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上的下人带着条子来了。不然……本官可不放人,叫你们喝个够。”
院子四周的上百重甲兵身形紧绷,手臂上的小型连发弩都在嗡鸣。
“……”漫长的沉默。
何韵致的目光凉凉地扫过席间所有人,平静却饱含威严之态,令人不寒而栗。那些对上她目光的人,都仿佛被洞穿内心,慌不迭地低下头避开,心道,不愧是京门四姓的公子,言行举止真是普通世家子没有的气势。
“诸位,并州的战况,不必本官翻来倒去地讲,在座想必都是知晓的。”何韵致放下酒盅,站起身来。
她收起了方才的微笑,严肃的模样令人生出几分忐忑,是人骨子里对于高贵的畏惧:“也有人觉得这仗无论打成什么样,都该是朝廷操心的事。”
这难道不当然的吗?有人暗自腹诽。
何韵致掀了掀唇角:“在座之人,家中多是并州的郡望,祖辈世代耕耘于此。一旦并州失陷——普通人尚可以逃去中原腹地,流民不惮旁的,只要有口饭吃;可诸位家大业大……”
这些有家有业的乡绅豪族,往哪里躲避战祸?
待那时只有两条出路,其一,是投靠西魏,献上钱粮,继续管理自己这一方地界;其二,是被西魏洗劫一空,从富贵门户沦落成平民。
历史上他们往往选择第一条出路,但战乱时候,命运也未必能由他们决定。
所以,无论朝廷是胜是败,这些乡绅豪族身为晋人,与晋国休戚与共,晋国败则家损。
“所以都是出钱出粮,这其中意义却大不同了。”何韵致的目光平静而锋利地洞穿他们每一个人,话语却是循循善诱:
“若给了朝廷,这是义举,且朝廷是打了欠条借粮,年息一分,总有还的时候,你们不亏什么。可倘若朝廷受辎重不足之困,未能撑过这次,叫西魏人打进来了……胡人上门来找你们要钱要粮,可就不止这个数目了,那时不是借,而是孝敬。”
何赐学耐心地摆出事实,给他们分析了这笔账。同样是要出血的,将钱给了朝廷,好歹是有拿回来的可能;若是给了非我族类的西魏人,可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
所有人心中也在盘算这本账。若今天他们肯捐资,何大人代表行尚书台,同他们签下欠条,且日后朝廷修史时可以记上他们名字,是名利双收的好事。
但若不肯捐资,至少今天是走不了了,重兵在外面举着连发弩呢。
何大人打一棒子给个甜枣,如何取舍一目了然。
有那反应机敏的,想到何赐学的身份,何家在并州、煌州的亲信,这笔粮捐上去,就当是在何家面前刷个眼缘了,赶紧起身迎合道:
“何大人说的在理,也是为我们考虑周到。国难当前,捐些钱粮算什么?大人,天水县刘琦愿意捐三千石粟谷,一千石马草!”
何贵妃颔首,向那识趣之人投去赞许的目光,她也得以示嘉奖,好鼓励后来人:“天水县,刘氏,栋梁之才。本官记得了,也会如实禀明陛下和太后。待他日将蛮胡赶回北漠,朝廷少不了记你一份功劳。”
刘琦激动得语无伦次,顿时觉得自己方才抢的先机是他这一生最英明的决策。其他人见状,又眼红又着急,最是受不得这番哄抢,生怕落于人后失了好处,也忙不迭也跟着表忠心:
“长石县孙荣愿意捐五千石粟谷,两千石马草,粗布二十匹!”
“宁川郡张岩认捐六千石粟谷,两千石马草,粗布三十匹!”
