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书和孙桃都抓紧了她的手。
秋姜反手拍拍她们,自知避无可避,掀开帘子跳下了车。和世詹早就带人包围了四周,笑道:“谢使君,到了。”
秋姜抬头一看,烛火下,面前大宅邸的匾额下上书“镇北王府”。她禁不住冷笑:“你这么大费周折,就是把我送这来?”
“六汗如此挂念谢使君,谢使君一点也不感动吗?”
“为什么?”
和世詹笑道:“良禽择木而栖,谢使君,不要怨恨我,陛下已经去了,我也只是为自己的前程考虑。而且,你可不要怨恨我,你要恨的,可大有其人。”
“你什么意思?”
和世詹的眼中忽然透出一丝隐秘而恶意的笑意,缓缓退到一边。一个修长的身影即刻在烛火下显现,银甲佩剑,白俊的脸,眉心一颗朱砂痣,淡漠地望着她。
秋姜的瞳孔骤然收缩了几下,好不容易,才克制住翻涌的情绪。不可置信、难以置信,为什么会是你?
“三娘,不要怨我。”林瑜之的声音和他的眼神一样淡漠,仿佛从来没有认识过她这个人。
“你投靠了尔朱劲?”秋姜走近一步,逼视他的目光。
林瑜之说:“是。”
秋姜冁然而笑:“好志气。恭喜了,林使君。”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再看她,迈开步子进了这座豪华的府邸。和世詹笑着为她引路,往台阶上引:“谢使君,请——”
秋姜冷笑,转身踏上石阶。
“女郎——”三个婢子追过来,却被和世詹拦下。
故地重游,心境却截然不同。绕过园林,进得大殿,殿内烛火通明,歌舞升平。秋姜在门口站定,屈了屈身:“女侍中谢氏,见过镇北王,大王万安。”
殿内瞬时安静下来。一个女子的声音传来:“大王,这是何人?什么女侍中,也是女官吗?”
尔朱劲在上座笑道:“阿宁,你忘了?这是大司马谢使君的爱媛,当朝正二品女侍中,我朝的国之栋梁,谢三娘谢使君。”
“哦——阿宁想起来了,不知谢使君深夜造访,是为何时?”饶有情趣地打量她。
尔朱劲笑道:“是寡人请她来的。”
这姬妾讶异地看了看他,又望了望下面的谢秋姜,掩唇嗤嗤地笑起来:“大王又得佳人,想必把姊妹们都望九霄云外了。”
“一个也忘不得。”尔朱劲探手就把她捞入怀里,捏了颗葡萄塞入她唇中,“嘘”了一声,“这还堵不住你这张小嘴?”
“讨厌!”
秋姜一直冷眼旁观。
尔朱劲见她不动声色,丝毫不露焦急,也有些无趣,忽然推开了身上的胡姬,大手一挥:“都下去。”
他骤然翻脸,几个姬妾吓得忙躬身退下,临走前,都不敢多瞧谢秋姜一眼。
“终于清静了。”饮酒后,他面色有些酡红,跌跌撞撞地走过来,揽住她的肩膀顺势往台阶上引,“谢使君,快请上座。”
秋姜挣开他,退到一边:“大王自重。”
尔朱劲抬眼打量她,轻嗤了一声,仰倒靠在身后的矮几上,拍了拍身侧空位,命令道:“过来!”
秋姜冷笑着望着他。
尔朱劲懒洋洋地拄着头,微笑道:“既然你这么看不上你那三个小婢的性命,我这便赐其赤纸,贬为女乐,补兵入营,冲入军市。你意下如何?”
“卑鄙!”
在大魏律法中,女乐与乐户等同,与娼妓同流。且北魏律法规定:“缘坐配没工乐杂户都用赤纸为籍,其卷以铅为轴”,若是贬为奴隶,赤纸盖印,那就是终身为奴,无特殊情况不得赎身,是一种极其低贱且耻辱的身份。
而“补兵”和“军市”则就是充为军妓的意思了。
秋姜缓缓过去,好半晌才坐下。
尔朱劲为她倒了一樽酒:“这便是了,你我相交不是一日两日,当以和为贵。来,我敬你,谢使君,请满饮此杯。”
秋姜接过来,却没吃,定定地望着他,声音平静下来:“你到底想怎么样?”
