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如今,倒变成了萧怀瑾踮着脚,也看不见忙里忙外的怀化郎。
这挺荒诞滑稽,所以他神色有那么两分自嘲。
昭武校尉:“……”
校尉黯然离去。
离开前吩咐萧怀瑾好生修养,营里派了专门后勤的士兵来照顾他。校尉走后,萧怀瑾忆起了张副尉,印象里那人也是看他不太顺眼的。倒没有觉得十分悲痛,毕竟不熟悉,只是有点叹惋。
想起张副尉怨气冲天地说,延祚四年西魏打进来时,他连孩子出生都没法回去看一眼,往这一戍边就是六七年。可如今死了,抚恤金也就那么两个子儿,孤儿寡母的日后难过的很。
想起张副尉有次喝醉了跟他说,他们守一个小城,明明都他妈守了半个月了,而且能守得住,上层却下了命令,要他们撤军,放弃那座城。他醉眼朦胧地问,为什么好端端要让出去?那些守城兄弟不是白白死了?
那时萧怀瑾听了默然不语,他知道高层考虑的是战略布局、军中派系、朝堂党争,以此决定有些城池要让出去,有些城池寸土必争。
往常他高高在上时,朝中商量战略布局,将那些士兵们看成数字,死几万人,那是战略。包括他带流民军偷袭西魏王子,也是拿人数在拼的。而今他经历了最底层战争,刻骨明白了,那战略数字中,少的每一个数,就有可能就是自己。
派系斗争在军中一样随处可见,这个派系依附这个世家,士兵吃的好穿的厚;那个派系的军饷拨的慢……我让你先打头阵,你让我去断后……最终感受冷暖饥饱乃至生死的还是底层士兵。
但和士兵们——这些连自己温饱乃至生死都无法选择的人——在一起呆久了,萧怀瑾发现,不同于自己在宫里时刻的绝望,这些过得更苦的士兵们,却从来不绝望。最多是很看不起那些高高在上所谓的勋贵罢了。
这真让他心中五味杂陈。
他发呆了半晌,前来照料他的后勤兵来了,手里端了个陶盆,盆里装了馍和热菜。萧怀瑾觉得他似乎眼熟,那人也怔了一下:“是你啊。”他将装菜的盆子放下,改了口:“大人怎么称呼?”
正是萧怀瑾在昏厥时,扇他巴掌将他从濒死中拉回来的那个老兵。这算得上救命之恩了,萧怀瑾无所谓道:“叫我……小柳吧,不必称呼什么大人的,又不是什么正经官。”才八品,手下也就百十个人。他才看不上。
“那您可以叫我老邱。”那人腼腆地笑了笑,看起来五十多岁的年纪,腿脚略有点蹒跚,却闲不住,去火盆生了生火,望着窗外叹道:“还好昨晚是守住了,不然这城里又要遭殃。”
萧怀瑾嗯了声:“他们失了先机,幸好城门关的及时。否则真守不住。”想起了那两个拼死关城门的昔日战友,又沉默了。
“可不是,夺城是那么容易夺的吗?”老邱举着拨火棍笑了笑,萧怀瑾仿佛看到他的脸上有点自豪:“这么多年,我也就只见过一个人夺下来了。”
萧怀瑾一怔,一个名字在内心呼之欲出。
他忽然心中一胀,眼眶热热的。
夺城作为攻城战术,并不少见。抢下来了,便是以最小的代价得到了据点;可稍有不慎,等于是派人去送死。但中原城池难克,所以尽管抢城风险极大,却还是首选。眼前这人却说,活了那么多年,只见过一个人抢下来了。
他声音有自己不觉的颤抖:“是谁?”
“韦不宣哪!后来那些西魏人也不是没效仿他,结果没一次抢赢的。”老邱的拨火棍在火盆上敲了两下,炭星飞舞:“有的战法,也不是谁都能学的,换了别人用都不对味。”
萧怀瑾低下了头,看着自己包扎的手掌。其实他这一路,也是有意识学了韦不宣的打法,从世家手里抢来粮,聚起人。而今老邱却说,有的人,不是谁都能学的。
他不禁想,要是当初,带流民偷袭西魏王子的人是韦不宣,西魏王子是不是已经被杀掉了?
这念头如积雪球,越滚越大。
“西魏人道他是蛮勇,但他可不是。他抢城前至少盘算了半个月。什么时候换班、每个城门多少人、管门的是什么脾性……他都知道。那西魏人酗酒,他就挑在下午的时候抢城——”老邱炫耀似地看了看萧怀瑾,仿佛做这英明神武之事的人是他自己:“猜得到为什么吗?”
