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眼睛在刹那间变得赤红无比的周妈妈在大家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中,陡然从自己花白的发鬓里拔出了一根磨得锋利的铜簪,没有半分犹豫的朝着陆德正胸口迅猛刺去!
周妈妈的此番行径可大大的出乎了众人的意料。
说来迟,那时快。
眼瞧着那铜簪就要狠狠刺进陆德正胸口里的时候,一直都蹲跪在他旁边服侍着他的陆阮氏几乎是想都没想的惊叫一声,用力拿头朝着周妈妈瘦弱的身躯猛撞了过去。
所有注意力都在陆德正身上的周妈妈被她撞得一个趔趄,手里磨得锋利的铜簪也顺势划过了陆阮氏的面颊——尽管只是浅浅的一层——但鲜血依然在眨眼睛汹涌而出。
差点被陆阮氏撞翻在地上的周妈妈并没有忘记自己的初衷,她一脚蹬开因为面部剧痛而哀叫不已的陆阮氏,重新挥舞着手里的铜簪子朝着陆德正所在的方向用力扎了过去!
边扎她还边叫着:“杀死你!杀死你!杀死你这个狼心狗肺的畜生!”
只可惜,年老体衰的她被陆阮氏刚才那么一阻,反应到底慢了半拍,被总算回过神来的女官和云夫人合力按住了身体,形容狼狈的匍匐在地面上。
芸贵妃对于周妈妈的此番表现十分恼怒,觉得母亲办事越来越不靠谱的她皱着眉头,再次隐晦地给了云夫人一个眼神,让她赶紧想办法把周妈妈给拖下去。
此时心里同样懊恼不已的云夫人被女儿芸贵妃这么一提醒,连忙毕恭毕敬地朝着嘉宁帝行了一礼,用很是惭愧的语气说道:“臣妇触犯圣颜,还请陛下赎罪!臣妇这就把这又犯了癔症的老婆子待下去,免得污了陛下和娘娘们的眼。”
“癔症?云夫人确定这位老人家犯了癔症吗?”嘉宁帝故意用一种半信半疑地语气开口说道。“朕怎么觉得她并没有什么大碍?瞧上去还挺正常的!你说呢,王叔?”
已经从目前陡变的情势中,觉察到某些猫腻的大宗令在仔细端详了一番被硬按在地毯上动弹不得的周妈妈后,神情很是认真地点头附和道:“微臣瞧着这奶娘也挺正常的,不像是犯了癔症……”
倒像是……
大宗令不动声色的眯了眯眼睛。
倒像是那类有着极大冤屈,卧薪尝胆以图报仇雪恨的苦主?!
迫不及待想要把周妈妈拖下去的云夫人听嘉宁帝和大宗令这么一说,脸上的表情都绿了。
就在她绞尽脑汁地想着到底要用怎样的方法才能够不着痕迹的把这耍了她们母女俩的老婆子拖下去狠狠教训一番的时候,嘉宁帝再次开口说话了。
“朕这里最不缺少的就是医术高超的太医,这位周妈妈既然是皇后生母的奶娘,看在皇后的面子上,朕就让太医们好生给她会诊一番,看能不能尽快让她恢复健康吧。”
嘉宁帝说完,不待云夫人反应,就让太医们凑将过来给周妈妈诊断。
张太医作为太医院的院正,也当仁不让的走上前来了。
看到他的周妈妈眼睛止不住地就是一亮。
“是小张太医!是小张太医!”她用雀跃无比的眼神看着张院正喃喃自语着,“小张太医,我们可真的是好多年没见啦,你瞧着……也老啦。”
张院正虽然知道他此刻最好公事公办的与周妈妈接触,但是在看到这一张皱纹密布又充满喜悦的苍老面孔后,他还是对她露出了一个充满善意地笑容说道:“是啊,确实老了,而且,不止我老了,周妈妈看着也老了许多啊。”
他一边不动声色的和她闲话家常,一边轻轻把她的手放在脉枕上,给她把起了脉。
“奴婢老了很正常,奴婢巴不得奴婢能够更老一点,早点去服侍奴婢奶大的小姐呢!”周妈妈在脸上露出一个有些痴傻的笑容,“如果不是小姐硬逼着奴婢装疯卖傻的活下去,守着小小姐,奴婢早就不想活啦。”
周妈妈这句话里所透露出来的讯息着实有些大,一心惦念着洗刷自己清白的张院正在听了她的话以后,心跳都忍不住有些失序。
他定了定神,用一种近似于诱哄的语气问道:“装疯卖傻的活下去?周妈妈,你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才需要装疯卖傻的活下去啊?”
