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知留给拓跋曜的锦匣中除一份血书,还有两串祭红珠、一封信。谢知那串祭红珠拓跋曜不知摩挲过多少次,他一眼就认出串了两粒明珠的祭红手串是阿蕤常戴的,他手一握,祭红珠落在他手心,瓷珠触手温润微凉,拓跋曜神色稍稍柔和些,他将祭红珠放入怀中,然后拆开谢知留下的信件,“君上见信如晤……”
谢知的字温和雅致又不失秀逸,拓跋曜闲时若见不到谢知的人,就爱看谢知给自己写信,每次看到阿蕤的字,他就觉得清风拂面,可这封信上偶尔有几个晕开的字迹,拓跋曜手指缓缓划过那几个字,他只觉得手指还能感觉到泪珠烫手的感觉。他呵护了那么久的宝贝,他不过离开一年不到,就被人欺负至此!
谢知信上并没有急着说委屈,先让拓跋曜注意自己身体,在军营那么多天,回来要先让太医诊脉,不要年轻时就留下病根,要注意身体养护。再说自己在怀荒的经历,说明自己并没有被高句丽骑兵抓走,秦家的亲卫已经提早发现高句丽的士兵,所以自己先逃了。最后说起她在京城的经历,谢知并未添油加醋,反而尽量弱化大皇子的错处,她觉得拓跋曜回京后,该知道的他肯定都会知道,她也没必要添油加醋。
但同时她也不忘说了自己的委屈,“妾乃帝列山之苗裔,四世三公膏粱之后,秉大父、恩师之典训,战战兢兢,不敢增门庭之羞。自君赐字玉蕤,妾以辟芷为扈,秋兰为佩,盼能内美修德,不坠君名。奈何世人不查中情,反信谗言,妾不可户说内情,唯一死证清白……”
看到“死”字拓跋曜手下意识的想抓紧信件,但想到这是阿蕤给自己写的信,他连忙松开手,小心翼翼的将信纸铺在锦匣上,“然妾有辱门庭,令陛下、大父蒙羞,妾万死难恕。幸得姑母怜爱,携妾离京,妾实无颜见君,唯有留书与君作别。”最后谢知在信件上让拓跋曜不要滥杀无辜,“宫侍听命行事,所为非其所想,望君切莫迁怒,妾于天尊前叩首,愿君安好。”
信件到最后,纸上泪迹斑斑、字迹模糊、几不可辨,拓跋曜心中大恸,但看到阿蕤后面写的内容,拓跋曜看到匣内另一串祭红珠,冷笑一声,小心的将信纸放入锦匣内,大步朝门口走去。他现在没工夫找魑魅魍魉算账,等他把阿蕤接回来以后再说,那些欺负阿蕤的人一个都逃不掉!
他之前没有动是不知道阿蕤离开的路线,谢简又不肯说,他不能贸然追上,所以先让亲卫去找暗卫问话,现在已明白阿蕤离京的路线,他要把阿蕤接回来,然后迎她入宫,当了他的皇后,拓跋曜不信有人敢说他皇后的谣言。
谢简没想拓跋曜居然还没死心,居然还让暗卫带路去找谢知,他心中暗忖,怎么崔氏还没来?就在谢简想着崔氏何时过来时,太皇太后穿着朝服走了进来,正好跟拓跋曜正面迎上,拓跋曜只对太皇太后微微颔首,就要离京去追阿蕤,但是崔氏厉声道:“陛下,你去哪里?”
拓跋曜脚下不停,头也不回的说:“太皇太后何必明知故问?”
“你——”崔氏见自己都没让拓跋曜停留一瞬,气得面色铁青、头晕眼花。
“陛下!”河南王和汝南王接到崔远的通知连忙赶来,一见陛下要赶去武川,连忙一左一右扑到拓跋曜脚边,紧紧的将拓跋曜的两只脚抱住,河南王对拓跋曜道:“您三思啊!谢小娘子已嫁人!君不见臣妻,礼也。”
拓跋曜见这两老叟就烦心,什么君不见臣妻,他就没听过这句话,再说拓跋家什么时候在乎这个了?拓跋曜低喝道:“放开!”
两人哪里肯松手,汝南王比不河南王年少力壮,只能将身体所有力量都压在拓跋曜的腿上,“陛下!你年少有为、朝堂万众归心,切切不可因为一女子而沦为昏君!”拓跋家的皇帝迄今为止都没有过君夺臣妻的行为,陛下年少有为,正是大展宏图的时候,岂可沉溺于女色?
拓跋曜勃然大怒:“阿蕤是我的妻子,我娶妻还能成为昏君?”
崔氏声色俱厉的问:“可她现在是步六孤纮的妻子,陛下难道想君夺臣妻!”
