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娘二八年华,比李绩要小上整整八岁,可是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宦娘比之李绩要精明通达上许多。这是宦娘的好处,也是她的坏处。女子精明通达,则易生出猜疑提防之心,如宦娘这般自小艰难的,除了娘亲之外,对任何人都存着猜疑之心。便好比人皆道燕王是贤王,她必须看一看才能信。
这样的人,必然恒有烦忧,心上赘累。太过自立自强,对女子而言绝非幸事。幸好如今世道乱了,这道理或许也有可能逆着说了罢。
宦娘略略一思,随即道:“若我没记错的话,燕王府在宫城南侧的求贤道,由荣华道到求贤道,途中将经过一条崇财街。街上有粮店油店等,若是店内还没被抢光,我们可以带回些物资度日。”
李绩沉吟,静默不语。郑甲稍稍犹豫,道:“这不算偷盗么?”
还不待宦娘说话,李绩先道:“到时候看具体情形吧。若是店内有人,我们自然不可硬闯,若是店内无人,尽是尸首,我们拿些物资,也算不上是偷盗。”
几人打定了主意,定于午后启程。
此时无油无盐,众人只能生吃着萝卜等物将就一下,勉强算作是“午饭”。饭罢之后,宦娘安置好了娘亲,便避着众人,独自一人,悄悄出府。
隔壁不远,即是长公主府。
前番地动,每户所余人数,不过十之二三,侯府已经算是幸存人数极多的了。荣华道上的房屋亦基本全部倒塌,立在废墟上极目望去,几乎没有仍好好立着的完整房子,一片萧条。
而此时的徐家,统共剩下不过十来人。宦娘跨过地上的尸体,又迈过因地裂而生出的道道喷着热气的裂缝,小心登上公主府边的断壁残垣,细细打量着这个地方——这里,就是她的“亲人”的居所。纵然已成废墟,也能依稀看出曾有的繁华景象。
在她与娘亲屋漏偏逢连夜雨的时候,徐家人或许正添灯开宴,鼎食鸣钟,檐下赏雨;在她挑着烛火,缝补旧衣时,徐家人衮衣玉食,肥甘轻暖;在她们母女为人所闲话,受人刁难诅骂时,徐世韦青云直上,荣昌长公主富贵难言,膝下儿女诸如徐平、徐兰露亦出入名门,载誉颇丰。
是。她们母女过成这样,沈晚具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可是若非施害之人布下毒局,受害之人又岂会中了圈套?宦娘本就对生父心有怨怼,如今所恨之人的名单上,又添上了一个心狠手辣的徐平,一个恩将仇报的徐兰露!
徐家一个受伤的仆人抬起头来,正对上宦娘的目光。他当惯了高门大户的奴仆,并不觉得如此乱世能颠覆动摇贵人的位置,眼下这般情形,只是暂时罢了。见宦娘衣着朴素,他喝道:“看什么看?懂不懂规矩?”
顿了顿,他昂首道:“可别瞧不起我们长公主府!你知不知道我们大公子有多厉害?”
大公子指的即是徐平。宦娘挑了挑眉,心中暗想难道徐平也有了异能?她启口问道:“有多厉害?愿闻其详。”
那仆人得意地笑了笑,与有荣焉地说道:“想必你也听说了罢,那场雨停了之后,出了许多异能之人。不瞒你说,我家大公子也是其中之一。而且,不同于其他人的是,我家大公子生出了三种异能!个个都十分厉害!”
宦娘登时张大双眼。按理说来,徐平的名字,一共就两个字,又如何会生出三种异能来?这奴仆的话,到底是真是假?若是真,那报仇可谓分外艰难!
“哦?到底是哪三种异能?”宦娘缓缓问道。
“一来,公子可以推平一切,墙壁可轰然倒塌,立着的活物甚至可以化为一滩血水。可巧了,倒真合了我家大公子的名讳——凡是地面上站着的,都会被‘平’倒。二来,公子可评断他人异能的级别强弱。三么,你这女郎,走近试试!”奴仆昂声笑道。
宦娘这般谨慎的人,并不会贸然依言向前。她执起地上瓦块,朝前一掷,竟见那瓦块仿若触碰到了什么屏障一般倏然间被弹了回来!
奴仆摇头晃脑地说道:“是了,最后一个异能,就是设下屏障!这下子我公主府内的人的安危再不必担心!管他刮风下雨,均不用害怕!”
