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混到了一定层次的人,其实往往不会轻易对自己看不懂的事情真的下定论。反过来,方仲这种近乎幼稚的掏心掏肺,不知轻重的四处倾诉,倒是更容易让人得出“方家无人”的结论。
方仲这样行事的一个附带影响,是许庭生开始在方家事件中变得更加引人关注。
国人的思维大体有这样一个定式,但见有人成功,首先一个念头就是:他有背景,他没背景他怎么可能成功?!在外人看来,许庭生和方家的牵连极深,方家一直就是他在政府方面的根基,是他一路顺风顺水的保障。
许庭生的身影果不其然的出现在了这次方家的危机中,这进一步坐实了人们的观点。于是,方家的危机,就成了别人眼中许庭生的风雨飘摇。
人们把他往风暴中心里放。
项爸项妈听多了传闻,特意挤出时间,找借口请许庭生到家里一起吃了顿饭,避开项凝,小心的暗示:“其实我们俩也不图小凝日后怎么大富大贵,所以……真的不行,你就回来和我们一起做黄焖鸡米饭,或者找份踏实的工作……总之怎么都行,人最重要。”
许庭生因此很是感动和欣喜。
但是事实上,他离风暴还很远。为了能够看得更清晰,许庭生近来多数时候都把自己摆在局外,除了每日必做的线索分析,该休息休息,该上课上课。
他内心仅有的紧迫感,源自老爷子的信任。老爷子没把私下里跟亲儿子说过的那一句“死马当活马医”对许庭生讲,却口口声声把这一局交给他。
因此,许庭生的感觉,大概约等于有人突然指着棋盘对一个业余爱好者说:去,你去跟马晓春下一局,输了我去死。
茫然无措了两天之后,许庭生开始看书,这样的临时抱佛脚说出去或许容易招人笑话,但却是他眼下能想到的,唯一自己可以去做的。
他偶然一次想起了这么一段话:用最质朴,最基础,去对抗比自己更强,更有经验,更天才。
这段话是一位篮球评论员用来评价刚出道不久的邓肯的。许庭生认为它不止适用于运动领域。
许庭生两世都有还算不错的阅读习惯,而且读的很杂。类似《菜根谭》,《小窗幽记》,《围炉夜话》这样的曾经小众,后来大众的经典,以及《厚黑学》,《曾国藩家书》之类人尽皆知的书籍,他前世今生都看过不止一遍。
但是,从“最质朴”,“最基础”的角度来说,这些书在某种程度上其实都还不够这两个词的标准,它们毕竟都是别人的主观经验总结,与“最”之间,隔了一层。
正因为此,许庭生从岩大图书馆借走了一本历史借阅记录不足五次的阿尔弗雷德·阿德勒的《理解人性》,而不是他的更畅销的另一本书,《生命对你意味着什么》。
这位个体心理学创始人在心理学方面的基础观点是“自卑情结”。这与许庭生思考人性的基础观念大体一致。
许庭生过往的阅读速度很快,但是看这本书的速度很慢,读一本经过翻译的西方心理学著作的难度,在他看来大体跟生吃一只乌龟差不多。
打电话拜托胡琛帮忙买一套英文原版。
手机刚放下又震动。
黄亚明发来一条彩信。图片是一把枪。附带的文字是:上帝创造男人,枪让男人平等。
许庭生知道这句话,它的原版是:上帝创造人类,柯尔特让人类平等。
柯尔特也是枪。
枪能让十二岁的瘦弱女孩和二十八岁的强壮男人平等。是杀戮的平等,也是被杀戮的平等。
“你别碰那东西。”许庭生不知黄亚明突然说这个是什么意思,有些着急的回复。
“别紧张,跟你开个玩笑而已。”黄亚明轻描淡写的回复。
他紧接着发了第二条:“方家这一局,你当练手就好。余庆不管到哪一步,都可以把并州当作退路。我和老金在这里等着。”
第537章 我有过河卒
