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塞内几声巨响。这鼓声响天彻地,声如洪钟地裂,瞬间慑动四方。随即鼓声齐鸣,城内连…弩反击,溅起尘土飞扬。
因鸡鹿塞内多是妇人,射箭准头不好,又射不了太远,不少箭乱糟糟飞出来,横七竖八地插在地上。所幸城内有连发弩,代替大部分弓箭,伤了不少西魏骑兵。
地面藏了一排排尖刺拒马,随着鼓声令下,拔尘而出。西魏人当然不会放任她们设伏,两方乱箭纷飞,血岚四起,鸡鹿塞的堡头上,黑色的箭雨铠甲,白色的衣襟飘带,黄色的沙土城墙,红色的鲜血飞扬……那是一幕混乱而惨烈的画卷。
古城墙不如后来修的城墙结实,随着中箭而碎石纷纷,逐渐露出缺口。不断有人被射中,从城头上掉下来,身上插着箭矢滚落;亦有骑兵被连…弩所伤,连人带马倒地,被后面的人闪避不及踩踏而过,溅起血雾黄土漫天。
拓跋乌远看着,深深地蹙起眉头,这与他原本的计划相去甚远。本可以轻易抓些俘虏人质,照如今的情势来看,少不得被拖延一阵子。
这让他无端生出了一些火气,不断地吼着,叫他们冲击城墙缺口,务必在晋军援兵到来前,占领这片高地。
日头不断西移,塞堡下滚落堆积的尸体也越来越多。拓跋乌已经感觉到,鸡鹿塞内的防守越来越乏力,直至斥候回来报前头的战况,两方的死伤,他听着睁大了眼:“你说他们死的都是妇人?”
斥候道:“大多是妇人,所以很好分辨,她们死的人要多一点。”
拓跋乌骑在马上,还未从震惊中回神。怪道从方才开战,总听到些妇人惨叫。城头里还在做着绝望的抵抗,风中似乎夹带了别的声音,拓跋乌身子前倾,似乎听到了隐约的歌声,十分微弱,但他蓦然想起了一个女人。
在他很小的时候,他的王叔曾在阵前,活剐了晋国一个女将,激起了晋国边塞的愤慨,当年的宣宁侯世子,即如今的宣宁侯方将军,后来带兵三次杀入西魏,终于杀了他的王叔。
如今他似乎又听到那首民谣了,那绝对是他讨厌听到的,想要将她们掩埋在这漫天黄沙和连绵山脉下的——
……………………
张家姑娘十七呀八,比起男儿一点也不差,用刀就用最利的刀啊,要骑就骑最烈的马!
张家姑娘十七呀八,黑黑的长发银白的甲,红红的血啊把人剐,一身忠骨喂了黄沙!
风吹过黄土荒漠,吹过起伏山峦,吹过旷野千里,吹得冀州的天空万里无云。
歌声在平坦的原野上久久回荡,穿透苍穹与亘古时光。
萧怀瑾站在王车上,听着士兵们扯着嗓子唱这粗鄙的歌谣,好像回到了他在朔方城里,老兵们倚着城墙抱着刀,北风正起,幡子烈烈。
他觉得有些怀念并州了,比起冀州的边境,并州更烈性、更荒凉,无论男女都仿佛能够迸发无尽的力量,令人望而生畏。
他的面前,尹婕妤高束着马尾,跪下行军礼,萧怀瑾将她扶起,笑道:“这次铠甲合身了。”
铠甲是专为她量身而制的,腰带上有将衔。尹婕妤笑了笑:“还要谢陛下赏识。”
萧怀瑾赐她酒,道:“是你凭本事,信都一战,连那个赫连……勇,都败给你们,实至名归。”
尹盛兰跟着萧怀瑾亲征到了冀州,怀庆侯见到她后,本有些惊讶,但兴许是想到了自家女儿,便也没反对什么。尹家与武家也是故交,怀庆侯自然不会难为她,她被任命为右军前锋统领后,反而受了怀庆侯不少提点照顾,在几个小的阵仗中得胜。
如今,北燕大军由赫连雄挂帅,赫连家的人脾气都硬,绝不会为几次小阵仗失利就退缩。赫连勇在信都县败给了晋国后,他的亲妹妹、赫连大帅的侄女——赫连嫣,便主动请缨,在阜城和扶柳一带布兵,扬言要击垮晋国天子大军。
“打退一个大的,又来一个小的。”尹盛兰对赫连家族的人没什么好感,尽管赫连嫣后来将头盖骨偷出来,还给了尹家,然而两家毕竟血仇难泯。
萧怀瑾鼓励地拍了拍她的肩,就像对着方宁璋、罗守准那样坦然:“那个赫连嫣,你们在马球场上相遇过,朕相信你,能赢第一次,就能赢第二次。”
“谢陛下。”尹婕妤又行礼,而后起身,忽然笑道:“尹盛兰不惧北燕宿敌,只有满心斗志!”