何韵致成功地唤起了他们的狂热与哄抢,慈祥微笑着坐收大礼。
往年并州的军粮是由并州刺史就地征收,安定伯挂着并州刺史时,每年到季都是将任务摊派给各郡县,不完成征粮任务提头来见。他的做法是很多刺史惯例的做法,简单粗暴,也省了不少事儿。
可普通民户就苦了,因这军粮是征到他们头上,却永远征不到乡绅豪族——最多是郡县完不成上级摊派的任务时,这些乡绅豪族出点钱粮替他们补缺,让官衙欠他们人情。
如今她另辟蹊径,没有摊派任务给下级郡县,倒是热热闹闹地借了全并州一百多户豪族的四十万石粮食和二十万石马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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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过了一天,高阙塞依然是愁雾缭绕,都道是这天气见了鬼。
西魏人在城头上看不清城外,晋军则借着雾,在山坳下找了地方扎营,数百西魏战俘被捆缚着,堆坐在地上,等候晋人的发落。
晋军俘获大批胡人的场景,自惠帝后就很少见了。倒是晋军或汉人被捆去西魏当奴隶比较常见。
此刻他们大声谈笑着,兴奋地议论着怎样折磨俘虏,甚至是刻意在战俘面前议论。而那些战俘有的惊惧惶恐,有的破口大骂,有的焦虑不安,也有的麻木淡漠。
营中弥漫着一片躁动不安,中军帐子里,萧怀瑾召齐了部将,一派临危不乱的平静:“本将知道,这是八百多俘虏,八百多张嘴。哪怕一天只给他们吃一顿,三天下来也要浪费近百石的粮。”
他的冷静并没有平息众人的躁动,反而感受到了他们的隐忍不言。他视线扫过去,他们眉头紧蹙,似乎……都在蓄力?
这是准备和他来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怒吼?
谢令鸢在角落里,对着萧怀瑾摆手。
这时候你冷静什么啊?你没和人吵过架吗?吵架的时候你表现的越冷静,对方越生气的好吗?!
作为曾经撕逼多年的准影后,她曾经深谙各种气死女明星的办法……
萧怀瑾目光与她对视,心领神会。
他突然亢奋,突然拔剑,斩钉截铁,义正辞严,口沫横飞:
“所以!我晋军的粮食是百姓辛苦播种得来!!自然没有喂给敌人的道理!!!本将不答应!!绝不答应!!”
……没人要拿晋军的口粮来喂胡人啊?我的将军大人。
众将领脸色稍霁,总算是听柳不辞表明了立场,不拿军粮养降兵。
一个年资老的部将沉稳道:“大将军的意思,末将领会。大将军从京城来,长安帝都,讲究的是诗书礼节,军中嚷嚷着吃胡虏肉、饮匈奴血,其实是叫您看笑话了……”他话锋一转:“但大将军肯定也知道,十三将士归玉门的故事。”
萧怀瑾自然是知道的,前汉时,匈奴人围困汉人城池,汉兵弹尽粮绝,煮铠甲战弩上的皮革来充饥,甚至吃了匈奴使者。在缺水缺食的极端状况下,守军坚守了数月,回玉门关时仅剩十三人。
那老将叹口气道:“咱们的粮草本就勉强,尤其战事紧迫时,士兵们会生出食胡人肉的念头,也是为了打赢这场仗,为了夺回咱们晋国的城塞。如果主帅不喜,就请允许士兵把那些战俘杀了,以免放在军中弄生乱。”
慈不掌兵。
这四个字有点重,那老将没有说出口。但柳不辞的决定,将反映出他的心性是坚狠还是慈软,他们都等待着。
然而柳不辞又否了他,摇摇头:“不必杀,他们自有他们的用处。”
“……”
不给饭吃,又不让杀,留着一群大老爷们儿到底要干什么?是要拿来欣赏吗?!要是美女他留下还能想通,八百糙老爷们留着干嘛?
众将领不禁猜测纷纭,难道军中太久没见荤,柳不辞是想把这群俘虏拿来当军…妓?呃……可是这口味也太重了吧,他们身形比晋军还五大三粗,个个长满了胸毛,谁上啊!
有人粗声粗气地问道:“那依将军的意思?”
萧怀瑾扫了眼外面的战俘,伸手把屠眉拎了出来,一脚踹去门口:“你,去干你的老本行去。”
屠眉被踹出来,愣愣地看着他,对视半天,才忽然灵窍一开:“哦!你,想拿他们来换钱?!”
众人又哗然起来,谢令鸢倍感意外。她依然等着萧怀瑾接下来的打算。
“我要钱做什么,我要换粮食。”萧怀瑾拍了拍手,那表情不似认真。
屠眉嗤了一声,觉得这想法十分荒谬:“咱们要拿战俘去换粮食,西魏就肯换吗?打仗的时候吃饭有多重要,换了的话军中哗变怎么办?拓跋乌又不是傻子!”
