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模糊糊有什么飞快地掠过脑海,快得她抓不住。
却忽然意识到……那条刻着名字的项链,应该是黑色的。
黑色的石头,刻着密密麻麻的,画一样的文字,大拇指那么大,两边有甲虫的翅膀,泛着甲虫壳上,冷冷的青金色光泽。
……她知道她要找的是什么,尽管她不知道她为什么如此肯定。
这是毫无凭据的确定感。
就像你做了一个梦,你完全忘记了梦的内容,但是当你看见一处熟悉的风景时,你确定这个景象在你梦里出现过……尽管梦的其他内容你都不记得。
……她以前,一定在哪里见过类似的项链。
安和会器官衰竭,也绝不是意外。
而这一切谜题……说不定当她踏上埃及的土地,就什么都想起来了。
……
她朝夏洛克笑了笑:
“有一点你说的没有错,我的确无法坐视他的死亡,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也想争取一下……我保证我会小心的,好吗?”
……
静音挂钟的针尖,移过一个小小的角度。
……她身体微微前倾,凝固在那个姿势上,握着他苍白修长的手指,等待着他松口。
可他却依然,一言不发。
……
路德维希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地消失了。
她慢慢地,把手,从夏洛克手上,收回来。
……
“你这是什么意思?”
路德维希的脸冷下来了:
“我会征求你的意见完全是出于对你的尊重,但这并不意味着你有权利干涉我的行动。”
“干涉?不,维希,我想你还不知道,真正的‘干涉’是什么样子。”
夏洛克轻柔说:
“我现在的举动,顶多算是在帮你分析……因为显而易见,你已经被突如其来的死亡和自以为是的感情冲昏了大脑。”
“分析?你的分析方式真奇特。”
路德维希嘲讽地“哈”了一声:
“把我关在一家西餐厅里,我合不合作都没有关系,反正医院是你们家开的,苏格兰场也是你们家开的,盐酸巴比妥钠要多少有多少,是不是?”
夏洛克皱眉:
“是戊硫代巴比妥钠……盐酸类药物并没有明显的阻断神经受体化学传递和神经链上钠钾离子通过钠离子通道的正负极交换作用。”
“……这个不是重点!”
路德维希差点抓狂:
“重点是你每天都在忙着拯救世界,却不允许我去救一个人?先生,你有一点过分了,我只是要去埃及,又不是要去炸国会大厦。”
“……过分?”
夏洛克平静地说:
“恐怕你还不了解他们的势力有多大,如果你还不打算一下飞机就被迫长居法尤姆墓地,和一千七百具木乃伊为伴……那么,我劝你还是坐下来,接受这种‘过分’。”
……
……他们,又是他们。
“这个问题谈不下去了,先生。”
路德维希仰头看着西餐厅的吊顶,伸手揉了揉太阳穴。
……她最近揉太阳穴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了。
“因为我不认为艾瑞希和他们有关系,也不认为我的记忆是假的……可我们谁也没有办法说服谁,怎么办?”
夏洛克不置可否:
“这取决于你什么时候被我说服。”
路德维希叹了一口气:
“那就没有可能了……要么我们打一架?谁赢听谁的?”
“……”
夏洛克神情奇异地扫了一眼她细瘦的骨架:
“……我不认为这是一个公平的办法。”
“也是。”
路德维希点了点头:
“你的脸长的太好了,我肯定不忍心下手,太吃亏了。”
“……”
“可我真的不能耽误下去了,先生。”
路德维希坐直身子,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腿。
她紧张时的无意识动作……尽管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现在有多紧张。
“如果我不听你的,坚持去埃及……会有什么后果?”
夏洛克语气淡淡:
“不会有什么后果,为了避免你指控我剥夺你的公民权利,我不会阻止你做任何事,也不会剥夺你的任何权利……但我会给予恰到好处的劝说。”
……恰到好处的劝说?夏洛克居然知道“恰到好处”这个词?
“比如?”
