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时分,雨势将歇,浣洗过的碧空清明而晴朗,晨曦从云海中冒出头角,整个大地,光芒万丈。
嘎吱——
门被打开了。
夫人一脸疲倦地走出来,面色苍白、唇无血色,俨然是透支到了极点。
容麟瘪瘪嘴儿,扶住她胳膊。
夫人虚弱一笑,也没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与他斗嘴:“好了,你们进去看她吧。”
玄胤紧张地问:“她怎么样了?”
夫人苍白着脸笑道:“她挺好,中途醒了一次,我问她疼不疼,她说疼,但没哭。”
玄胤一个箭步迈了进去,看着平躺在床上,发丝凌乱、面色惨白的宁玥,眸中再难掩热意,将她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都清除干净了吗?孩子如何?”容卿问。
夫人道:“清除了绝大部分,还有一些需要自我消亡,这个基本没多少问题,短则三日,长则七日,她背后的金蝴蝶便会完全消失了。”
“现在还没消失?”容卿不放心地问。
“现在已经只有一个很淡的印子了,消完就会彻底痊愈的。”
“孩子呢?”容卿追问。
“扛住了,真是个坚强的孩子。”夫人看向了容麟,“跟你一样。”
这还是夫人第一次表扬容麟,容麟哼着红了脸。
宁玥是第三天的下午醒来的,醒来还不能立马感知到眼睛的变化,但玄胤一直有观察宁玥后背的金蝴蝶,的确是一日淡过一日,到九月二十号这天,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了。
九月二十一号,宁玥从午睡中醒来,突然感知到了一丝不太明亮的光线。
又过三日,宁玥勉强能看出人影。
那之后,眼睛一日日地好了起来,虽是恢复极慢,但已然在朝乐观的方向发展。
九月三十号晚,小宝宝第一次让宁玥感受到他的胎动。
宁玥兴奋了一整夜。
这边,宁玥开始了专心养病养胎的日子,那边,确定宁玥已经走出阴霾后,玄胤返回了朝堂,宫里一大堆琐事自不必说,太子妃宽厚仁慈,以德服人,但架不住他离开太久,前段日子的示威渐渐过了药效,又有一些宵小之辈,跳出来刁难太子妃。
什么您要的墨水已经用完了,供货的下个月才到,您要不换一种墨?
什么我们御膳房只管下单子,采买是内务府的事儿,如今缺少食材,做不出陛下与娘娘们的珍惜佳肴,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还有什么我们内务府倒是去采买了,可惜御账房的款项没拨下来,只能退而求其次买了些别的,要不您先把预算给我们结了?
若是找到御账房,御账房又自有一番说辞。
机构多,原是想分工明细,但也带来一些办事不够通畅的弊端,还能相互推来推去。
六宫急需整顿。
但朝堂那边的事儿不少于后宫,尤其后宫的钉子好拔,六部中耿妍和耿家的余党就没那么容易清除了。
“西部今年遭遇了大旱,佃农们颗粒无收,不少草原荒芜,牧民的牛羊也饥渴而死,损失惨重,税收也是一拖再拖,还望长孙殿下想办法,从国库中拨些银子与粮食,以救万民于水火。”——户部尚书。
要说钱,玄胤是有的,离开灵蛇岛时,南疆王就提醒玄胤带了些金子以备不时之需,而今一看,很快就能派上用场,只是西部原就有自己的粮仓,平时里就怕会闹大旱,每逢谷物充足之年,都会拨不少调入西部粮仓,怎么就没听西部开仓放粮?
玄胤如今能信任的人不多,陈国公是其中一位。
陈国公向玄胤道出了真相:“倒也不是没有开仓放粮,是放过了,但光有粮食不够,水源太贵。”
玄胤看他一眼,道:“孤记得三年前,陛下大兴水利,南水西调,第一个小坝已经建成,就算不能解救所有旱灾农田,供人饮水应是不难,何来水源太贵?”
陈国公道:“殿下有所不知,那小坝已被人私自占有,想要喝水,需从他那儿购买,一些商户做起了囤积水源的生意,高价卖给百姓。”
“岂有此理!朝廷给建的坝!怎能挪为己用?谁占的坝?”