而其他人听了这话,却不由得在脸上浮现了几许感慨之色。
因为他们都可以看得出来,眼前这老妇人并非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在装疯卖傻,相反,她看上去分明是真疯了!
只不过是心有挂碍所以疯得还不怎么彻底罢了!
因为周妈妈刚才对陆德正那近乎发狂似的一番攻击,大家对张院正刚才的说法忍不住又认可了几分。
“不能说……奴婢不能说……奴婢向小姐发过誓!无论如何都不能说!”张院正这样一问,周妈妈脸上的表情都变得格外警惕起来,原本安安分分放在脉枕上的手也收了回来。
“可是你要是不说的话,你的小小姐就要被人害死了。”一直都保持着惊人沉默的陆拾遗在所有人不可思议的目光中,缓步走到周妈妈的面前,轻轻捊了捊自己的发鬓,用很是认真地眼神看着周妈妈说道。
“小小姐……小小姐……”整个人都有些疯疯癫癫的周妈妈傻乎乎地看着陆拾遗低低重复着。
重复着、重复着,她就忍不住大声哭嚎起来。
“小小姐……奴婢好想见一见小小姐……奴婢真的好想见一见小小姐……想要知道她是不是一切都好……”
“既然你这么的想见她,为什么他从来没有见过你呢?”陆拾遗目不转睛地看着周妈妈的问道。
“因为奴婢不敢去见她,因为奴婢要做一个疯子才能够保住她,才能够让她平安长大!”周妈妈用一种很是痴迷的眼神看着陆拾遗用自以为很小声、很小声的音量对她说道:“你长得真的很像很像我们家小姐……”
“很像是很正常的,因为本宫就是你口中的那位小小姐,是你家小姐的女儿。”陆拾遗脸上表情很是诚恳地看着周妈妈说道。
周妈妈闻听此言,忍不住低低倒抽了一口凉气。
她一脸不可置信地睁着眼睛很认真地打量着站在她面前的陆拾遗,用半信半疑地语气,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你真的是我们家小小姐吗?你有什么证据吗?”
“当年你家小姐生产的时候,你就在旁边吧,你家小小姐身上有什么特征想必你也应该心里有数吧?”陆拾遗脸上露出一个有些意味深长的微笑。
经过仔细观察周妈妈脸上的微表情,这时候的她已经可以确定这位大智若愚的老人是真的在用装疯卖傻的方式,来逃过原主父亲对她的迫害了。
周妈妈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格外明亮起来。
“我家小小姐的手腕内侧有一颗米粒大小的朱砂痣,像花瓣一样,特别好看!这位……这位姑娘……你手上有吗?”周妈妈眼巴巴地看着陆拾遗,用充满希冀地口吻问道。
陆拾遗微微弯起眉眼,将自己宽大的袍袖微微一提,露出了半截如同雪一般细腻的皓腕。
在那上面,有一颗朱砂痣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
周妈妈的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
“真的是小小姐!真的是小姐姐!奴婢可算是又见着您了!奴婢可算是又见着您了!”
陆拾遗亲自把周妈妈从地面上搀扶起来,“周妈妈,现在你能够告诉我们,这些年来,你为什么要装疯卖傻又为什么要刺杀旧主的原因了吗?”
刚刚在张院正面前还满心戒备的周妈妈在听了陆拾遗的询问以后,却想都不想地回答道:“奴婢也不想装疯卖傻,可是奴婢却不能不这么做,因为奴婢不这么做,奴婢很可能根本就活不到今天。”
周妈妈用近乎贪婪的目光痴痴的逡巡着陆拾遗的五官,仿佛要在这张记忆深刻的芙蓉玉面上,找寻到她曾经亲手照顾大的,那位小姐的踪迹。
知道她现在心情肯定复杂无比的陆拾遗没有催促她,而是耐心地一直等到她出够了神,才再次把刚才的那个问题又提了一遍。
周妈妈几乎是用一种慈爱的目光看着陆拾遗微笑着说道:“以前小姐最喜欢的就是听奴婢给她讲故事,今日,奴婢也给小小姐讲一个吧!讲一个薄情郎的故事!”
周妈妈在说到薄情郎的时候,眼睛飞快地扫了眼四肢耷拉的陆德正和旁边已经止了血正满眼仇视朝这边看过来的陆阮氏夫妇,脸上表情说不出幸灾乐祸地呢喃了一句:“报应!”