夏洛克看着她:
“比如今天飞往开罗的航班因为中东政治风险,全部取消……或者更温和一点,你乘坐的那架飞机因为气流原因在法国迫降。”
“……”
他皱起眉头:
“但是这样太麻烦了……我还要把你从法国接回来。”
“……”
……这果然是“恰到好处”的劝说。
政治风险,气流问题,这些都是不可抗因素……谁能说他干涉了她的行为自主权?
干的真是漂亮,福尔摩斯先生。
……
领口很低的女服务员再一次走过来,这一次不是擦桌子也不是摆弄桌子上的干花,她把几个精致的小碟子放在桌上:
“你们的甜点……菜已经上完了,请慢用。”
她的声音如此悦耳懂动听,就像她手上的仿珍珠手镯,大颗滚圆珍珠互相碰撞。
为了这一趟,女服务员特意修饰了妆容,浓重的眼线和纤长的睫毛下,眼波流转,风情万种。
一个难得精致的美人。
只可惜餐桌上的两个人正在对峙中,谁也没有注意到她。
一个是对女人没兴趣,一个是根本对人没兴趣。
白白浪费了一个尤物。
……
女服务员微微笑了笑,一点也没有被打击到的意思,端着餐盘又下去了。
……
路德维希盯着桌子上一条条原生态的木纹,觉得冷笑都难。
“你知道吗?我一直都相信你,先生。”
她慢慢地说:
“无论你的结论有多么惊世骇俗,无论你的行为有多么不同寻常,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过去的每一件事,我都相信你……”
她拿起杯子,又放下:
“但这一次,不行。”
夏洛克理所应当地说:
“你当然应该相信我,无论从哪个角度,我都应该是你最信任的人,没有理由这件事情例外,也没有理由……”
他顿了一下:
“……遇见那个咖啡馆老板就例外。”
“那是因为,一旦我相信你,我人生的百分之八十就不见了,蒸发了,消失了……那你告诉我,我是谁呢?”
她声音很轻,像晚风里舒展开的绿色叶子: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墨绿色吗?是因为我门口曾经种过一株茶花,可你现在告诉我,那株茶花是不存在的……那我究竟是为什么会喜欢墨绿色?我的性格,我的爱好,我的一切,都是从哪里来的呢?”
按照夏洛克说的意思,她从中国来,经历死亡和苏醒,她那些关于家的记忆,她的小哥哥。
这是都是……幻觉?
那她对于《福尔摩斯全集》的记忆呢?
但是想一想,如果用夏洛克的理论,这也可以解释,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证明这本书真的存在,而不是她在脑海里虚构的产物。
毕竟除了这些人名,小说里该出现的剧情:四签名,血字的研究,冒险史,莱辛巴河瀑布……到目前为止,一个都没有出现。
甚至这还有可能是那些宗教分子的心理游戏——他们在她的记忆里编造了一本推理小说,让她崇拜那本书的主角福尔摩斯,从而把她引来贝克街。
于是,原本不相交的两条线,相交了。
这样连艾瑞希会提前在贝克街开咖啡馆也解释得通了。
……
不要想了,不要再想了。
再想下去,连她自己都没有办法说服自己了。
再想下去,她怎么救安和?
她怎么救一个……不存在的人?
……
路德维希把视线收回来:
“所以,我不能相信你。”
夏洛克看着她,想要说什么。
却又因她下一句话,紧紧抿住了唇。
“而且,如果我相信你,我认识的那个艾瑞希就成了虚幻,不存在了,而眼前的这个成了阴谋,救不得了……那谁来救他呢?他就真的要死了。”
……这句话逻辑不对。
她的意思像是……即便艾瑞希已经被证实和埃及恐怖分子有某种关系,她依旧因为这个人的生死,而拒绝相信他的逻辑。
☆、第116章 记住我的名字
夏洛克垂下眼。
“那都是你之后要考虑的事情,只要你愿意正视你的旧情人并不存在这个事实……相信我;我有绝对的把握治好你。”
他一身精致的西装,和背后那群衣着鲜艳的高中生格格不入。
却像是完全没有听见那些嘈杂的声音:
“麦克罗夫特的实验室用成年志愿者做过类似实验;已经证明即便在个体人格已经完整的时候,大面积的记忆植入和抽取仍然是可行的,只要不断和你强调自我权威就不会造成人格的分裂和失衡……当然,治愈的前提,是你足够相信我。”
……
“你让我相信你……那你相不相信我?”
