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中微微闪过波澜,谢令鸢又想了这句话,随即会意——
韵致,八方,辅九天。
何贵妃生来背负的使命,就是把自己的人生,乃至家族,寄托在皇帝身上。
既然这样会担忧,那么假如只靠自己呢?
——成与败,都不再是夫君给予,而是自己事在人为!
回望,郦清悟的微笑化入春风,有着解谜后的欣然,那一刻,二人心照不宣。
重新,回去何贵妃的梦境!
*****
祥云缭绕,云霞漫天,一曲彩凤朝阳吹落人间。
高低涌现的巍峨宫殿群落,倒影诉说着漫长的宫闱寂寞。
何皇后的梦里,正在上演宫斗戏码,政斗、党争一起纷至沓来……
。
再次在坤仪殿里,看到警惕疑心的何皇后,谢令鸢清了清嗓子,福身一拜:
“拜见何监国!”
何韵致手在袖子里攥着,看见德妃,正要习惯性压制她,闻言却怔住了。
“诶?”
“监国大人,政事堂还有很多奏章等着您呢,您可不要在后宫逗留太久。”
“啊?”
门口踏入一个人影,“萧怀瑾”此时走入大殿,沉声道:
“何韵致智计卓然,天纵英才,朕特拜为监国,监理朝中政务、百官秩序,并掌相印。从今以后,你不再是皇后,可一展抱负宏图,朕期待你——归去凤池夸!”
何贵妃惊讶地起身,眼睛中星光点点,不知有无喜悦。她的表情是怔忪的,仿佛听了什么十分荒谬的事情,满是不可思议的难以置信。
半晌,才回过神来一般,跪下茫然道:“谢……谢陛下。”
……………
何韵致的梦境,在二人有意的推动下,发展得很快。
殿堂开阔,百官左右朝列。
何韵致穿着红面蓝底的朝服,革带、敝屣、大绶,流露出不怒自威的端谨之色。她坐在殿阶右下首,外面是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朝臣们噤若寒蝉,毕恭毕敬:
——“拜见何监国!”
何韵致威仪地“嗯”了一声:“诸位大人平身。近日,北燕与我晋国和谈,状况如何?今年霜降犯重阳,北方收成必减,边境要养兵屯田,朝中要赶在明年冬日前修整完毕,以备来年与北夏、西魏的交战。”
她问他们政务奏折的处理,从黄河凌汛到长江洪灾,从北地蝗灾到山东瘟疫……问的条理分明,井然有序。
。
谢令鸢旁观着,被她霸气所折服,心想,何贵妃还挺上道的嘛。
也大概是年幼的时候,总是跟在爷爷大伯身边,听他们商议政事,听出了敏感**?
她本以为,依何贵妃的性情,会又开始担忧朝堂政斗国计民生。没想到,他们防范的一幕没有发生,何韵致是喜滋滋地忧国忧民去了,似乎还十分有成就感。
也是,忧国忧民,总比担忧家族兴衰要舒服得多。
。
至此,梦境逐渐不再是灰蒙蒙的色调,天际,有一点微亮的日光,薄薄升起。
下朝以后,何监国被百官簇拥,一边说着政事,一边满面笑容往宫外走去。开阔的宫道上,她脚步迈得开,走在宫道上掷地有声。
谢令鸢在梦里,几步就追了上去,拦在她的面前,笑盈盈道:“何监国。”
何贵妃停住脚步,仿佛不认识她了似的,好半晌才问道:“你是……谢德妃?”
谢令鸢没有忽视,何韵致问出这句话时,语调中油然而生的优越感。
好像她已经成了监国,而谢令鸢还是个妃子,所以何韵致十分的荣耀。谢令鸢笑了笑,问道:“你喜欢这样的生活吗?”
这句问话,让何韵致茫然了片刻,随即点头,微微长叹一声:“喜欢啊。”喜欢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无论成败,不再被人指点的感觉。
——“所以,我这是在做梦吧?”
因为意识到了不可能,意识到了这荒谬,何韵致终于明白,方才她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一个永远不可能实现的,遥不可及的梦。
她的疑问,如同陈述,带了点轻微的惆怅。
谢令鸢忍不住想抚平她语气中的怅然。她拉起何贵妃的手,温声道:“没错,这是梦。所以,醒来吧。”
何韵致似乎很不舍得,她摇摇头:“可我心头轻松。天从来没有这么高,日头从来没有这样好,皇宫从来没有这样开阔——我的胸中从来没有这样畅快。”
就算是梦,就算有劳累有忧虑,却也是十分舒服的让人想待着了。
谢令鸢诚恳地看着她:“那就醒来——只有醒着,才有可能去实现。如果沉睡,就永远只有这样的幻想了。”
。
何贵妃怔住,胸口中有热流一冲一冲。
她想到小时候,听说姑姑成为了太后垂帘听政,心中油然升起的赞叹、敬畏之情。
——好想成为姑姑那样的人。
能吗?