宦娘心上生出一股骇意。
她本以为自己有了这替换的本事,遇上谁都不必惧怕,却不曾料到,徐平竟会变得这般厉害!平,舒也;评,品论也;屏,蔽也——他所得到的,是三种字力!如此奸人,却有如此幸事,老天当真无眼吗?
奴仆正要再说些什么,便听得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他向后看过去,连忙毕恭毕敬地行礼问安。来者纵是身处这般境况,依旧身着一袭彩绣襦裙,琵琶窄袖,宫绦佩玉,由侍婢搀扶着缓慢行走,与周遭灰败景致颇有些格格不入。
徐兰露一眼看见不远处站着的宦娘,心中大骇。哥哥明明说了,沈宦娘已经被狗啃尽白骨,缘何竟还会出现在这里?莫非……莫非她也是异能之人?
她惊惧不已,却仍是强定神色,由侍婢搀扶着上前,柔声说道:“宦姐姐竟还安在,妹妹甚为欣慰。只可惜我哥哥设下了这无形屏障,平白将你我隔开,不得细细叙话。”
贵族行事,纵然有血海深仇,因顾及这家族渊源,面上也很少有翻脸的,多半都是背后下手。徐兰露成长在这样的环境中,面上功夫自有一套,话说的亲亲热热,毫不见生分。
宦娘却懒得与她周旋,神色淡淡地问道:“你哥哥呢?”
徐兰露并不介意,巧笑着说道:“姐姐不知道么?前两日官家下旨,凡是身有异能之人,均要去羽林监报备。姐姐若是也有异能的话,可不要忘了呢!对了,若是府上并无车马的话,羽林军不定时地会在街上巡逻,率着异能者剿杀怪物,姐姐注意着便是。”
宦娘不发一言,转身就走。徐兰露见她态度如此,猜测着十有六七她是有异能了,心上不由得生出几分妒意来。
一个贱妇生出的野种都能生出异能来,她怎么就生不出呢?
回了府中之后,宦娘将从徐兰露那里听来的消息统统告知了李绩及郑甲等人。李绩听说徐平生出三种字力,心中难以自禁地有些焦虑,甚至一时间有主动去找怪物咬、去喝污水的想法。只是这实在太过冒险,若生不出异能,便是走上一条死路,他只是稍稍一想,着实不敢尝试。
郑甲双拳紧攥,分外沉默。
刘幸见气氛沉闷,挠着脑袋笑道:“怕啥子嘞?按着将军大哥说的,异能越厉害,消耗的精神越多。俺还就不信了,真有人恁厉害,能抗住三种字力?这就跟养老虎似的,养一头,只要仔细盯着,还勉强能看住,养三头,迟早要被吃个干净!”
第12章 阶等
第十二章
李绩听了,抬头问道:“这徐平,据你们所见,是个怎样的人?”
郑甲冷哼一声,“看着道貌岸然,实则包藏祸心。他显露出真面貌的时候,身上那股子戾气与杀意,比咱们从前在西北干掉的杀人不眨眼的土匪头子还厉害!”
宦娘亦道:“看着眼下这般境况,善良之人最易心生动摇,险恶之辈却如鱼得水。徐平那般邪气的人物,说不定,真扛得住三种字力……”
李绩沉默半晌,稳声道:“天道有轮回。我还就不信了,这老天爷将人逼到绝境,竟是为了让那些险恶之辈逞英雄的吗?他总有破绽与弱点,咱们总会有报仇的契机。”顿了顿,他又遵嘱道,“你们不要轻易显露异能,不然必会被送到羽林监那里,燕王殿下还会落下个谋逆的名声。”
宦娘和郑甲连连点头。
刘幸嘻嘻笑道:“俺真羡慕你们!俺真想知道,要是俺有了异能,会是啥异能!”他站起身子来,正色道,“好了,大哥大姐,你们安心去寻燕王罢。府里头俺绝对会照看好——用俺的脑袋和俺的命根子保证!”
李绩抿唇,踢他一脚,厉声道:“女郎面前,说什么荤话?”
“哎呀哎呀,忘了忘了。”他不好意思,连忙捂口。
宦娘长在市井之间,形形□□的人物见了不少,并不介意,只是面上稍稍有些红晕罢了。军中将士,性情正直,言谈率真,比宦娘从前见的大多人都可爱许多,她如何会恼呢?