“二十多年以前,有一位姓朱的小姐,被她的父母嫁给了一位姓陆的官爷为妻,朱小姐幼承庭训,温婉贤淑,以夫为天,自打嫁给那位姓陆的官爷以后,就把整颗心都放在了他的身上,因为自己数年不孕的缘故,她还忍住满心的难过,特意为他纳了好几房妾室,可是,即便如此,那位姓陆的官爷……依然膝下空空,半个独苗也无。”
周妈妈的眼神有些放空地用颇有几分干涩地声音低低呢喃着。
旁边的人必须很认真的去聆听,才能够听得到她说的话。
不过,这样的时间并不长,因为半盏茶的时间不到,周妈妈的声音就变得异常的尖锐高亢起来。
“朱小姐聪明伶俐,见后院众人久久不曾有孕后,开始怀疑问题是出在陆官爷的身上,为了弄清楚原因,她趁着丈夫感染风寒的当口,为丈夫请来了一位刚刚入职没多久的小太医,在小太医的帮助下,她开始偷偷的给丈夫治疗!因为怕伤及到丈夫的自尊心,她用了很多很多的法子,把小太医开得方子用药膳的方式煲给丈夫喝……她甚至为了能够给丈夫怀上一个孩子……而服用可以助孕但是却很可能会减少寿命的禁药……”
在听了周妈妈口齿清晰的复述以后,本来觉得周妈妈是真的傻了的众人又开始在心里觉得,对方未必是真的傻了。
因为真的傻了的人,根本就不可能说出这样有条有理的话来。
周妈妈呜呜啜泣着,“她的奶妈妈很心疼她,一直都在旁边劝她,可她就是不听,她坚持要给她的丈夫生下一个孩子,即便是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可是她却不知道!她却不知道在她一心为了她的丈夫陆官爷吃尽苦头的时候,她的丈夫却怀疑她与小太医有染!甚至在她好不容易生下孩子后……生生捂死了她!生生捂死了她!”
周妈妈的话让在场绝大部分人都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们几乎是下意识地朝着陆德正所在的方向看了过去。
简直不敢想象这样一个即便是四肢俱废形销骨立的翩翩君子,竟然会做出那样可怕的事情出来!
“陆官爷试图捂死朱小姐的时候,朱小姐的奶妈妈因为听了朱小姐的吩咐去隔壁的房间里给朱小姐拿坐月子的行头,正正巧地看到了这一幕!朱小姐的奶妈妈吓坏了……她吓坏了……她哆哆嗦嗦地逃了!她逃了!她没用的逃跑了!”
周妈妈泪如雨下的开始在自己的脸上扇巴掌,一个又一个的巴掌!
“她躲在假山里愚蠢的瑟瑟发抖,直到怒气冲冲又惊魂未定的陆官爷从产房里出来,她才跌跌撞撞地冲进房想要救她奶大的小姐!可是来不及了……已经来不及了……等到她再次回到产房里的时候,她的小姐……她可怜的小姐已经奄奄待毙了……”
周妈妈发出像狼一样的哀嚎声,“她想要去给她家小姐请大夫,想要去把那个厉害的小太医请过来救命,却被她家小姐给阻止了!小姐让她照顾好小小姐,小姐让她哪怕装疯卖傻也要活下去,小姐……小姐她就这么没了……为了一个狼心狗肺的畜生……她就这么没了啊……”
“小小姐!你要为你的亲娘报仇!你要为你的亲娘报仇!他陆德正……”面颊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血泪斑斑的周妈妈歇斯底里地咆哮出声,“他陆德正不得好死!他陆德正不得好死啊!!!!!”
在场所有人默默看着头发花白,整个人都陷入了崩溃之中的周妈妈,很长时间都没能回过神来。
直到刚刚被周妈妈用铜簪子划伤了面孔的陆阮氏在这个时候猛然跳将了出来,指着周妈妈说她撒谎,说她丈夫根本就不可能会做这样可怕的事情,大家才勉强回过神来,重新把目光定格在陆德正的身上,想要知道他会不会承认周妈妈的指控。
谁知道,陆德正根本就不在乎这些好事者的目光,他只是垂着眼帘,一声不吭地坐在那竹椅上,整个人仿佛灵魂出了躯壳一样的安静坐着。
他的心里,则在不停地回荡着周妈妈刚才说过的那些话。
……原来,在他心慌意乱离开产房的时候,他的妻子……还活着……
那个一心一意想着他的女人……他的妻子……还活着……
她到底是用一种怎样的心理,才能够说出让自己的奶妈妈哪怕装疯卖傻也要活下来的话……
她是不是早就已经想到了今天……
陆德正整个人都痴住了。
曾经的酸甜苦辣、曾经的如鲠在喉,曾经的懊悔不迭,曾经的悲愤怨憎……都随着张院正和周妈妈今日所说的这些话而一点点的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