黄亚明发来的那把枪和那句话,一度让许庭生不由自主的头皮发麻,忧心忡忡。
这个世界上有一些东西,能让曾经自卑的弱者拥有力量感和权威感,跟着上瘾。这些东西包括权力,财富,还有相机和笔。
枪也是其中之一,代表暴力的权威。有人曾称它是弱者的福音。
但是,恰如2002年,费尔南多·梅里尔通过《上帝之城》告诉人们的,一个人一旦开始迷信“枪”的威力,习惯把暴力当作自己的依仗,他的思维模式就会跟着发生改变,再难回头。
越是弱者,这种诱惑和瘾越难戒除。
黄亚明原本或许其实并没有太过强烈的弱者心理,但是谭青灵在他十九岁的时候,通过一场毫不留情的背叛和仅仅一辆宝马,把这样的心理状态强塞给他。
他对财富和权势的追逐因此而变得更加疯狂,因为只有这些,能给他内心需要的安全感。
黄亚明在变,许庭生一直都清楚,但他更清楚,自己应该给他设一个底限。这个国家不是南美或曾经的意大利,有些见不得光的东西固然存在,但永远只能是阴暗角落的后手和辅助。谁真拿它当路来走,最后必然死无葬身之地。
抛开这份不安,黄亚明之后的那条信息让许庭生安心了不少。他会这么说,至少证明他目前在并州的情况并不算糟,非但顾得了自己,必要的时候还能为别人提供庇护。
至于他说的,把方家这一局当作“练手”,其实也不能简单说是错的。
没经验,于是不用经验去打经验,只用最基础的人性和心里思考,去对抗两只经验丰富、老谋深算的老狐狸。这一局过后,无论结局如何,许庭生都会成长。
“对了,还有件事想跟你说。”黄亚明隔了一会又发来一条信息。
“说。”许庭生连忙回复。现在的情况下,黄亚明这么严肃的提起一件事,许庭生不敢不认真。他甚至会有些紧张和急切。
“我想大四毕业后找个代孕,先生个孩子。最好是儿子。”
“……”态度很认真的许庭生,一下有种被梗住的感觉。
“我想反正要生的,我不想生我爸妈也不会放过我。然后这辈子又肯定找不到那种特别想跟她生的人。所以干脆找个高端点的,争取生个好点。嫂子这几天帮我联系了个女的,清北,大三,正好时间对得上。姑娘样子也还不错,因为家里问题走投无路才接受这事。要价有点高,一百万。我想了想,应该值。准备过两天去签协议,先付点定金。”
许庭生第一次因为了解一件事是认真的而彻底懵逼。黄亚明是认真的。这人生,看得太通透,活得太通透,许庭生不能不服。
“你倒是说句话,觉得怎么样?”黄亚明追问。
“挺好的。”许庭生还能说什么呢?
“嗯。我现在就是有点纠结,我儿子将来到底娶念念好,还是等你女儿。娶念念的话,差不多应该正好女大三,抱金砖。娶你那个,要等的日子就久了。可是……你家产多啊!付诚那个穷逼……”
“……”
许庭生看几眼手机屏保项凝的照片,想了想,腹黑老妈的主意,其实……也未尝不可啊!
……
方家的乱枪继续放着。
对面第一波压回来,方家女儿和女婿先步了老大的后尘,因为经济问题一起进去了。跟着,方家老二老三先后出现岗位调动,离开原部门,原系统……
明眼人都清楚,这是要对他们下手的先兆。跟人把鱼从水里摸出来撂到案板上一样,只为方便收拾。
这样的情况下,方家的乱枪,依然继续放着。只是能用上的人,越来越少了。那些个原先还对方家抱着一丝期待和希望的,不了解情况的,大多开始忙不迭的划清界限,退出战场。这情况几乎摆明了,上去就是炮灰。谁也不傻。
方家闹着笑话。笑话着,笑话着,有人突然咂摸出点不对味来:“这样急吼吼毫无章法的乱来,连忽悠带坑的揽着人瞎拱,自乱阵脚,空耗力量,方家到底在乱什么,急什么?”
“这么看来,难道……方老爷子其实已经去了?!”