军中吹起筚篥,清亮的乐声萦绕三军,在鼓声的送行中,尹婕妤向萧怀瑾行辞别礼,一跃上马。
北燕南下是分了东西两路,赫连雄挂帅。如今怀庆侯带领主军攻打北燕主营,赫连嫣在他的战略里,并不是要紧的一环,所以怀庆侯才放心交给了尹婕妤。
尹盛兰知道,却没有抱怨不满。人们总要花很久才能打消一些偏见,她该做的只是坚守每个战场。
阜城县和扶柳县之间,是一片平原,一头为晋国所辖,另一头之前被北燕所据。尹盛兰从阜城县出城,于北燕对峙的前锋人马中,遥遥看到了赫连嫣的影子。
她们曾经在马球场上争吵、斗殴,打群架打得不可开交,而今想起来,竟有些简单的可笑。
尹婕妤想起了怀庆侯手下的副将曾谈及赫连嫣,给予的评价——是北燕很了不得的女将,除了性子有时莽撞了些,擅长骑射,臂力极大,马上刀剑功夫刚猛,无论在北燕还是晋国,都是以一挑多的人物。
如今她们虽隔得遥远,却又仿佛在打量凝视对方。
第一百六十八章
广袤的平原上方, 空旷却又窒息。
虽是故人相见,然而沙场交锋,没有任何旧交可言——在北燕军中笳管嘹亮吹响的一刻, 晋军中战鼓雷雷,震荡旷野, 回声不绝!
两军穿插直入对方阵列, 如长…枪…刺刀血战激烈。尹婕妤在主阵后方, 掌控着战局, 斥候不断往返喊前线军情, 她的眉宇间也越发凝重。
虽然曾在马球场上与赫连嫣打得难看,但此刻她要承认, 赫连嫣实在不愧为赫连家族的女儿, 即便在北燕一众精锐武将中, 也称得上后起之秀。
信都与扶柳交界之地, 虽非主战场, 可赫连嫣却拿出了精锐之兵的气势,将这近万人的军阵操练配合得天…衣无缝。可见她虽性子急莽,却也有心细之举, 并不是逞个人之勇的蛮将。这样胆大心细的人, 尤其难对付。
——可惜了。
战场局势时刻急迫, 尹盛兰没有心思去想这份惋惜是出于什么心情。
她挥臂做出了个三个大手势, 副将在一旁见状,赶紧向后方传令,军鼓重新击令, 前方变换军阵,如潮水般退往两侧夹击合围。
在这片变动中,尹婕妤驱马而出,她身后的中军犹如尖刃,猛…插敌军中心!
……要是刘婕妤、方婕妤她们在就好了。
骑在马上,风沙扑面、视野颠簸,尹盛兰忽然冒出这样的念头来。
她们小时候一起赛过马、一起蹴过鞠、一起习武射箭、一起赏春游园。
一起与国子学那群纨绔小子们打群架。几个姑娘家靠着眼神交流,配合默契,打得人家府邸上门来问罪。
可从什么时候起,总觉得见面笑一笑,都好似隔着一层雾障,好似生了隔阂?
兴许是随着年龄渐大,加笄行礼,嫁入宫中与皇帝为妾吧。哪怕曾经交情再好,对面相见,心中装着荣宠、背负命途,也总有些说不出的怅惘了。
不知该怎么穿透那层雾障,像小时候那般,可以心无芥蒂地手牵手。
可像今日今时的战场,在最接近生死、最激烈交持的时候,下意识地就会怀念曾经并肩为友的同伴。
怀念她们带来的,抵背的信任、踏实的安全感。
如果刘婕妤在,她会杀进杀出,扰乱北燕阵法步调;如果方婕妤在,她会稳重配合,拖住赫连嫣以便合围……
“下一次。”
尹盛兰默默对自己说。
——只要这次赢了,赢给天下人看,日后刘婕妤、方婕妤她们就有机会……像小时候那样,她们一道并肩而战!
她攥紧缰绳。这一仗不仅是为三哥和将士们赢,不仅是为晋国和中原百姓赢,也是为了刘婕妤、方婕妤她们,为宫中的姊妹们,为天下有志的女子们!她必须要赢!
晋军轻骑兵忽然合围两路,如水流分渠,后方重骑兵压阵,旌旗在风中招摇。
北燕军中,赫连嫣远眺,指挥着右军变阵。她已经意识到,这是晋军善用的阵法——但尹盛兰经过了判断,没有在初交兵时就摆阵,而是考虑了士气、天色、战场时间、耐性和耗损等,在观察了两军许久后,才谨慎做出了这样的应对。
远远的,她笑了下,向尹盛兰比了个拇指的手势。
她从不吝于夸赞敌人,因为,任凭他们再强大,她也不惧!