“陛下,当年太武皇帝挥军南下,只因长江天堑,不得不暂时收兵,饮马长江,此乃太武皇帝生平一大恨,陛下如今有望完成太武遗志,切不可因为一女子而坠了陛下英名!”汝南王声嘶力竭的喊道,天和帝平庸无能,让他们拓跋家的男儿尽数臣服在一个女人之下,如今陛下又太武皇帝之风,他不能眼睁睁的看着陛下犯错。再说谢知不仅名节有污,还不孝长辈,忤逆太皇太后,这样的女子如何堪为宫妃?
拓跋曜急怒攻心:“来人,把他们拉开!”要不是还存着一丝理智,拓跋曜差点就想把两人踢出去。
拓跋曜的亲卫是完全听命于他,闻令立刻上前将两名王爷拉开,太皇太后见他们说道这程度,他还执迷不悟,她怒道:“陛下,你要是敢追上去,朕就立刻在太庙前自决,免得将来去地下无颜见拓跋家的列祖列宗!”
拓跋曜完全不为所动,他太了解太皇太后了,她不可能自尽,而且她现在如此已经无颜见拓跋家的列祖列宗,“将太皇太后和两位王爷送会宫中妥善安置。”
“陛下!”所有人都不敢置信的看着拓跋曜,他真是连太皇太后的生死都不顾了?
谢简见状不对劲,连忙追了上去,一把抱住了拓跋曜的腿,拓跋曜见是太傅,额头青筋绷起,忍耐道:“把他拉——”
拓跋曜的话还没说话,就听谢简道:“陛下!阿蕤临走时带走您赐给她防身的袖剑,她说过若您在这时去见她,只能见到她的尸体!”
谢简的话终于让拓跋曜停下了脚步,他不可置信的看着谢简,他不信阿蕤会说这样的话!阿蕤怎么会这么狠心?
谢简对拓跋曜叩首道:“求陛下给微臣孙女一条活路。”
谢简的话让拓跋曜勃发的怒气一泻千里,他双目无神的看着前方,阿蕤你就一点机会都不给我吗?你就不可能给我最后一个机会吗?
谢简道:“我们将阿蕤救下后,阿蕤又寻死了两次——”说到此处,谢简哽咽了下才继续说:“若不是她祖母和她阿姑哭求阿蕤,阿蕤也不会随她阿姑离开。陛下,阿蕤说自古情深缘浅、情浅缘深,她情愿同陛下自此断了缘分,也不愿让陛下清名有污。”
“情深缘浅、情浅缘深……”拓跋曜苦笑连连,他同阿蕤青梅竹马,亲密无间了十年,他以为阿蕤是上苍赐给自己的珍宝,难道他就跟阿蕤只有十年的缘分?
“是啊,陛下,天涯何处无芳草!您又何必强求?”河南王听谢简这么说,对谢知总算稍稍改观,到底是谢家的女儿,还是知道些廉耻的。
“陛下,回宫吧。”太皇太后见拓跋曜一身染满泥浆的盔甲,满脸胡须,一脸失魂落魄,心中百味杂陈,这还是她向来俊朗骄傲的儿子?想到拓跋曜居然是被谢知的话劝住,而不是自己的命,崔氏又对谢知恨得咬牙切齿,幸亏把这祸害赶走了!
拓跋曜冷冷的看着太皇太后,太皇太后被他冰冷的眼神看得心头又火气,“你还不想走?难道你还想为一个女人,动摇拓跋家的祖宗基业不成?”
“一个女人?”拓跋曜嘴角微扬,似笑似哭,“既然不过是一个女人,你为何一定要针对她?为何不让我娶她?她不就是一个女人吗?”
太皇太后冷然的反问:“所以你是在质问我?”
“质问?”拓跋曜从怀中取出两串祭红珠,将其中一串丢到太皇太后脚下,“阿蕤不过是个女孩子,何德何能居然让太皇太后您亲自出手对付!”拓跋曜给谢知烧祭红首饰,只烧了一窑,当时瓷珠有不少,但是完美无瑕的只有十来粒,全给谢知串成手串,又多余了三粒给谢知替换,剩下有瑕疵的全部留在拓跋曜私库保留。
阿菀这次为了躲避高句丽骑兵,不得已将祭红珠散开,虽然事后召回,但还是少了五粒,三粒用备用的祭红珠替换,还剩两粒只能拿明珠串成。她这串祭红珠好好的还在自己身边,那么第二串祭红珠是从哪里来的?拓跋曜一眼就看出那些祭红珠斗都是挑剩下的有瑕疵珠子,那些珠子在自己私库封存好好的,除了太皇太后,谁能悄无声息的从自己私库拿东西?
