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表态他不做不行,许庭生当场之所以对之前的敲诈事件只字不提,更不追究,就是要换他这个承诺。
官面上说话不喜点太破,说太透,彼此心照不宣才是最好的沟通。许庭生不说胜说,“敬一尺,还一丈”这个道理,你如果不懂,那我就会把敬你的那一尺收起来。
跟着,几位村长也纷纷表态,一方面会回去做工作,尽力保证不添乱,另一方面如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这个承诺其实一点不比派出所来得轻。
说句实在话,清平时代哪来那么多专业的盗墓贼,会打古墓主意的人里,数量最多的其实还是墓葬附近村子里的村民,他们占着天时地利人和呢,而且这地方古墓成群,不少人祖上都有这个手艺和传统。
至于具体会是哪些人,谁都没有在场的这些村长们了解,更没有可能像他们一样去进行规劝和弹压。
许庭生给面子,他们接了,那就得做事。而且大家心知肚明,这里除了他许庭生还坐着公安局长呢,这就等于埋了一句话在底下没说——现在我们不多问,可要是真出事了,我们第一个要找的,可就是你们这些村长,到时怎么配合就看你们了。
“实话实说,许总”,公安局长没摆官谱,用一种很平常化的状态沟通,面似为难的啧了一声,“许总你给面子,我们一定都接着,更何况,这本就是我的职责,但是我得说,事情难度确实很大,这个包票,我想打,可是不敢打。”
“嗯?”
“当时是我们自己向上面申请的赶快发掘,为什么,因为真的扛不住。这曹操墓是有文章指了路的,所以,打它主意的人实在太多了……曹孟德的墓啊,让谁想,谁都觉得里头肯定是宝贝无数……人为财死的道理,很多人来趟这趟浑水,那是亡了命的。”
局长一番话说得合情合理,而且情真意切。
初入社会的小年轻经常遇到这种情况,一听领导或什么人跟自己掏心掏肺,诉苦说难,就容易……感动,觉得对方身居高位却对自己推心置腹,很难得。然后就受了委屈也理解,领了苦差也听话,埋头苦干,严重些的被人当枪使都不知道。
事实上,他这番话反过来一听,一想,其实就等于局长大人预先把日后的责任都推卸了个一干二净,而且不光他如此,连之前许庭生好不容易在派出所领导和村长们那里收获的承诺,也被他这么一带,变得毫无意义了。
这还是官僚作风,习惯了啊!许庭生嘴角一勾,眼神却冷了下来,“那既然这么说,反正这里离并州也近,我让那边老金和黄亚明从矿上直接调些人过来好了。就是这么做容易让人误会,说出去也不好听……你们帮我想想说辞?或者干脆替我把招呼打了?”
关于从并州调人这件事,许庭生不是没考虑过,但是这里头牵涉到两件事:
其一,他私人赞助国家考古发掘没问题,但若在加上私人安保力量干预,旁人几乎肯定会觉得其中有猫腻,甚至猜测他会做手脚,将古墓宝藏据为己有。这等于冒天下之大不韪。
其二,在这个国家,超过一定数量的私人力量,可不是随便你往哪儿乱放乱摆的。
果然,公安局长一听这话就慌了,这要真调来那么一批人,什么性质?什么意思?什么影响?他这个局长干嘛用的?