——可惜了。
她们同时想。
要是没有战争,要是她们都只是仗剑游历的普通人,也许可以花间一壶酒,笑谈天下事,做个倾盖如故的朋友,酒逢知己,纵然痛饮千杯又何妨?
赫连嫣熟用一切枪戟弓矛,她本不必冲锋在前,此刻却驱马上前,亲自带头冲杀。她长刀挥出大开大合,一路杀气凌厉,将晋军纷纷斩落于马下,以振北燕士气军心。
她认真起来了。与之前的所有认真都不同,这是发自内心对敌军将领的敬重,所以更要全力以赴,才对得起这场胜负之战!
她的背影像是屹立坚…挺的丰碑,为北燕军队壮起了信念。他们高声喊杀,冲入晋军阵中。马蹄下黄沙飞扬,尘土四溅,每一刻都是生与死的一瞬。
两军不断变换阵型,尹婕妤和赫连嫣几次交手,各有胜负。二人也无暇恋战,因时刻要调度军阵。周围士兵不断前仆后踣,刀剑铮鸣声在她们耳边交织成乱世之曲。
隔着四周人马,隔着血雾尘沙,她们从对方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冷酷、坚硬,带着必杀和必守的信念,绝不退缩一步。
长…枪从左前方斜刺而来,尹盛兰抓住那个北燕骑兵的枪头,反手将他捣落下马,长…枪在她手中转了个弧,被紧紧握住。她枪戟并用,快如影光,招招俱是杀伐气势,迫得赫连嫣一时进退不能,竟难以招架。
长…枪横扫过来,赫连嫣仰身贴住马背,直起身时,尹盛兰正骑马交错两步,反手又是一戟袭来!赫连嫣歪过身子,闪避她这凌厉的一击。
然而这一击太急、太厉,赫连嫣的马也正在同尹盛兰的马互相踩踏,颠簸跳跃,赫连嫣的腿未能收住力,受不下尹婕妤这一击,竟被甩了下去!
她的副将眼疾手快,想要将她带上马。尹婕妤身边的骑护见状,大好时机岂能放过,拼了命催马冲上前,马蹄高高扬起,对着赫连嫣踏下去!
他冲得太快太急,没能收住势,被北燕人砍下马。赫连嫣已被甩下马,还未来得及起身,横空只见一道巨大黑影压下!
晋军的马蹄,在下一刻,踩破了她的腹腔。
尹婕妤说不清自己那时是什么心情。下意识想拉她一把,可动作比思绪还快,当回过神时,双手长…枪…刺下、长戟横档八方来袭,她抵住北燕的乱刀,一枪…刺穿了赫连嫣。
血顺着银色的枪头汩汩成流,赫连嫣还保持着双手撑地欲起身的姿势,望着马上的尹盛兰,头发被骑兵来去的风带乱。
四周的乱曲仿佛于一瞬间消失,尹婕妤与她对视——那一刻,心头竟浮起了奇异的滋味,无比复杂。
似是有难过,有痛惜,却又松了一口气。
万里长风,在旷野上久久呼啸。
冀州的春天总是伴随着漫天沙尘,铺天盖地,可以埋葬一切残垣。
阜城和扶柳的这场仗打了一整日,从上午持续到了黄昏。终于,当随着敌军击鼓退兵,洪流褪去后,地面上横七竖八地插着旌旗,耷拉着在风中偶尔飘荡。
残阳如血,远目望去,晋军和北燕军的人马尸体铺了一地,间或有人躺在地上呻…吟,军中大夫则在此起彼伏的痛呼中翻拣伤员。
战事已经结束了,沙尘之下,远远可见晋军在打扫战场。
战场上总是瞬息万变,赫连嫣意外战死后,北燕几名副将支撑了一个多时辰,终于决定放弃扶柳郊外,退守后方。
北燕急退,晋军并未追击,因为也已是疲兵。
尹婕妤感到一阵脱力,她背上两处伤口,箭筒里的箭都射空了,拇指拉弓弦拉得虎口挣裂。她双臂几乎酸软,想躺在地上,闭上眼睛睡一觉。
窝在宫里太久没活动筋骨,今天打了整天的仗,竟觉全身散了架一样。
夕阳的红晖在天际拉出一道金霞,落日熔金,暮色霭霭。
尹婕妤挣扎着用长…枪撑住,靠在马身上。
士兵想清理战场,她的副将上前,一改先前对她的不以为意,恭敬问她:“娘……呃,将军,敌军的首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