打红伞。阳光透过红伞,他立于伞下尚觉面色红润,如今收了伞,他的面容竟如此骇人。
赵谐成看到呆愣在那里的福生,不由得轻笑,唤了她一声“福生!”,陆福生做才回过神来。
陆福生急忙又屈膝福身:“福生见过赵公子、安神医。赵公子、安神医万福。”
安子砚道:“陆姑娘果然是大家出身,竟如此多礼。”
陆福生的笑容僵了一僵。
赵谐成笑道:“陆姑娘哪里是多礼,分明是瞧见你那张脸吓的。你倒不如平常胭脂水粉螺子黛全给抹齐了,五颜六色的倒也热闹。今天却只画了眉眼,弄这一张脸如同无常一般,把人家姑娘都吓愣了。”
安子砚倒有些赧颜,讪讪说道:“老是用那些东西,我自己都觉得自己跟个女人似的,用了一辈子也是不习惯。”
他立起身子来到陆福生身边,盯着她瞧了好一会儿。陆福生被他看的毛骨悚然也没敢吭声,安子砚抬了抬手却要去撩她的头发。福生大惊之下正要躲闪,安子砚却收了手。
赵谐成道:“青州首善可有对策?”
安子砚鄙夷地看了赵谐成一眼:“笑话,论起人的身子谁会比安某更有对策?你也未免太小瞧我安子砚了。陆姑娘确实跟南宫夫人生得甚像。可是安神医动手哪有改不了的?哪怕是路姑娘的身高性别,只要我安子砚想改也能改。”
陆福生听到他们的对话却是有几分疑虑:“安神医此行是为了易妾的容貌?”
赵谐成道:“是,姑娘和南宫夫人太像总是不安全。”
陆福生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若是她改了容貌,日后哥哥见到她却认不出怎么办?十年未见,她的容貌本就与之前天差地别,倘若再改,她必定再也找不到哥哥。还有她等了十年的那人,哪怕前缘不能续,再见他一眼也是不可以么?
陆福生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妾知赵公子这样为妾着想,可妾不愿改,怕是要辜负公子心意了。妾还有人要等,怕他找来时妾已面目全非他认不得。”
赵谐成点点头,扶她起来:“你若不愿改,那便不改,总是你自己的事情。我不会强行替你做主。你留在这里也有几日了,是时侯该离开了。东西自有赵婉替你收拾,你明日一早便走吧。”
陆福生急的又跪在地上:“公子还是要赶妾走吗?”
赵谐成叹道:“陆姑娘,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第二日一早陆福生还是拾东西离开了。
时间还早,陆福生就在街上转了转。银子被她特地换成银票藏在胸前,腰间钱袋只有几钱碎银子。看了一天她也没见几个合适的铺子,熬到傍晚她就先在客栈租了间房子住下。其他的,日后再作盘算吧。
娘亲要她等哥哥。她等了这么多年,等来了瞿庭东,等来了王妈妈,等来了一切的苦和难。陆福生知道娘亲之所以要她等,是因为她是个女孩子,江湖险恶,娘亲不希望她涉足。一个女孩子家也不好抛头露面,总是于名声有碍。可是现在已经这样了,她现在比这江湖还要脏,没人会娶她了,她还有什么可怕的?哥哥不来找她,她便去找他。找着最好,找不着多不过一死,没有什么情况会比现在更惨了。赵谐成给她银子是为了她能不死,可她不怕!若是怕,她就不会不顾一切地从和笙坊出来。
陆福生要的是玄字号的房间,环境自然比不上天字号地字号的房间,不过价格却便宜很多。房间略小了点,不过陆福生只一个人住,倒也不显得特别逼仄。房间里没有窗子,陆福生待了一会,觉得憋闷得紧就出去了。
客栈在闹市,离县衙也不远,福生没把钱带身上,这次应该不会发生什么事了吧?她不敢走远,就在附近逛了逛。客栈门口不远处有一座石拱桥。居高临远,可以看到好远地方的景色。在这里待了三年,陆福生都没有好好看过这个地方。
夕阳将近,晚霞满天,陆福生就趴在那石桥上往下张望着。这座城那么大,城里的人那么多。偏偏没有没有一处地方是她的安身之地,没有一个人是她可以信赖托付之人。
陆福生立在那里发了好久的呆。身侧行人熙熙攘攘,冷不防就有人突然撞了她一下。陆福生急急扶住桥的围栏,另一只手腕却被一个男人握住,林福生下意识地就想推开他,谁料那人竟连她的两只手一并握住了。陆福生抬头看他:“光天化日的,你要做什么……”
那人却一把将陆福生揽到怀中:“福生,这两日你去那里了?我找你找的好苦。”
陆福生踢了他一脚,强行挣开他的怀抱:“瞿庭东,你放开我!”
瞿庭东却不肯放手:“福生,求你别这样。我知道当年我不该丢下你离开,可是我也是没有办法。福生,你得听我解释。”
陆福生冷笑道:“我现在我已经成这个样子了,你再解释又有什么用?你不就是不想我再恨你了吗?好吧,我不恨你了。可是这又能改变什么?”
瞿庭东道:“福生,我可以娶你。我可以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陆福生道:“你能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我却不能。我会记着,这是我一辈子的耻辱。瞿庭东,你走吧。这辈子我都不想再和你有什么牵扯。你救我于危难,却又把我扔回危难里面,我还清了,再不欠你什么了。”
陆福生挣开瞿庭东跑回客栈,瞿庭东只是远远看着,并没有追上来。陆福生躲到房间里一直没有出来,闭着眼睛躺了半夜,心里想的却是过去种种。辗转反侧了半夜,终是睡着了。刚睡着,又是一场一场的噩梦。陆福生把灯点着,盯着床上的帷帐发呆。
过了好久,门外才传来打更人的锣声。声音一急三缓,竟然才四更天了。陆福生下床,准备出去走走。陆福生刚出门就看到一个男人坐在门前的台阶上。陆福生吃了一惊,正准备离开却听到那个男人唤了声:“福生。”
陆福生惊道:“瞿庭东?大晚上的,你不去睡觉你坐在这里干什么?”
瞿庭东道:“我就住在你隔壁。你认床,要是刚搬到陌生的地方,旁边没人陪着,总会做噩梦的。我就在你门外陪着你好了。”
他是她的师傅,她跟他形影不离的待了三年。他还记得她认床。他还关心她。他这样在乎她,为什么就能那样说离开就离开,把她和薇儿逼到这步田地呢?
陆福生喉头一阵干涩,眼睛也有些发酸。刚开口才发现嗓子哑哑的,还是没能说出话来。瞿庭东见她不说话,就指指身侧说:“你要是睡不着就坐在这里陪我说说话好了。”
陆福生本来是不愿去的,可不知怎么地就忽然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