别说网上的口水了,就是现在外头的那些领导,都得拿他问责。
许庭生这是拿话堵人,他和气了一整天,还是第一次摆出这副架势……提醒对方别忘了他是谁。
对方也很聪明,很果断的有了决定,然后没有直接去接他这番话。
“困难归困难,但是职责所在。许总放心,我豁出去了”,局长摆了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举杯说,“这事,我带头,在座这些人一起,拍个胸脯,一定保证发掘工作一切顺利。”
总有些人,喜欢扮演没心没肺的糙汉,用市井感觉很强的方式说话,不让人看出他们实际内在的精明。
不过这不重要,把责任压下去了就好。
“那就全部交托各位了。谢谢。”许庭生把酒喝了,稍坐一会,又举杯说:“我还得出去敬一下各位县里的领导,你们先慢用。”
他喝完离席,把剩下的时间交给地头上的这些人自己去商量。有些话,他们是不好当着许庭生的面来说的。
“赵村长,你们村二黑那几个,你看是我拉进去呆一阵,还是你去说说?这可是国家项目,又有名牌大学网络跟踪报道什么的,要是出了事,我们谁都脱不了干系。”
“牛村长那边,我听说何大憨家里有几件东西来路不太正啊……”
许庭生刚出门,就听见里头派出所的领导开始点人。
这才是真正的地方上办事,所谓地方治安,警察办案……其实永远没有电视小说里那么神奇。乡里村里什么的,通常一件案子犯了,派出所所长或者老资格的民警第一时间就能圈出嫌疑人,八九不离十。
……
另一边的情况其实不用许庭生多操心,因为贺与谈来了,之前那件事,他因为赶去酒店提前确认安排没有在场,否则由他来处理,肯定更老道。
晚饭时候,他也到场,许庭生自然就清闲了许多。
另外教授专家里也有一些好酒的,喜欢喝两杯,所以,场面还算热闹。
许庭生没大声招呼,直接入席在严振瑜身旁坐下。
严振瑜拿酒杯磕了一下许庭生的杯子,仰头干掉。他其实能觉察,许庭生在这件事上费心费力的程度,似乎有些太大了。
如果说三年前,他还是因为办教育网站和培训学校,需要靠那篇文章去赚取名声、身份的话,现在其实已经不必了。
那你说他是因为爱好史学?真没看出来啊!
所以,这孩子怕是有成全我,助我翻身的意思在啊……所以,难不成就为了三年前我替他发的那篇文章,那点知遇之恩?还是因为这忘年交来得投契,师生情重?
严振瑜不知前世他对许庭生四年的器重和照顾,还有许庭生因为辜负他一番培养而存的那份歉疚,难免想不通。
第642章 一捧古墓的土(二)
大概看过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港商回内地投资时的那份嚣张跋扈的人,才会知道地方政府对于投资商的热忱到底有多大。
二十一世纪初的这几年,情况好了些,但招商引资工作依然是各县市工作的重要内容。
许庭生被发现入座以后,就成了毫无疑问的重点关注对象。
索性他装醉的本事一直不错,才没喝多。
一圈下来,许庭生回头找到了县宣传部长,把大学生记者团采集当地风土人文的想法对他说了。
“许总,你说,需要我们怎么配合,我们一定百分之二百的做到。”
“谢谢江部长,其实也不需要太多,我们主要希望政府方面能派两位熟悉情况的干事,帮忙做一些引导和协调工作,当然,也请保障安全,我们这边记者团女孩子比较多……”
“另外车就不用派了,跟我们的车就行,我们会去一部房车。”
考虑不到记者团女孩子居多,农村有些地方上厕所可能都有些不便,许庭生决定派一辆房车跟去做这次采访。
不远处听到他安排用车的姑娘们,略一思索,已经开始抚着心口,迷离荡漾了——不爱和女生搭话的许庭生,原来内心这么体贴、细致。
“这没问题。”对方干脆的应了下来。
“那就好,那我给江部长介绍一下记者团的同学。”许庭生冲记者团那边示意了一下,很快,他发现其中两个女生,一个男生起身过来。
男生自然就是团长萧闫旭,许庭生看见是他心里不免忐忑,生怕他又突然蹦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来。
结果还好,萧闫旭这一次虽然略嫌冷淡,但也还算应对得体。对于许庭生来说,只要这个脑子进醋的家伙不乱来,他就烧香拜佛了。
其实萧闫旭自己也懊恼,他现在处在一个做什么错什么,错什么做什么的死循环中,往往话说了后悔,一会还说……不断冲动、失控。
这归根到底并不在于他的人品,只是因为他过往的一路确实太过顺畅,太过习惯于追捧和赞誉,这回,突然而来的挫折,让他乱了。
他默默经营了两年,自认为借着毕业留校的时机开口,拿下吴月薇的希望应该很大。更何况,他是这么的优秀……
结果突然冒出来一个人,偏偏这个人叫做许庭生……偏偏,他就是吴月薇八年来唯一称呼学长的那个人。
萧闫旭太想证明自己比许庭生优秀了,但是除了上了一个更好的大学之外……比光环?记者团团长是比得过互诚创始人还是星辰科技总裁?
