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令鸢戴上风帽,遮住有些发冷的脸颊。她们一路快马加鞭,走上肃武县的路时,距离离开长留,已经有四日半了。
由于肃武县往煌州走的路上,容易有山匪出没,所以越往靠山的地方赶路时,众人越发谨慎。
武明贞从宫里出来时,带了两个家中的斥候,负责探路收集消息,不过怀庆侯经营的消息人脉,多是在边境战乱之所,越往内走越不太灵通,所以大部分时间,她得了一些消息,也要和郦清悟那边的“罗睺”互通有无。
这一次,两边的人都打听出了肃武的情况。
此地穷山恶水,几百里外常年有胡人作乱,逃难的流民多,有一伙人慢慢壮大起来,如今很成气候,自称“黑风军”,大抵有三千多人,连煌州的府兵都不肯招惹他们。他们老巢在羊腚山,此地因山形像羊屁股,因而得名。山的地势易守难攻,且极容易布设埋伏,稍有不慎则会陷入山匪包抄中。
这里比众人想的更为危险。
“小姐,需要用印信吗?”听音在一旁问道。
在出宫前,为了以备不测,何太后给了武明贞一枚印信。只不过武明贞向来谨慎,这一路来,印信都未曾示人。如今看来,少不了要动用印信,向肃武县衙借官差开路了。
若有官差护送,黑风军也不至于打劫到头上。
“但是属下在离开肃武时,听说他们正在跟煌州借兵,正准备去羊腚山剿匪。”那个斥候将这个情况悉数汇报:“只是现在已经过去了两天,也不知情况如何。”
这下众人意外了,这些西北贫瘠之地的官府,几年不动弹一次,如今居然向上级借兵剿匪?
事出反常必有妖。
“既然他们剿匪,那也算是帮了我们,”武明贞骑在马上,习惯性地评估着四周的地势,“我们往前走走,听到确切消息后就停下,等他们剿匪完,再过路。”
不必正面对敌,正好省了方便。
其他人没有异议,全听武明贞安排,遂又赶路了大半天的路。
待到远远地看见县城外村庄的轮廓,已经是午后。道旁不远处有几户人家,在路边搭了个简单的茶棚,他们干脆在这里稍作休整,一面又派人去县城里打听消息。
海东青被千叮咛万嘱咐不可再吃信鸽后,被放出去自由觅食。茶棚的夫妇出来招揽客人,见他们衣着行头,嘱咐了几句:“几位爷可小心,再往前走走就是羊腚山,那里不太平,厉害着呢。”
前面的山头隐隐在视野中,他们离得并不远了。
“有多厉害?”武明贞接过茶水,吹开茶面上的茶梗子,故作漫不经心的问道。
那对老夫妇的老头儿见他们不以为意,比手画脚地警告:“就在前几天,羊腚山还打了场仗,有个长安来的商队,带队的是个姑娘,也是厉害得很,带着一百多人哪,两边打了个昏天黑地,结果还不是被抓了!”
“……一百多人?”武明贞面色古怪。
“……怼上千人?”林宝诺惊问。
“不输才怪。”谢令鸢喝了口茶,下结论。
老头儿啰嗦了半天,见她们并没有露出他期待的惊惧恐怖的神色,讨了个没趣,也就不再说了。
那伙儿叫“黑风军”的流民有多厉害,一路上谢令鸢已经心里有数了。柳不辞一路从中原抢到西北,打败了那么多豪族私兵,对上“黑风军”,也只是稍微占上风,马不停蹄地跑了,可见黑风军十分不简单。
至于老头儿说的那个倒霉商队,才一百多人;而黑风军有上千的人,两边对上,商队就算围都被人围死了!居然还能打个昏天黑地,这商队带头的姑娘也真是有胆识。
林宝诺含了口茶,路边摊发红的茶水难喝至极,土渣味猛地冲向天灵盖,她捂着嘴正要吐出来,茶棚外传来扑棱扑棱的声音,把茶棚夫妇吓了一跳。下一瞬,海东青巨大的影子猛然扑了进来,林宝诺一惊,茶水喷了它一身。
海东青十分愤怒地丢了个白眼给她,飞起来拍拍翅膀,抖落水珠,回头看看林宝诺,又跳了两步。林宝诺一愣,看懂了它的示意,它要带她看什么?还这么着急?