只有这一个解释了。其一,乱的原因,没了主心骨,所以没了方略,也更沉不住气。其二,树倒了,猢狲反正要散。所以哪怕是乱来,也趁着现在还能唬得动,先把人使上再说。
这逻辑越想越合理,很快就成了大半个岩州上层共同的揣测。
有人试着从医院方面打听了一下,果不其然,这些天,方家的病房几乎成了禁地,不许外人踏足。给老爷子治疗的医生和护士,也变得完全固定,而且几乎都在方家人的掌控之中。
一切的迹象几乎都在说明同一件事——方老爷子很可能已经死了,只是隐而不发。
……
西湖市第一医院。
“你这是什么主意?外面的人,现在差不多都应该开始觉着我已经死了吧?”方老头问许庭生。
“怕是你的孙子孙女都有这么想的。”许庭生说。
“说说。”
“这样等你真的死了,才能再‘活’一段时间。”
“哦,有道理。还有吗?”
“还有让对面那两位猜一猜,动一动。要不我没法摸他们的心思。”
“也是。还有吗?”
“没了。”
“你小子不老实。”
“什么?”
“你还有一个目的。你想看,我在等的,不知道会不会来我葬礼的那个人,到底还会不会在意我是不是死了。还有,他到底是谁……”
“老爷子诸葛再世。”
“我劝你少抖机灵。没用的,我可以明白告诉你,现在的情况,哪怕你们明天就给我大办葬礼,那位也不会过问半个字。”
“为什么?”
“因为,其实我和我那两个老战友一样,都是他的人。我们三个之间这件事,他们俩忍了二十来年,我也没去提前打压。不是因为他们能忍,也不是因为我真的手软。是因为那时候不是时候,那位压下我们,但留了句话。到这一天,他绝不干预。”
“原来是这样。”
“所以你得做到他不得不干预。”
“这个我暂时想不到。”
“那就先做别的。慢慢来。”
“做着呢。你猜对面那两位会不会亲自来探个究竟?”
“如果来了呢,你要我做什么?”
“告诉他们,你有过河卒。”
“哦。我有过河卒。有用?”
“死马当活马医……其实,你不也是这样想的嘛。”
“……什么时候想到的?”
“早上起来照镜子的时候。”
“哈。”
第538章 凌萧
许庭生的基础心理和人性分析还没猜中对手,先猜中了方老头。他的心思。
一个病,病到需要“死马当活马医”的地步,最好就不要再找一个经验丰富的大夫。因为那只意味着经验,而经验能救的东西,就不会到几乎无法医治的地步。
“拿一个方家这样的对象给你练手,机会常人一辈子难有”,方老头笑着说,“方家方余庆,这个名字以后一定会比我响亮。你说呢?”
老头身上有着一个将死之人本不该有的乐观。回光返照能照这么久的人少见,稀罕,老头子这几天精神好,也得意,连呼吸机都暂时可以不用了。
他似乎笃定方家现在失去的一些东西,未来都会在方余庆身上看到,甚至更多。
所以,有些好处,他暂时给不到方余庆手里的,就先送了许庭生。比如现在委身渐南的那位,还有未来他葬礼上可能会来的那个人,都是他的“礼物”。
当然,这一局本身,也是“礼物”。他用这一局打磨璞玉,为宝剑开锋。推着许庭生往前走。
许庭生不搭腔。一个人的路,有时候是自己走的,有时候,会被人和事,时和势……推着走。
“对了,你说过的那个水壶呢?”最后离开病房的时候,许庭生才像是聊家常一样说起,“我有件要紧事,后天要回一趟老家。正好路过渐南,可以去看望堂哥,顺便把东西带过去。”
“这个时候……什么要紧事?”
“妹妹高考。”
“哦,那真是要紧事。东西回头我让余庆送给你。”
他走后,老头很得意。许庭生既然最后还是主动开口要了那个水壶,就说明他已经想好了,接受方家最后的好意。
他要了,就说明他准备还。
……
许庭生第二天有一场考试,是大三期末的第一科,《出土文献学概论》。
从小哥那里复印了考试要点和笔记,死背一晚,考完感觉自己应该能过。
上午九点半,许庭生和谭耀一起走出考场。
方家的事这一阵闹得沸沸扬扬,谭耀也已经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方橙提或不提分手,都已经失去意义。只是谭耀对许庭生的盲目信任和乐观,让许庭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