“暂时不知。”
司空朔就道:“粟者,王之本事也,人生之大务,有人之涂,治国之道也。不能给予百姓温饱的王,不是百姓想要臣服的王,西部缺水严重,早不是一日两日、一年两年的事,南疆王治国多年,四海升平,却独留了这么一个缺口,想来也是它太难填上的缘故,若是此番能将西部旱事彻底解决,必能成为你震慑朝堂的一柄利器。”
玄胤赞同司空朔的观点,西部是耿家二房的地盘,要在那里大展拳脚,想来不是一件易事,说不定这次的卖水事件,就是耿家二房给他的一次小小报复。但耿家二房傻不傻?他正却没借口出兵西部,他就上赶着送了一个枕头。
“朝廷这次不仅要拨赈灾的银子物资,还有加速建造水利工程。”赈灾物资可派千人,水利工程可派千人,若都是精兵良将,威力不会太差,玄胤捏了捏下巴,“还是不够,要是能增加到一万就好了。”
司空朔拿起一枚棋子,落在棋盘上:“你没听户部尚书说,牛羊也死了,草原也荒了?开荒碱地、建造工厂、创设医馆,这哪一样,用得人少?”
玄胤会心一笑:“妙!”
主意定下了,接下来便是拟定监军与特使的人选,本想让陈国公上路,但考虑到他一介文臣,恐遭了耿家二房的暗算,一合计,把容麟的名字报了上去。
为使路上尽量多的使用人手,玄胤将金子全部换成了白银,还运送了大量空棉被、褥子、粮草、药材等物资,装物资的箱子全部经由玄胤改良,内嵌兵器,与曾经的回春堂一样。
接到军令的容麟愤愤不平地瞪了玄胤一眼:“你就是故意的!故意把我和容卿分开!”
容卿要照顾宁玥,可想而知,是不会随他去赈灾西部,他也不舍得让容卿去,耿家二房在那儿呢,搞不好最后就要打起来,万一伤到容卿如何是好?
玄胤心情大好地送别了容麟,看你俩异地相思,我心里怎么这么爽呢这么爽呢这么爽呢……
玄胤开始了后宫、朝堂、司空府,三点一线的日子。
每日上午在朝堂听那些老顽固唇枪舌战,下午在后宫看宫女太监尔虞我诈,晚上陪宁玥散步吃饭一个时辰,夜里,被司空朔叫进书房。
司空朔诸多教导,意略纵横,虽一人,也如管仲相齐桓,九合一匡。
玄胤自是受益匪浅,没像前世那样不酣笔墨,每夜都老老实实地在书房诵读诗理典故,一段日子下来,不说书盈四壁、浩如烟海,也绝非寥若星辰了。
又过几日,宁玥的视力基本恢复,一家人,自是好生庆祝了一番。
从铜镜里,她第一次看清自己大肚子的模样,圆滚滚的,像塞了个西瓜。
“丑不丑?”她问玄胤。
玄胤从身后搂住她,大掌轻轻贴在她肚皮上,任那小家伙一脚一脚地揣着他掌心,宠溺道:“孤的女人,怎么会丑?”
小家伙越踢越欢,看着肚皮东鼓鼓、西鼓鼓,玄胤不禁有些汗颜,最关键的时刻,自己几乎放弃了他。
宁玥沉浸在小家伙生猛的力量带给她的喜悦中,没注意到玄胤的异样,只道:“对了,玄胤,孩子的户口怎么解决?”
这些天虽是在操持后宫与朝堂的事,但这一件,玄胤也没给忘掉,凝了凝眸,说道:“我在朝堂后宫的动作太大,已经惹了多人不满,这个时候公布你怀孕的事,推一推月份,与‘我’昏迷的日子对不上,又要闹出不少风波来。”
“让我大哥诊脉,就说……我是四月份,‘你’昏迷之前怀上的呢?”
“你是长孙妃,没搬回东宫住已经不知惹了多少非议,要是知道你怀了身孕,定要将你‘请’回东宫,还要细查你的月份,陛下都默认你隐瞒怀孕的消息,就是明白有些事,连他插手都不管用。关乎一国正统,首先三公那边就不会退让。”
“所以,我们要把这孩子怎么办?”宁玥困惑地看着他,“换个身份吗?不能入皇家?玄胤!我不要和孩子分开!要是他不能在我身边长大,我宁愿不做皇后了!”
玄胤扳过她身子,定定地看着她:“又说胡话了是不是?为了你大哥,你放过耿妍;为了一个小肉球,你又要放弃我?”