尔朱劲道:“不问你的好兄弟为什么背弃了你,选择投靠我?”
秋姜道:“良禽择木,本是常理。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我无权干涉。”
“这话说得无情又无义,但我不信你如此无动于衷?”他饮了自己杯中酒。
秋姜顿了顿,道:“不要废话了,你到底想怎么样,直说吧。”
尔朱劲徐徐笑了:“容姬真是快人快语。陛下已逝,当立新主,不知陛下可留有遗诏?”
“丧钟未响,六汗已知陛下仙逝?真是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她不无讽刺地说,“陛下想立谁就立谁,这与六汗有什么相干?”
“听我一句劝,你大势已去,若是乖乖听话,我能保你公主和女侍中之位,继续留你在朝中任职,荣华不衰。若是依然五行我素,冥顽不灵,休怪我不留情面。”他终于冷下了“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六汗想要我说什么?”
“你就这般有恃无恐吗?”尔朱劲微微眯起眼睛,轻声道,“是因为情郎已经走了,无牵无挂?”
秋姜冷冷地望向他。
尔朱劲仰头大笑:“李檀奴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为他?”
“与你无关!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不管你那三个婢子了?”
“她们若死,我也不独活。左右逃不出去,何必受辱?”
尔朱劲沉默下来,神色复杂地望着她。过了许久,他轻轻地笑了笑,不似方才那般咄咄逼人,反倒像和一个朋友说话,“你对别人都真心相对,为什么足足对我虚与委蛇?我这么让你讨厌吗,谢三娘?”
“……”
“容姬,说话。”他微微加重了语气。
“你看,你总是这样。”秋姜微微冷笑,挑了挑眉,“这样高高在上,从来没有尊重过我。你自视甚高,不过也只是契胡蛮族而已,这样张狂自负,是为何故?三娘还瞧不上你呢。”
——终于说出真心话了。
你从来都瞧不起我!
尔朱劲咬牙切齿,怒不可遏,忽然扼住了她的咽喉。秋姜只是冷冷地望着他,不求饶,也不挣扎,好像在看一个垃圾。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成王败寇,你这是在作死。”
“让我对你这种人卑躬屈膝、摇尾乞怜,简直就是笑话!要杀要剐,随便吧。陛下去了,我也不想再看你们这帮乱臣贼子为祸京都!”
这人真是豁出去了——尔朱劲几乎笑出来,猛地松开她。
秋姜惯性退了几步,坐倒在地,捂着红肿的喉咙低头喘气,却没说话。尔朱劲缓缓走到她面前,俯下身来:“李元晔真是重要。你为了他,这样与我作对。”
谢秋姜低头微笑:“这与他有何关系?”
“如果不是他,你会对我这么冷酷无情?”
“没有他,我也绝不会与你同流合污!你不就是想要我同意立元敏玉为太子?我告诉你,你是痴心妄想。”
“没有你的同意,我就没办法扶持六皇子?谢三娘,你是不是太高看自己了?”
秋姜徐徐一笑:“陛下临终前,曾予我小印鉴,没有我的同意,你真的没办法扶持六皇子上位。”
尔朱劲的眉头狠狠皱了皱,伸手:“印鉴呢?”
“我看起来那么蠢,会放在身上?”
尔朱劲收回手掌,笑了,坐到她身旁,体己地说:“何必如此呢,三娘?我们是朋友,不是?”
“从来都算不上。”
尔朱劲的脸实在挂不住了,霍然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谢秋姜无所谓,随便他看,还冲他笑来着。尔朱劲拂袖而去。
待人离开,一直在屏风后的谢云姜方款款走出,为她鼓掌:“三阿姊,好胆色啊,我与宇文回娘、斛律阿姊都不敢这样对六汗说话。”
“别这样叫我,我恶心。”谢秋姜道,“身为高门嫡女,却甘为胡人之妾。这样寡廉鲜耻,真是罕见。我没有你这种妹妹。”
这样直接命中她的要害——谢云姜猛地攒紧了拳头,怨毒地望着她:“你又有什么可得意的?还不是沦为六汗的阶下囚。”
“是没什么得意的。不过,怎么都比你强。”
谢云姜恨不得扑上来撕烂她的嘴,不知为何却忍住了。秋姜真是惊讶:“嫁了人,性子都收敛了?难得啊。”
“担心你自己吧。”谢云姜愤然离去。
第082章 偏安一隅
082偏安一隅
尔朱劲没再来找她,她也被困在这别院一隅,好在还有元敏和陪她。也不知尔朱劲打的什么算盘,这些天,她听不得一丝风吹草动。但是直觉告诉她,外面一定闹翻天了。
“姑姑,吃饼。”这日午后,敏和跑过来,将一块烤地金黄酥脆的胡饼递给她,自然地爬上她的膝盖,摇晃着脑袋道,“大又大、圆又圆,好吃又香甜。”
秋姜笑了:“这饼是咸的,怎么成甜的了?”