萧怀瑾摇了摇头,像个沉重的茄子。他想不到,这让他觉得挫败。
亏他带流民军奔赴北关时还幻想过超越那人,可这一路走到如今,才发现他无法企及,超越不了。
又觉得悔恨,恨自己怎么不早点长大,能在那人活着时见其一面。
那种英雄相惜的悔恨。
老邱卖完了关子,好为人师地说道:“因为傍晚蛮子们换班轮值嘛!他就定在离交班还差一个时辰,申时过。再晚一点西魏人换班容易戒备。相反快要换班时最松懈,又喝了酒打晌午瞌睡。所以他冲城的时候,西魏人都迷糊糊的,根本来不及关上城门,就被冲破了。”
“别人冲城门,都是先头兵去冲,主将在城外指挥,叫人奔射掩护,是吧?他相反的,他冲在前头,西魏士兵都要将门关上了,忽然他一把刀**门缝来,硬生生把上百斤的大门撬开!”老邱没有察觉到萧怀瑾的自卑,回忆起当年,双目都在放光:“他亲自打进来,有什么状况当场就可以下令,城头上有几个人、城外留多少人奔射,他只看一眼,一瞬间就想好了。没有亲自瞧见过,你是不知道他有多厉害。”
萧怀瑾盯着自己脚尖,想起白婉仪临死爬到他脚下,求他说一句公道话,告慰那人在天之灵。她也是亲历过战场,见识过厉害,才会那样崇敬仰慕那人吧?
他的头又低了两分。
“等他杀进来,身边只留了两个副手,让其他人都去冲大城门了。那大城门也根本来不及关。”老邱闭了闭眼睛,似乎至今还沉浸在那巨大的震撼冲击之下。
萧怀瑾惊呼一声,身子前倾却扯到了伤口:“他只留两个人,不是很危险吗?”他真是没见过这样胆气,偏偏又无往不利,那不是仅靠运气和骁勇能成功的。
“所以他厉害嘛。之后西魏人也学他抢城,但谁敢像他那样?谁能学得来他的反应快?打仗这事儿,可不就是个瞬息万变的么。”
而好的将领,就是能敏锐捕捉到一瞬间的机遇,做出最符合当下的正确应对。
萧怀瑾垂下眼帘,方才扯到的伤口传来阵阵痛楚,尖锐地叫嚣着,提醒着他——
韦不宣那样美好,好到他连嫉妒都觉得自己心灵丑陋且无理取闹。
而和那人比起来,自己却难以企及,并差得如此之远。
处理不好朝政也就罢了,打仗也没有所向披靡,如今甚至受了一身重伤,这伤口……好疼……
真的好疼……
他鼻子一酸,眼前模糊了。
“这么些年,再也没有人……诶诶你怎么了?哎呀被子要湿了!”老邱正说得起兴,一看过来,赶紧手忙脚乱地抢救棉被。
人可以哭,棉被可不能湿。
“……”萧怀瑾的眼泪被无视了。他的心情翻江倒海着一股酸涩。
他不如韦不宣就罢了,他连一床棉被都不如。
连棉被都比他珍惜!
那酸涩无限放大,眼泪便如决堤:“呜嗯——”哭声终于在嗓子眼里憋不住,回忆这一路走来,耗费心血的四千流民军尽散、西魏王子在他眼前逃脱、差点死去愧对宫里的太后……
老邱手足无措,站在他面前:“你到底怎么嘛?伤口扯到疼了?”
萧怀瑾摇摇头,还是哭。
老邱挠挠头,觉得他闷着不吭声掉眼泪的样子,还有点像自己那闷脾气小儿子。想了想干脆走上前,试探着把萧怀瑾的头捂在了怀里:“疼一下就过去了,别哭了别哭了……”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想起来他小儿子临终前,也是浑身刀伤喊疼,他就这么捂着他说疼一下就过去了。
这么一想就觉得很难受了,再也不想说话。
他这厢安静下来,屋子里只听得到萧怀瑾的抽泣声。似乎萧怀瑾也意识到了,再者那怀里久没洗澡有股味,便难堪地从他怀里抽出脑袋来。
结果刚才哭得急,他打了个嗝:“我就是想到他死了,怪不值的。才不是疼……嗝!”