“我没有,我只是……”宁玥低下了头。
玄胤宠溺地捏了捏她脸蛋:“知道你舍不得,我又何尝舍得?当时并不清楚会恢复南疆皇室的身份,那般忌惮西凉皇帝,生怕他伤了玄家和司空朔,若早知我是要做南疆王的,才不惧他!只可惜,如今说什么都晚了,大局已定,我们能做的,就是尽量拨乱反正。我这边有个好主意,但可能要委屈一下孩子,也不知你这个做娘的,忍心不忍心。”
西凉,将军府
蔺兰芝再有几日便要临盆,挺着大肚子在房中走步,马援平息了临淄战乱,暂时辞去公务,专心在家陪她。
“也不怕皇上革了你的职!”蔺兰芝笑道。
马援不甚在意地说道:“革职就革职!我女婿是南疆皇长孙,等他登基,我就是国丈!谁还稀罕一个四品将军了?”
“你呀!”蔺兰芝知他是思念女儿,才这般口无遮拦,“也不知玥儿怎么样了。”
“老爷,夫人!”红玉打了帘子进来,“姑爷的八百里加急密报。”
蔺兰芝和马援打开信件,看完,不约而同地露出了复杂之色。
三日后,一辆马车从将军府出发,十一月中旬,抵达了南疆盛京。
……
刘贵妃正在院子里修剪花枝,突然见秋月两眼放光地跑了进来:“娘娘!娘娘!出大事儿了!”
“什么事儿啊?又是哪个公公死了,还是那个姑姑得病了?”刘贵妃翻了个白眼。
秋月兴奋地说道:“都不是!是长孙妃出了大事儿!眼下正在东宫找太子妃哭呢!”
“呜呜……母妃,你说我怎么这么命苦?明明跟他什么风浪都过来了?却在这节骨眼儿上闹出了这种恶心事?我冤不冤呐,母妃?”宁玥哭得梨花带雨,她穿着高腰裙,身形遮在宽大的斗篷下,倒是瞧不出孕态。
太子妃忙宽慰道:“唉,这事儿是小胤做错了,他怎么能这么糊涂?喝醉酒就能认错人,认错了,还不跟你说。”
“他不说!那小贱人也不说!肚子都大了才跑来找我!好深的心机!母妃……呜呜……”宁玥仿佛快要哭晕了。
刘贵妃赶到东宫时,人还没跨过门槛,便听到这一阵鬼哭狼嚎,真是好不痛快,心道那马宁玥也有今天?大快人心呐!
太子妃的声音再度响起:“快别哭了,你本就大病一场,身子还没好利索,再落下病根怎么办?不就是一个妾吗?”
“呜呜……”宁玥哭得越发伤心了。
冬梅瞅了一眼,低声道:“贵妃来了,您能不能哭得真一点儿?”又给宁玥眼里滴了两滴眼药水。
太子妃抿了抿唇。
宁玥往鼻子里也滴了两滴,眼泪鼻涕一大把,总算是十足像了。
刘贵妃走到廊下,发现门口跪着一个姿容清秀的年轻孕妇:“她谁?”
秋月悄声动:“皇长孙的妾,听说是马家的丫鬟,趁皇长孙喝醉勾引了皇长孙,后怀了孩子,但是怕长孙妃容不下她,辞工回了老家,直到如今快生了才跑到这边来找皇长孙要名分。”
哟,马宁玥的情敌呀!那她得好好帮一把!
刘贵妃进了屋,给二人行了礼:“太子妃,长孙妃。”
太子妃指了指一旁的椅子:“贵妃请坐吧。”
刘贵妃进东宫的日子还真不多,太子在世时,把太子妃保护得太好,就生怕她们这些后妈找太子妃的茬儿,如今太子死了,太子妃迫于无奈,也唯有在六宫里走动,真是令人唏嘘呀。
刘贵妃坐下不久,张丽妃也一摇一摆地走来了,不必说,也是来凑热闹的。
“到底怎么了哇?我瞧外头跪着个孕妇呢。”刘贵妃明知故问。
宁玥呜呜咽咽地哭着。
太子妃轻咳一声,道:“二位娘娘都在,我也就直说了,是这样的,那丫头原是马家的丫鬟,在玥儿院子做过事,四月的时候,与小胤……承了小胤的雨露,原以为就这样过了,哪知她怀了身孕,如今孩子快生了……”
刘贵妃笑眯眯地道:“那我先恭喜长孙妃了,马上就要做母亲!”
张丽妃附和道:“是呀是呀,这么快就有人给长孙殿下开枝散叶,真是一件大喜事!”
宁玥气呼呼地瞪了二人一眼,道:“要她过门,除非我死!”
“胡说!”太子妃薄怒道:“别成天死死死的,像什么样子?”
“我不管!总之我不要她!玄胤也说了,任由我处置的!”
“到底是怀了小胤的骨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