她直视着夏洛克:
“你告诉我……你有没有,哪怕一点点;放下你的逻辑;相信我?”
她抬起头……黑色的眸子;黑色的头发;苍白的脸,就那么小小的一捧。
她重复了一遍:
“你相不相信我?”
夏洛克这次沉默了更久。
“我当然相信你。”
他轻声说:
“但是……我更相信证据;事实,和真理。”
……
——没错;这就是夏洛克…福尔摩斯啊。
情感无法动摇他,他从来只凭他闪电一般的理智判断世间万物;意志就像钢铁一样;坚定不移。
……
“好吧,就当我的记忆都是假的。”
她慢慢地松开他的衣袖。
“就当我的过去,我的来历,我的姓氏……就当这些都是被人编造的,都是谎言。”
她听见自己说:
“那也让我亲自去验证一下,好吗?如果我现在请求你……如果我现在恳求你,你会不会让我去埃及?”
又是长久的寂静。
以及,在长久的寂静后,夏洛克那一声:“维希……恐怕不行。”
他顿了顿,在路德维希的目光下再度开口:
“这是出于各方面的考虑……即便是我也不得不承认亚图姆是一个相当强大的对手,麦克罗夫特至今也没有查到他在苏伊士运河一带的势力范围有多大,而他今天上午已经飞去俄罗斯洽谈石油的问题,无暇顾及这边……如果我现在和你一起去埃及,伦敦会破案的就只剩苏格兰场。”
他淡淡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内阁那群人只会说金融和发动战争,我不指望他们被货币腐蚀的大脑能对付亚图姆这种犯罪型天才,而至于你……如果你执意去埃及,或许下一次我看见你,你的脸恐怕已经变得和我唯一的朋友一样了。”
他唯一的朋友,是骷髅先生。
……
亚图姆,又是亚图姆。
就算普京去跳脱衣舞,安和也不可能和恐怖分子扯上关系。
但怎么办?她什么证据都拿不出来。
……
“如果是别人,我还会再努力一下……但是你是夏洛克…福尔摩斯,你下定决心的事,我觉得我没有办法改变。”
路德维希笑了笑:
“但是没关系……你之前的问题问完了没有?”
她靠在椅背上,像是紧绷了许久,终于松了一口气。
……即便他说出的不是她想要的答案,她依然松了一口气。
石头落定,总是比悬挂在头顶好。
“如果问完了,我要回医院了……这个你总不会给我‘恰到好处’地劝说吧?”
夏洛克低沉的声线没有丝毫异样:
“当然不会……但我记得你刚刚才说,你不在乎临死前少见他几面。”
“我现在在乎了。”
路德维希把桌上的本子收回衬衫口袋里。
挂钟的秒针一圈一圈地转,转的她心烦意乱。
就像考试已经到倒计时,她却突然发现,她还有大半的论述题没有做。
再不做,就来不及了。
……
路德维希站起来,重复了一遍:
“问完了没有?问完了我们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夏洛克看着她忽然漠然的侧脸:
“你不回家吗?你去医院?”
“不去医院还能去哪里?”
路德维希正朝大门走去。
她听到夏洛克的话,停住了脚步,回头,慢慢地笑了:
“我倒是想去埃及……只是,你让么?”
……
胸衣很低的女服务员见路德维希要走了,端着托盘走过来,俯身收了她的碗碟。
迷人的曲线从领口一路延伸,延伸到令人遐想的更深处。
路德维希没有再回头,推开门走了出去。
夏洛克看着窗外,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