两串祭红珠?崔氏错愕的看着自己脚旁的祭红珠,以及拓跋曜手上那串祭红珠,她突然灵光一闪,许多她想不通的零碎小事都因为这串祭红珠联系了起来,她恨恨道:“这串祭红珠不是我让人弄出来的!这一切都是谢知自己搞的鬼!”
崔氏的话莫说拓跋曜不信,就是河南王和汝南王都不信,谢小娘子又不是脑子坏了,为何要如此陷害自己?她难道不想入宫吗?
拓跋曜冷笑:“阿蕤怎么搞鬼?她偷入我的私库,拿了祭红珠,让人陷害自己?还是在你宫宴的时候,逼着老大跳水,宣扬自己心狠手辣?”
崔氏衣袖下的双拳紧握:“所以在你眼里,我就是做这种事的人?”
拓跋曜漠然道:“您不是吗?当初您为了让我喜欢崔明珠,开始把我跟崔明珠关了七天,让我日食一饼。”这段经历拓跋曜永远不可能忘记,她从来都是这种不择手段的人。
河南王、汝南王闻言,恨不得捂上耳朵,半点都不想听到这种私密。谢简低下头,阿菀这次计划最妙的地方就在于,任谁都想不到她会自己放弃入宫,而拓跋曜也永远不可能相信,阿菀会不愿意入宫。
第146章 京城风云(三)
“你要在这里翻旧账?”崔太皇太后瞄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河南王、汝南王和谢简; 三人头都快埋到地里。
拓跋曜这时也反应过来,家丑不可外扬。他厌恶的看着河南王、汝南王,要不是这两人; 他早去追阿蕤。拓跋曜明白自己现在不可能离京,他暂时按捺下烦躁; 带着亲兵回宫。他看着宫侍扶太皇太后上马车,再让侍卫送她回宫。
崔氏看着拓跋曜身边训练有素的亲卫; 淡淡道:“恭喜陛下大业有成。”拓跋曜让亲卫护送自己回宫; 显然不是担心自己; 而是担心她会为难谢家人。崔氏面露怒色; 但很快就收敛,她从来不后悔赶走谢知; 谢知要是留下,这样的情况将来可能会时时发生。皇帝长大了; 再也不受自己控制,他身边绝对不能再有一个处处跟自己作对的皇后。
拓跋曜沉默不语,他这次会在梁魏边界停留这么久; 就是想掌控军权; 有了兵权他才有掌控朝政的能力; 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自己这一走居然会发生这种事。回到宫中,建章宫里的侍从们战战兢兢的伺候拓跋曜洗漱,拓跋曜吩咐常大用:“去把王直喊来。”
常大用应声而下; 心中暗叹恐怕今天就要送老伙计上路了。王直已有必死的准备; 听到陛下的召唤; 他步履虚浮的走到寝殿外,常大用示意他进去,王直对他拱拱手,两人互视一眼,常大用看到王直面露哀求,他微微颔首,只要不是陛下吩咐慢慢打死,他就让人给他一个痛快。王直心神微松,力持镇定的走入寝殿。
拓跋曜的寝殿有个浴室,浴室里有一个汉白玉建造而成的浴池,拓跋曜平时很少用这个浴池,他因这些天日夜奔波,想到阿蕤说的要顾惜自己身体,他难得让人准备浴池洗漱泡澡。王直进来时候,拓跋曜正让人按摩自己紧绷的肌肉。王直跪在地上,拓跋曜吩咐王直道:“把京城发生的事说清楚。”
拓跋曜的语气太过平静,平静得让王直连打几个哆嗦,连忙把这些天事情都详细的说了一遍。京城是拓跋曜的地盘,如果没有谢知暗中推动,光靠王直和拓跋曜留下的那些人手足够保护谢知。比如大皇子落下水后,宗人寺早想派人去谢府问明情况,被王直拦下。他以为他们的消息封锁的很完美,但是谁都没想到谣言会在短短几天之内发散那么厉害。
“阿蕤跟步六孤纮又是怎么回事?”拓跋曜一字一顿的问,提到步六孤纮语气阴沉之极,不过一武夫之子,也敢肖想他的阿蕤!
王直颤声道:“起因是步六孤纮在宴会时,被人翻出一只荷包,荷包中有祭红珠和谢娘子的手信。”
“手信在哪里?”拓跋曜见过两串祭红珠,另一串是用有瑕疵的祭红珠串成,肯定不是阿蕤那串。
“在谢娘子处。”王直说。
拓跋曜沉吟片刻,让王直取来谢知送给自己的锦匣,果然在匣底还有一封手信,手信上用瘦金书写着“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拓跋曜轻哼一声,他跟谢知青梅竹马,对她性情了解甚深,对诸多贵女喜爱的孔雀东南飞,谢知厌恶至极。她屡次跟自己提过,她讨厌懦弱无能又自私的焦仲卿,说刘兰芝有这么一个前夫是倒了八世血霉。
思及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