“可是醒来后,我不是皇后,更不可能是监国了。我只是个贵妃,是陛下的妾,一辈子都在宫里,何家的荣辱永远系在我身上。”
何韵致目中星光点点,终于露出了脆弱的一面。
“贵妃娘娘,在极乐净土,你的梦是可以成真的。”谢令鸢笑了笑,却是何韵致此生没有见过的宽容,她给何贵妃看了几幕画面,那些女子正指点江山,神态自信,令人神往:
“你梦到这些,就已经向它行进了。极乐净土的一切,也并不是天然就有的,是有很多和你做过一样梦境的人,她们一点点斧正人间,才让世道更为宽敞。”
何韵致看着德妃的微笑,十里春风迎面拂过,好像天地间都荡漾了春意。
她迟疑着,最终点了点头。
*****
重华殿,巳时的阳光洒落一室。
忽然,殿中此起彼伏惊喜的呼唤声:“贵妃娘娘醒了,快去通禀陛下!”
。
何韵致被宫人从榻上扶着坐起来,头还晕晕的。她环顾四周,熟悉的布置,还是她的重华殿,她也没变成皇后,妃嫔们更没有被遣散。
她下意识地寻找起德妃,却在看了一圈后不见人影。于是脱口问道:“德妃呢?”
“诶?”贵妃的大宫女莲风愣住,与公公颜光面面相觑。
怎么娘娘醒来,就喊起了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块儿的德妃?
何贵妃也意识到自己问的唐突,她扶了扶脑袋,头还晕晕的。正闭目养神片刻,忽然听到殿外唱报:
“圣人驾到——”
“皇后驾到——”
。
萧怀瑾和皇后很快入内,见何贵妃挣扎着要从榻上起身,萧怀瑾赶紧上前要扶她:“爱妃大病初愈,不必见礼。”
见何贵妃醒了,曹皇后也算是松了口气,随即又觉得心头压着。后宫有人施巫蛊邪术,害妃嫔昏倒,她一边希望她们尽快醒来,一边又不想何贵妃醒的这样早。
她这样矛盾纠结着,萧怀瑾已经在何贵妃榻前坐下,问道:“朕方才去看了钱昭仪,听说你也醒了,朕心甚慰。看来其他人也会陆续醒来,如此便好。”
何贵妃点头,望着萧怀瑾。他剑眉凤目,肤色白皙,真是极好看的。
若是往日,他这样安抚,她一定会很高兴。
也奇了,大概是大梦初醒,所以还有些回味不过吧。
见何贵妃神色怔忪,萧怀瑾试了试她的额头,没有发热,关心问道:“爱妃怎么心神不宁的?”
“大概是……臣妾昏迷时,做了个挺长的梦,有些恍惚吧。”
“哦?”萧怀瑾想着,多跟她说说话,兴许能为她提提神,便问道:“梦见谁了?说来朕听听。”
何贵妃恍惚地脱口而出:“德妃。”
萧怀瑾:“……”
怎么了,朕的……爱妃,们?
****
萧怀瑾的心头五味杂陈,坐了不多时,见何贵妃显了疲色,便与皇后离开了。
何贵妃又在榻上闭目小憩了片刻,唤来宫人禀报情况。原来中了巫蛊昏迷的不止她一人,连太后都昏迷未醒。
“什么?!”何贵妃听到这里,猛然睁开眼,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
她在后宫立足未稳,全仰仗太后。如今失了姑姑,她的环境骤然险恶起来!
这是不是皇后针对她的诡计?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在太后未醒之前,她却醒了,反而是岌岌可危。
结盟。
这二字骤然浮现心头,何贵妃起身,她的宫女莲风上前扶她:“娘娘怎的起来了?”