府上马匹尚余四匹,其他的要么因变异而被砍死,要么因缺水而渴死,余下的四匹亦精神稍稍有些萎靡。从中挑了三匹出来之后,李绩跨鞍上马,头戴笠帽,一身铁甲,面貌俊朗坚毅,端是英气。郑甲有骑马前和马说话的习惯,先是温柔抚着马的皮毛,低着头冲着马头说了些什么,方才上了马背。
宦娘头戴笠帽,发髻低绾,踌躇道:“我不会骑马。”
这倒也是正常。会骑马的女子,多半都是英姿飒爽且还没有缠足的高门贵女,如宦娘这样的女郎,一点机会也没有。
李绩稍一犹豫,抿了抿唇,拍了拍自己身后,道:“不嫌弃?”
男女大防,此时也不必多加讲究,若非要讲究,倒显得矫情。宦娘点了点头,李绩大臂一挥,将她捞到马背之后。
她望着李绩宽大厚实的脊背,不由得生出羞意来:自从见了这男人后,不是你救我我救你,便是被他扛在肩上,压在榻上,同他共乘一骑,真是不知哪里来的缘分。幸而如今纲常已乱,境况危急,不讲究那些条条框框的道理,不然的话,依着世俗规矩,她必须嫁给李绩不可,要是李绩不要她,她可就谁也嫁不了了。
只盼着日后的夫君不要在意这些,否则日子当真难过。
正胡思乱想着,骤闻一阵嗡鸣之声由远及近,令人寒毛倒竖,心上充满压迫之感。宦娘凛然坐直,做好施展字力的准备,却乍然感到嗡鸣之声划过头顶,一只什么东西霎时间用足勾走了她与李绩的笠帽。二人抬头看去,不由得愕然大惊——这东西头长触角,身背半透明的翅膀,通体草绿,口中咀嚼着草帽,两个黑洞洞的圆眼隐隐现出赤红之色,分明是一只成人大小的蝗虫!
狗变成了恶犬后仍是喜欢食人白骨,蝗虫变异后对草帽分外口馋,由此看来,动物虽变异,却仍保留着最原始的本性。即便如此,郑甲三人仍不敢掉以轻心,严阵以待。
幸而这蝗虫似乎对她们并无兴趣,拍拍翅膀,又向着远处飞去。听着嗡鸣之声渐去渐远,宦娘等人均是余惊未退。昔日虫兽,何等弱小,似这蝗虫,只要不成灾群,便只是一踩即死的小虫子,谁能想到有朝一日人们竟会对它们心生畏惧?
几人心悸难去,继续前行。途中又不断遇上数只丧尸,还不待宦娘出手,李绩便居高临下,身手利落地以手中长刀或刺瞎丧尸双眼,或割断丧尸的人头,解决了危机。又有几次,因马儿精神萎靡,未曾注意蹄下因地裂而生出的鸿沟,连人带马差点跌入其中,幸而有惊无险。
至于崇财道上的店铺,却原来早就被人抢了个干净,被变异的动物吃了个干净,丝毫粮米盐油也不剩。
郑甲望着不断杀怪的李绩,心中隐隐有些低落。一来他不喜自己的异能,觉得所谓营造假象全然如同鸡肋一般,毫无用处,二来,他尚未领悟、开拓自己的异能,并不知晓该如何更好地使用才是。
三人于马上跑了不到半个时辰,总算是到了求贤道上的燕王府。同其余房屋一般,燕王府也只残留了几间依旧伫立的房子,周遭亦是断壁残垣,落瓦碎砖。三人甫一下马,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阵阵马蹄声。
李绩下意识以为是燕王,收刀回首,却见尘土飞扬之间,来了一队均是身着黑衣红边服饰的人士,头戴笠帽,腰间清一色地配着镶缀有碧珠白玉的宝剑。这样的打扮,李绩和郑甲熟悉得很,便连宦娘昔日也曾见过,正是京兆羽林军。
然而最为当先的那匹逸尘白驹之上,坐着个头戴笠帽的黑袍男子,看上去应当是领头的,可非但衣饰不同他人,便连腰间所佩的长剑也与他人不一样,剑柄上什么缀饰也无,分外简单。他的笠帽压得极低,令人只能看见一个线条优美的下巴,以及披散下来的墨色青丝。
那身形对于郑甲和宦娘来说分外熟悉,绝对是徐平!
宦娘如临大敌,全神戒备,郑甲亦是面色发赤,双拳紧攥,胸中情绪繁乱。
在这紧要关头,宦娘电光闪念间想起徐平“评”之异能,便对郑甲悄声道:“快施展你的异能,心里想着要制造让别人看不出你有异能的假象,一直想着!”她并非没有想过让郑甲也为她营造假象,只是尚且不知郑甲的精神状况能否承担,亦不知他是否能同时营造多种假象,若是弄巧成拙,反倒会暴露了郑甲。
徐平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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