其他部将也纷纷蹙眉,本以为柳不辞拦着他们不杀战俘,是有什么惊才绝艳感天动地的用意呢,结果居然是……
“拿去换口粮,这也太……”儿戏了。
“你看,你们都知道不能换。”萧怀瑾有点累,往席子上盘腿一坐,嘴角微翘:“拓跋乌当然不是傻子,他只要脑袋不坏,就不会换。”
只要不换,就有文章可做。
他虽然未明说这话,众部将却瞬间领会了他的意思。
拓跋乌不会答应晋军以粮换俘的条件。
可是城头上的西魏士兵站不了那样的高度,想不了那么多,他们只能看着被俘的战友饿死在敌人的军营中。
两军对阵的高压之下,军心是最复杂且难以掌控,也是最容易发生变故,一旦产生不满和质疑,就再难以收拢,越发动摇。
原本处理战俘的选择权在晋军手中,兴许拓跋乌更想看到晋军饥餐胡虏肉,让西魏士兵们在哀兵之下,悲愤化为杀意,和晋军拼个你死我活。
然而萧怀瑾却将这个选择权,推给了拓跋乌——
以战俘来换粮食,换的不是粮食,而是动摇对方的意志。无论换不换,这都在所难免,可谓有些毒。拓跋乌自然也看得懂,此乃阳谋,可无论如何应对,都是败局。
萧怀瑾道:“西魏和汉人的士兵,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他们的家国归属感比晋国士兵还要低,他们崇尚勇士,走上沙场更多的是彰显勇武,而非汉军所崇尚的忠诚。
他忍不住想,所以当年开互市,实在是可惜,如果按着宋逸修原本定的政策,逐渐会有西魏的年轻人来晋国当雇佣兵。可惜互市被打断了,也就无缘得见。
但草原民族的军心,无疑更容易生乱,滋生不满、焦躁、同命相怜。
。
屠眉听着柳不辞讲拓跋乌可能会有的反应,不禁乐了。
难怪当初和她打个平手,看不出来,这人也是个土匪习性!一个流民帅主帅,一个土匪头子副将,耍起流氓来还挺默契。
第一百三十八章
萧怀瑾讲完了他的谋划, 帐子里安静片刻, 众将领都在心中盘算得失利害。
“所以说,柳大将军此番打算,可谓深谋远虑、高屋建瓴,带领我们以智取胜,如此远见卓识, 令我等叹服!”谢令鸢起身鼓掌三声, 赶紧给他带带节奏。
……我那出身于诗书大家的爱妃啊, 朕怎么觉得高屋建瓴用的有点不对劲?
萧怀瑾的关注点默默歪向基础教育, 却见德妃神色凛然, 看向他的目光饱含着敬仰。
他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爽的。
这辈子除了流民, 他还没被哪个妃子这么崇拜地仰望, 登时感觉十分良好, 仿佛每一根毛孔都舒张,于是唇角一翘, 也就不说什么了,心下满意地想,果然,还是德妃明事知礼!封赏, 回长安厚赏!
见姓谢的中书舍人都在带头鼓掌, 其他将领们也不敢唱反调,遂稀稀拉拉跟着点头称好。屠眉叫得最是响亮,她并非被柳不辞的智慧折服, 只是因为被点名去当土匪,重拾老本行,心生喜悦。
帐子里原本躁动的气氛逐渐平息,众人不再质疑战俘的处决,话锋一转,谈起了当下关头最紧要的事,关于接下来的作战。
……他做的很好。谢令鸢微笑着想。
倘若今天军营里发生的事传回长安,也不知太后会不会为他的改变而诧异和欣慰?
………………………
长生殿的灯火心惊胆战地跳跃着。
奏章从尚书台过手,转送长生殿,此刻,何太后平静地看着桌子上的奏章,并没有很意外。
大将军加侍中、都督中外诸军、录尚书事,别置尚书并州大行台。
意料中的,他既然出宫,就必须给自己封一个能号令文武官的权柄,没有什么比这三个头衔和行尚书台更好了。
如今她气也气过了,萧怀瑾起名“柳不辞”把她恶心了个透,还得捏着鼻子替他镇压大局,眼下得了他设行台的消息,一时间都没了气的心情。
“督粮参军何赐学……”她拿起奏章,意味深长地盯着对面的何道庚,韦无默在一旁心惊胆战看着,担心这堂兄妹又要起争执。如今太后与何家的关系微妙,不能再因何贵妃的事打破了彼此的平衡。
结果何太后倒笑不笑的,将奏章扔到了何道庚的头上:“送自己的侄女去并州,可如愿矣?”
何道庚本以为她要大发雷霆,却见她没追究,不禁松了口气。
他也是做梦都没有想到,皇帝居然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好嘛,够胆儿!居然带着黄钺,自封都督中外军事,在交战边境设了个尚书台!真是小看他了!
当然尚书台运作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