“快,本宫要去丽正殿。”
“娘娘您忘了,重华殿正被禁足呢。”
何贵妃一怔,是了,那一夜问罪后,太后又敲打她,又保她,给她禁足三日。
她又想起了那只该死的畜生鹦鹉。幸好当初,谢令鸢说过一句“皇后是个贱人就笑的贤后”,让鹦鹉学了去,否则,那天晚上问罪,她更是不好过了。
算起来,两日后便可以解除禁足,在皇后还没有动作前,她势必要快了。
第四十五章
何贵妃这厢心中忐忑,曹皇后的不安却只多不减。
今宵,正逢月十五。
每月初一、十五,照规矩萧怀瑾是要到她宫里的。她从钱昭仪那里得了药,如今太后昏迷着,即便她做下这些事,太后也不能追究。待那时,她都已经怀上龙嗣,祖父在朝堂上振臂一呼,什么错事都揭过去了。
所以今夜,是下手的最好时机。
……………
是夜,萧怀瑾按着规制,尽管心里揣了心事,却还是来到了坤仪殿。走进寝殿时,便觉室内的薄荷香极淡的萦绕着。
他知道皇后喜熏薄荷,倒也不反感这个味道。
只是他料理前朝后宫的事务颇多,来这里也乏了。
甫一落座,皇后一身胭脂色绞经罗袔子,外罩薄如蝉翼的对襟衫,曲线玲珑毕至,温声道:“陛下操劳国事一整日,臣妾为您煮了安神茶,加了些盐巴和豆蔻,陛下尝尝。”
萧怀瑾接过茶杯,品着悠悠清香。曹皇后手心沁出细汗,将茶杯递上后便收回,默默地攥紧,嘴唇微开一条线,呼出半口气,盯着萧怀瑾将茶饮下,剩下半口气才跟着松出。
。
外头夜空难得晴朗,月满枝头,曹皇后亲自走到窗前,待将窗户关上之际,从窗缝里又望了一眼外面狭窄的景致——
夜风吹过,后宫里风流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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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夜风,吹遍宫内每一个角落,丽正殿在这萋萋风中,灯火全熄,唯留月光。
丽正殿外,星使两天一夜没有休息,给大殿下了一层闯入结界,如今和海东青一坐一吊,一人一鸟相对而视,看家护院。
殿内,谢令鸢和郦清悟并排正坐。
他们打坐入定,闭着眼睛,神识已经飘入了别人的识海中——
那是像死水一样,平波无澜的泽国。
不同于何贵妃的动荡不安,它仿佛是毫无声息。
这是第四个昏迷的人,宋静慈的识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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挥开四周的朦胧雾气,谢令鸢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周围,先是被一阵气味给熏懵了。
——这味道,真不是普通的臭啊!
是十分浓郁的、淳朴厚重的臭气冲天啊!
耳边还有“吭、吭”的声音,谢令鸢觉得好像坐在一个软软的东西上,还在冒着热气。她低头一看——
一头硕大无比的黑!毛!猪!
她倒抽一口冷气,随即觉得满肺都塞满了猪的味道。这一眼受惊不小,她抬眼,四周景象顿时苟延残喘地映入眼帘——
简陋的木条条钉起来的墙壁四处漏风,身残志坚地支撑在地面。呲牙咧嘴的墙壁上,挂着缺了口的草帽,地面全是污黑的淤泥,几头猪在污泥里愉快打着滚儿。
谢令鸢瞬间觉得浑身被火燎似的,想从猪身上跳下去,然而满地污泥,不知该从何落脚。
这猪真是奇大无比,这都不是猪了,这是大象吧,居然比人还高?
天呢,宋静慈洁癖那么严重一个人,原来竟然是这样的重口味吗!
。
她四处张望,郦清悟一向是入定比她快的,显然这成了一场浩劫,靠着墙角的一隅,他正笔直如松地立在猪的身上,也陷入了跳不跳的纠结中,茫茫顾盼。
谢令鸢不禁想乐,让你入定快。嘻嘻。
然而她还没乐出声,忽然身子底下一颤,她差点摔下去,掉进污泥里,赶紧一个托马斯全旋,抓住了猪耳朵!
她身下的猪仰起头“吭、吭”几声,向着猪圈外,一跃而出。
“哇——”谢令鸢惊叫道,她被猪驮着,那猪撒了欢儿地到处跑!
“救命呀!”
谢令鸢也不管什么形象不形象了,从这么高的猪身上摔下来,被踩了摔了死在别人的识海里,都很危险啊!
而且从猪身上掉下来摔死什么的,这种死法,太丢人了。
此时,又见一道黑影,在空中一跃而过!
——郦清悟,正骑着一头英姿勃发的黑猪,向着谢令鸢急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