元敏和道:“都一样,反正很好吃就对了。”
“怎么好吃了?你在宫里吃的难道比这还差吗?”
敏和点点头,又摇摇头:“不差,但是我吃不下。娘亲去世后,就没有人陪我用膳了。我一个人吃,怪没劲的。”
秋姜爱怜地摸摸他的脑袋,把他抱入怀里。她和李淑媛没有交情,但是,第一世,敏和是和她一起走到最后的。所以,当日她让自己的亲信秘密护送他走另一条道,没想到还是功败垂成。林瑜之……林瑜之……
原来被最信任的人背叛,是这样的感觉。如今被困于此,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人生都有些茫然。
敏和抓着她的手道:“姑姑,你不舒服吗?”
谢秋姜回过神,忙笑了笑:“没事。”她强打精神,叹了口气,闭了闭眼睛。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在她身前两米外停住。秋姜回头,此人锦衣华裳,乌纱高冠,不正是光禄卿兼驸马都尉林瑜之?
秋姜拍了拍敏和,让他回房去。
敏和不知道他们要说什么,但是聪慧的孩子却预感两人之间的氛围不大融洽,乖乖地回了房间,将门关上。
“你来干什么?”门关上后,谢秋姜收起了笑容,面无表情地站起身。
林瑜之的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将一盘桂花糕递给她。
他的手就这样横在半空,她没有去接,只是用那种犀利冷漠的目光盯着他。
他收回了手,没有和她对视。
二人就这样沉默,仿佛两座石像。
“权力就这么重要?让你甘愿投靠契胡人,投靠尔朱劲?改革是大势所趋,是利民利国的大举,可是尔朱劲呢?他自私自利,守着旧制度不放,时间不会站在他那边的!你和他沆瀣一气,最终毁掉的只是你自己!”秋姜恨铁不成钢,“我当你是朋友,才和你说这些。我不觉得你是那么愚蠢的人,究竟是为什么?”
林瑜之笑了,这时才抬头和她对视。他的目光像一潭深井,冰冷彻骨,又如一柄出鞘的宝剑般寒芒凛冽,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那又如何?我能守得这一刻的富贵就够了!其实你和他们一样,一样看不起我,嫌弃我是寒门庶子、嫌弃我是xx的儿子!李元晔看不起我,你却帮着他,你从来没有站在我的立场上想过!在你心里,他就是天,他就是地,一旦他出现,我就什么都不是了。朋友?呵,你自己摸摸自己的心,我算吗?狗皇帝也不拿我当人!我救过他的命,他呢?想让我娶谁就娶谁,不开心了就拿我出气!把我当什么?不怕告诉你,他本来没那么快死,他的药是我和谢妩姜换的!那些金丹,只是激发他的潜能,让他死得更快而已。”
“啪——”谢秋姜毫不留情地甩了他一个耳光。
时间安静了片刻。
“啪——”他将这个耳光原封不动地还给她,切齿一笑,继而仰头大笑,厉声道,“我不欠你什么!谢秋姜,你从来没把我放在心里过,我凭什么这样任你作践?我告诉你,从今天开始,我就是我,我只为我自己而活。你和李元晔,谁也别想好过!”
他按着宝剑猛地转身离去,一步一步踏过冰冷的青石板,碾碎了脚底飘落的残花,再也没有回头。
秋姜望着他决绝的背影,忽然想起初见时,她在廊檐下听他一曲安静的笛音,他洒脱离去。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世间万物,纵然百转千回、不尽相同,也各有优胜。而今物是人非,往事都成了虚设,还不如从来都没有遇见过。
她忍了又忍,终究是瘫软在地,攒紧了拳头。
阿兄,我错了吗,我真的错了吗?
这长廊仿佛永远没有尽头,林瑜之不停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