比财?还是不比了。
比才,拿清北压一个创业传奇吗?
萧闫旭最后想到的办法,是比人品,因为他觉得这是许庭生的弱点,吴月薇应该也清楚他有问题。
正因为此,萧闫旭才会在车上借着渣男话题让跟班的开口讽刺许庭生,才会在敲诈事件上表现得正义感爆棚,无所畏惧。
他希望吴月薇会看到,会欣赏。
可是这些,最后都在许庭生面前如拳打棉花,泥牛入海……从大家的反应来看,他做这些,似乎只是进一步成为了那个传奇年轻人的反衬。
如今已经不止吴月薇了,就连教授专家们,记者团的其他女孩子们,还有那些专家教授的研究生助手们,都开始愈加倾倒于许庭生原本隐在财富、外貌、光环之下的睿智和沉稳。
他显得太无所不能,太能够让人信赖和依靠了,若是站在怀春少女的视角,简直男友力爆棚。
偏偏他还冷漠又有趣,间歇性温暖周到……这种矛盾体,对女孩子们的吸引力是“致命”的。
萧闫旭决定冷静一下。
正事办完,萧闫旭离开,另外两位记者团的女生却留了下来,说是为了感谢许庭生的照顾,要敬他一杯。
许庭生只好倒了点红酒和她们喝了。
跟着又有别的女生过来敬酒,还有相关专业的女生主动问起了星辰招聘的问题。
聊了几句,许庭生突然发现赵公子也站在那里。
“明白了”,许庭生笑着说,“采访工作方面,赵公子如果有兴趣,并且能征得导师同意,欢迎一起去……毕竟这边你熟一些。”
赵公子心花怒放,兴奋的连胜说“好”。
这家伙其实还蛮可爱的,就像是很多人身边都有的,那种很想追女孩子,却永远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永远做得太过,永远在出糗的家伙。
他们,其实往往人都不错。
接下来的情况。
大致就是当地政府的一群人端着酒杯,想跟许庭生谈投资,而许庭生……只和他们聊古墓。
既然大金主对这个这么有兴趣,官员们一想,那就先投其所好吧。于是就有能说会道政府官员开始说起当地流传的盗墓传说来。
说考古似乎永远没有说盗墓让人感兴趣,学生们的兴奋度很快就起来了,这个时间,鬼吹灯已经写了有一段时间,盗墓笔记也开始写了。
伴随着故事的深入,学生们也开始讨论:
“也不知道里头有没有粽子啊?!万一曹操一蹦一蹦向我来了,我怎么办?”
“那要准备几个黑驴蹄子吗?”
“教授们进古墓点不点蜡烛?烛灭撤不撤?”
“……”
……
晚饭后,酒意微醺。
严振瑜在酒店门口叫住许庭生,让他陪自己到现场走走。
两个人驱车到场。
夜色中的古墓,一片萧瑟,沉寂。
“纵使豪杰一世,风流千古……也还是逃不过一丘黄土啊!”严振瑜背手而立,感慨道。
许庭生在他眼中看到了感慨,看到了坚定,还有希望和神往……他一生醉心史学,一度声名显赫,最后被抛弃,被孤立,而今,终于又可以做他做爱的事业。
“也许,老师也有看不透的东西吧,比如名,或者只是为了正名。”
但是,前世曹操墓的情况,许庭生是知道的,它的整个发掘过程其实伴随着无数的失望和嘲讽……人们对曹操墓的期望值太高了,而最后的发现,实在太少,太轻,太缺乏震撼。
与此同时,关于墓葬是否曹操墓的认定方面,虽然官方口径是确认,但不论学术界还是民间,其实都充满争议——证据实在太少,太没有说服力。
就几块“魏武王常所用格虎大戟”,“魏武王常所用长犀盾”,连句式都值得推敲的石牌,能确认什么?
许庭生当初写那篇论文,为自己做教育培训开路,之所以选择曹操墓而不是其他埋藏更丰富,证据更明确的墓葬,其实看重的就是它的争议性——因为那样,他一个非专业的大学生,作为发现者,才不会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