她左右看看,显然今天武明贞是不打算再往前走的,她至少会等到府兵剿匪后,才会吩咐上路。此刻时间充裕,林宝诺便向其他人打了声招呼,说去遛鸟觅食,骑上了马,跟着海东青往前走。
海东青在上空展翅盘旋,林宝诺走了一炷香的功夫,见越来越往羊腚山方向走了,心中忽然有些忐忑。
第一百零六章
山风打在脸上,像夹杂了人间里冰冷、杀戮、荒凉的杂质, 令人不寒而栗, 想要却步。
林宝诺也说不清这种古怪的感觉是什么,然而纵观四周, 零零散散有许多人过路的痕迹, 莫名让她想起“地狱赴死大军”这种仿佛诅咒似的画面, 她忍不住停了马。
海东青见状, 又飞了回来,拍着翅膀示意她跟上。
它倒是不会陷害她的。
她打量四周, 此地是一片荒芜的树林, 因落叶堆得厚, 马蹄踩上去发出沙沙的响声,一棵棵的参天之树仿佛成群结队, 在这个山头上孤零零地迎风矗立了百来年。
林宝诺想了想, 跳下马,脚踝没入了落叶中。她将马拴好,跟着往前走了一段路。脚下的枯叶不知掩盖了多少暗无天日的腐败,她皱起眉,掩鼻走着,过了一会儿,忽然听到远处似乎有人声。
凌乱嘈杂,还有刀剑兵器的撞击。
这一路走来,由于武明贞的耳提面命,她也学会很谨慎了。听闻声音,林宝诺赶紧躲在树后,循着嘈杂声远远望去,待看清山上那一幕后,她心中一震。
前面的山头上,两拨人正在厮杀!
她狠狠地瞪一眼大鸟,该死的鸟,喂你吃喂你喝,你丫带我看命案现场!
林宝诺准备撤,海东青又扑腾了两下翅膀,她只好继续看过去,这一眼,就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的妈……”她以为自己看错了,按了按眼睛,又看了一次——
何贵妃?!活的?!
就算不贴梅花花钿、不穿规格礼服,那个鹅蛋脸瑞凤眼的漂亮女子,依然清晰可辨。
远处的山头上,乱兵交接的上方,何贵妃被困在那里,身后是个案台一样的玩意儿,上面插着香,挂着红幅,摆着猪头。而她正被几个流民押着,刀已经架在了她的脖子上,几乎要勒进肉里。
我该不会认错人了吧……我一定是喝茶棚的那个茶水喝出了幻觉……
林宝诺拍了拍脸颊,摇了摇头,冷静了片刻,随即又恢复了清醒。
不可能是假的,不然,试问还有谁能调动州府的兵力来剿匪?
何家人的一条命可比普通商队值钱多了,难怪当地官府百年难得一遇地很有作为。
虽然荒谬,却还是要接受这个事实。只是何贵妃不在宫里,她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林宝诺真是觉得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奇。但此刻,容不得她揣测了。
海东青还在她头上扑棱翅膀,原来它是看到了何贵妃,也知道她出现在这里不同寻常,才回来告诉大司命的。这是头忠心护主的好鸟。
然而这献祭的事态,却让林宝诺一下子有些犯了难。
“我又不熟悉何贵妃……”她低声抱怨着,这事就该让谢令鸢来,她下意识想。
可谁让海东青被德妃给折腾怕了。
她想,好歹是贵妃之尊,眼看着要在宫外被杀,从大局着想,她还是回去找谢令鸢她们商量一下为好。
打定主意,林宝诺正要起身往回走,忽然听到山头那边又热闹了起来,似乎陷入了混乱中。她回头看了一眼,又倒吸了一口凉气——今天倒吸的凉气够拉肚子了。
。
显然,何贵妃的出现,是流民军策划好的,她被当做了陷阱之上的诱饵。
而那些上山来剿匪的府兵,被人质吸引到了这个地方——摆在他们面前的则是巨大的陷阱,明知有险,却不得不涉险。
流民头子站在高高的巨石上俯视,头发在居高临下的风中招扬,随着他恶意的微笑,他抬手的动作仿佛哗然开场的音符,扬起沸腾如水的节奏,紧接着,随着一支利箭从一旁草丛射出,杀戮似的狂欢开始了!