老邱被逗得反而笑了起来,不管他是因为什么哭,人谁没个难受的时候。他坐下来道:“也没什么丢人的。我那俩儿子走的时候,我哭得比你还邋遢。”
萧怀瑾打着嗝擦完眼泪,莫名的,心情却畅快了很多。
就像老邱说的,人谁没个难捱的时候呢。咬咬牙,也就捱过去了。
老邱又将凉了的饭盆拿到火上热一热,递给他。萧怀瑾打着嗝,吃完了盆里的饭菜,军医进屋来給他重新换药敷药。
他身子骨很好,伤口已在愈合。
又过了两天,他已经能下地走路。
这一日,趁老邱还没来,萧怀瑾便出了屋子,到街上去走走。
他想看看,这座被自己亲手保护下来的城池,想看看那些百姓平安地活着,这样便能填补那有些空荡失落的内心了。
大街上还是热闹熙攘,他的目光不断从各个人群上扫过,看他们忙碌,便觉得了满足。
冷不丁的,他目光余角,扫到了一个人。
一个正在痛哭流涕、哀大莫于心死的人。
“呃……”萧怀瑾突然想起来,他已经把这人遗忘在脑后好久了……
并且令他万分惊讶意外的是,他,从没见这人哭过!
萧怀瑾震惊、震撼地长大了嘴:“=口=……”
好了,这下心理平衡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萧怀瑾老怀甚慰, 他不是一个人在哭泣。
哭得稀里哗啦的还有他的冷面俏郎君, 啊呸,俏侍卫——
陆岩。
在他印象里,陆岩一直是冷漠克制的人。仿佛喜怒哀乐等等情绪不存在于那人的世界中,是以那张面瘫脸上,连笑都没几次。是发生了什么, 居然就哭得像个孩子一样?
但萧怀瑾肩膀耸动, 忍不住幸灾乐祸, 乐坏了。
………………………
御前侍卫第一大面瘫, 陆岩, 在大街上罔顾人伦, 罔顾形象, 罔顾七嘴八舌和惊奇目光, 哭得梨花带雨, 我见犹怜。
在长留郡外,当时他奉了萧怀瑾的命令, 去中州给怀庆侯世子千里送粮饷——由于那里是平定叛军的战线,是往北夏走的地界,他一去十好几天,再从中州赶来朔方城花了一个多月, 结果刚念主心切地赶来, 就听到了一个巨大的噩耗。
伟大的流民帅、久经考验的忠诚战士柳不宣,为了抗击西魏入侵事业,光荣地牺牲了自己。
壮烈牺牲。
听说瓮城之战十分残酷, 守军几乎都死了。他一听陛下居然甘做底层士兵就傻了,去城门打听柳不辞的下落,民众一听柳不辞,便拍着腿道:
“他啊!瓮城门九壮士!你不知道,九壮士为了守城何其英勇……”比手画脚绘声绘色地形容了一番守城军的惨烈死状。
陆岩:“……”
瓮城门……九壮士……
他面无表情地含着泪颤抖道:“尸首呢。”
热心群众:“肯定是就地掩埋了哪!但我们朔方人敬英雄,虽然没有好棺好坟地招待,好酒好菜还是要送他们上路的。”
陆岩:“……”
他要疯了。
回去到底该怎么向太后交待??他小姨沈贤妃还怎么在太后手下安生?
他和热心群众们鸡同鸭讲,隔着一道比山还高、比海还深的沟堑,一个以为陆岩在问死人,一个以为柳不辞已然慷慨就义。
他是御前侍卫,唯一的使命与职责便是保护陛下。既然陛下死在了边关,他亦无颜苟活。
还是跟着一起死吧。
但临死之前,他还要先找安定伯去问罪——听说瓮城门的壮士们就地安葬?你知不知道你埋的是天子!你知不知道你派去守城门的是天子!
你去死吧!咱们一起死!
所以此刻,陆岩拖着步子走在大街上,正要去城外兵营找安定伯,死也要拉个垫背的一起上路。
是的,他已经被打击得连马都忘记骑了,直接忘在了城门处。
他揣着一肚子的心如死灰生无可恋,目光涣散,灵魂飘远,像块果皮一样在大街上飘荡,直到面前停了一个人。
好熟悉的脚。
视线往上看,好熟悉的腿和身子。
那人站在他面前,向他微笑——
四周过客纷纷,那些摩肩接踵与嘈杂脚步声仿佛皆已远去,许有烟花,许有笑闹,然而世界都被模糊在了那人之外,这一瞬,便如宿命般的永恒。
——待看清对面微笑的人,那一瞬间,陆岩的世界,就是这么美好。
他半张着嘴,然后鼻头一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