到处是混乱、鲜血和惊惧愤怒。
黑风军借着地形的优势,把带头的将领引到了这个洼地来。
陷阱明晃晃地照耀出了死亡的意味,烈日下尖刃反光的巨大刺坑、隐蔽在草丛中染了剧毒的捕兽夹……伴随着惊呼和尖叫呻…吟,四周的黑风军整齐有序地推下巨石,卷起的尘埃,埋葬了活着和死了的人……
至于那个黑风军头领——他步履轻巧地跳下巨石,走到摆着猪头的案前,从靴子里干脆利落地抽出一柄匕首,稳稳停在何贵妃面前,如祭祀的仪式一般,刀往她白皙的脖颈上划去。
糟糕,流民看样子是打算杀掉她了!
林宝诺一声惊呼。
电光火石间,她下意识地抬手,大司命掌握的巫术花样繁多,但她能用的不过寥寥。像这种人都是有些关键时刻的保命技能的,林昭媛双掌一合:
“刀枪不入!”
不管术法能否生效、会变成什么样子,她也只能帮贵妃到这里了。
……这该死的莫名其妙的帮助。
……………………
山风凉意刺骨,而架在脖子上的刀,则更是寒意逼人,冷得何韵致不断打哆嗦。
身后的两个流民按住她,山下不远处还在打,煌州的将领为了赶来救她,明知是包围圈也不得不闯,正在奋力突围。这种千钧一发又无力回天的绝望感,在风中哀鸣。
屠眉见计划顺利,微笑着跳下巨石,走到何韵致面前,眼底却一片冰冷,毫无温度。
那也许是对于“世家”这种庞然大物的冷眼、嘲弄和毁灭欲,不远处的厮杀与哀嚎组成了一曲美妙的祭乐,作为祭旗之声,随着黑风军的血色大旗随风招展。
他抽出了匕首,没有犹豫,刀刃带着决绝狠厉,向着何韵致的脖子划过!
这力道,会让她的脖子断掉一半。
何韵致心中一窒,感到脖子一侧传来一线冷入骨髓的冰凉。
她出身高贵,不是没见过那些视人命如草芥的人,那些人位高权重,往往无所畏惧。
可她第一次意识到,有权势依仗的无所畏惧,和眼前流民这种玩命的无所畏惧,哪种更令人感到恐惧。
前者让人恐惧的,是权势,只要夺走权势,那人便亦如猪狗草芥。
后者让人恐惧的,是他们本身。他们不怕死,你杀不杀他对他毫无震慑,相反,他要是想杀你,可以穷追不舍到天涯海角——他们什么都没有,自然不怕失去。
难道真的要在这里送了性命……
脑海里也很应景地,开始了回光返照。小时候爷爷说让她当皇后,入宫后萧怀瑾对她淡漠又不得不容忍,曹皇后死时宫外迎风颤动的嫣红春葵花,宫外她说要去找皇帝时大伯的呵斥……
还曾有一个人,在她漫长而不愿清醒的梦里,对她说,“你的梦是可以成真的”……
对了,那人是德妃。
可怜的是,她的梦也就那样了——梦里当了个监国,醒来却还是皇帝的妾,到死都是皇帝的妾,还死在宫外,死在乱匪手里,死的不明不白。
她也曾试图相信那个梦。
所以千里迢迢来找皇帝,为了受封皇后,为了有机会能像自己的姑姑那样——萧怀瑾不理事,而她向着参政的道路迈出一步,也许能让那些大臣匍匐在脚下,却不是靠皇后这个身份。
何韵致笑了笑,终于落泪了。
在死亡的寂静面前,一贯高贵的人也低下了头颅。
耳边响起尖锐的风声,是刀子割断了脖子吧。
她闭上眼睛,却没有感到意料中的疼痛。
也许上苍对于行将死亡的人心存怜悯,让疼痛不再折磨她。
“哐当”,好像金石之声,声音坚硬又冰冷。
一刻,两刻。
何韵致依然稳稳站着。
站到她都不耐烦了,抖动着睁开眼,不禁感叹,自己死得也太慢了。
额……
咦????
可是眼前这是怎么回事??
何韵致眨巴眨巴眼。
那个满眼乖戾的屠眉,你不是狠吗?怎么不动弹了?
傻了?
。
屠眉是不动弹了,他都惊呆了。
他望着眼前的女人,仿佛望着什么妖魔鬼怪。
这个女人的脖子……他…妈…的割不断!以他的力量,他居然割不断!
要知道他天生神力,九岁时有人按着他的头,让他求他们才给饭吃,他就把那个按着他脑袋的那个成年人杀掉了。十三岁进入流民中混口饭,后来杀掉了许多头领成为掌权人,又被许多后起之辈挑战并杀死了他们。
而他这锋利的匕首,是十一岁那年,和一个西凉国的武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