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嘴角的笑意一僵,眸色渐深。
淡金色的光芒流散涌出,黑色的焰火顿时寸寸剥落,如同烟火坠落,瞬间隐没,消失无痕。
顾奚亭面色苍白,胸口仍有一阵阵细密的刺痛传来,他的额间已经浸出了汗珠。
“顾少君果然厉害,怪不得莫古当年会败于你手……”那人的双眼紧盯着顾奚亭,说话时,隐含几分意味。
他本名洛桑,百年前也算得是修魔界里颇有声名的魔修,只是当年败于霞荫山风阳辛的霜月勾下,失去了肉身,灵魂无处安放。
直到多年前,遇上了莫古。
他知道顾奚亭旧伤未愈,仙元不稳,否则也不会选在此时杀他。
对于他来说,这是当初他夺舍莫古时,与莫古的那缕残魂结的死契。
顾奚亭必须死。
否则他好不容易得来的这副可供他修炼驱策的躯体将化于虚无。
在这个世上,要找这样一副有极好的修炼天资的躯体,可并不容易。
再者说,顾奚亭是青丘少君,他如果死在自己的手里,那便是他给天外之境的,最大的羞辱。
这个世界不需要神明。
天外之境那些神仙,终将殒命在魔修的手里。
而这个世界,终会属于魔修。
顾奚亭抿紧薄唇,舒展手掌之时,插在地面上的霜尘剑似乎有了某种力量的牵引,一瞬飞出,稳稳地落在了他的手上。
半透明的剑刃颤动着,发出清脆的声响。
顾奚亭握紧了剑柄。
这一场血战,持续了许久。
直到东方既白,雨势渐收。
顾奚亭的身上已经遍布大大小小的伤口,却仍然紧握着手里的霜尘剑,与之缠斗。
洛桑的剑锋擦过来,顾奚亭没有躲开的余地,便徒手抓过锋利的剑刃,也不管手掌寸寸割伤浸出的鲜血,手指擦着剑身,另一只握着霜尘的手腕一转,剑刃往上一提,力道之大,竟然就直接切断了洛桑的左臂。
深绿色的液体喷溅,顾奚亭直接踩着他的臂膀借力而起,迅速闪身至他身后。
当他将霜尘剑刃刺入洛桑的胸口时,才见他那张脸竟然开始不断变换。
一张是莫古的脸,另一张则是一个清秀少年的面容。
两种轮廓,不断变换,那双眼瞳竟然还浸出了血色。
如果周双双在这里,那么她一定会发现,那张清秀少年的面容,就是曾经那个捡到她的学生证的那个少年的容颜。
一模一样,如出一辙。
洛桑像是终于有了痛觉,露出痛苦狰狞的表情,可顷刻之间,他竟不顾从背后刺入自己胸口的剑刃,回身将尖利的指甲刺入了顾奚亭的胸口。
“……是我小瞧了你。”洛桑咬着牙,面庞的轮廓仍在不断变换,他整个人看起来都呈现出一种诡异之态。
一道淡色的流光飞来,直接将洛桑弹出去撞在了一棵树上,摔倒在地。
胸口剧烈的疼痛让顾奚亭有一瞬恍惚,他险些摔下半空,却忽然被人扶住。
他偏头,正撞见孟长陵那张脸。
“是你?”顾奚亭拧起眉头。
“奚亭,你没事吧?”孟长陵关切地问。
顾奚亭扯了一下唇角,神色冷淡,没有要理会他的意思。
然而时隔多年,这两个曾经的好友,如今的陌路人,竟也还有并肩作战的一天。
洛桑依靠凡人的精血来提升自己的修为,他的功力早已不是昔日的莫古可比。
孟长陵被洛桑打伤在地,吐出一口鲜血,但他仍然勉力站起来,再次飞身而去。
已记不清这样被打落在地有多少次,孟长陵唯有一次又一次地冲上去。
最终。
流光如丝线一般飞出,孟长陵以燃烧自己仙灵之气为代价,束缚住了洛桑。
“顾奚亭,快!”他满脸鲜血,扯着嗓子大喊。
千钧一发之际,顾奚亭身形如风般迅疾,霜尘一出,剑锋寒光乍现,剑刃在洛桑的脖颈间留下一条血线,淡金色的流光流窜其中,寸寸灼烧起来。
顾奚亭落在地面上,一张清隽的面庞已经苍白如纸。
身后有一声落地的声响传来,顾奚亭一身衣衫早已被鲜血浸透斑驳,他身形踉跄,以剑锋抵着地面,半跪在地上。
“顾奚亭。”孟长陵仰躺在地面上,喘着气艰难地说,“这一次,我没有退缩……”
许多年前,似乎也是这样的场景。
年少的孟长陵一意孤行,葬送那么多无辜孩童的性命。
而那一战,他也因为心底里的那份胆怯,最终使顾奚亭独自一人血战莫古。
这么多年了。
他耿耿于怀。
始终无法放下。
到今天,他才算真正直面当年的懦弱。
听见他的声音,顾奚亭没有回头,垂眸时,神色不清。
这一战,使得周遭山石损毁,草木摧折,满目疮痍。
那些笼罩在天边的黑气渐渐散去,天光乍现,晨光冲破浅淡的雾色,刺得人眼睛发疼。
顾奚亭握着剑柄,半跪在地上,衣衫染血,紧皱的眉头稍稍舒展时,他脑海里空空一片,再也支撑不住,握着霜尘的手一松,整个人倒在了地上。
那一瞬,他听见苏凛和韩松元焦急的叫喊声。
明明很近,却好像隔着一重山水那么远。
他听得最清楚的,唯有自己的呼吸声。
“亭哥!”
远远地,他似乎听见了齐舒的声音。
寻着声音,他勉力偏头,往那个方向看过去。
齐舒的身影砸他的眼里已经很模糊了,但他仍然强撑着睁着眼,固执地看着他来的那个方向。
苏凛和韩松元解决掉剩下的魔修,也往这边跑。
苏凛去扶他,“顾奚亭你怎么样?”
“少君您没事吧?”韩松元语带焦急。
喉间涌上一抹腥甜,顾奚亭咳嗽了一声,一抹血色从他的唇角流淌下来。
“亭哥!”齐舒跑过来时,整个人都懵了。
“她呢?”顾奚亭开口时,嗓音沙哑。
“小嫂子她没事,亭哥,你别担心……”齐舒连忙回答他。
可是话音刚落,他就看见顾奚亭闭上了眼睛。
“亭哥!”他连忙喊。
顾奚亭闭上眼的那一刻,周遭所有的声音都一瞬间消弭。
梦里层云缥缈,云霞如锦。
他好像回到了青丘。
又好像看见了周双双的脸。
第68章 凌霜傲骨 。。。
周双双一直在等着顾奚亭回来。
当齐舒和苏凛他们将昏迷不醒的顾奚亭送到齐家的地下酒庄时; 她的眼中只剩下他衣衫上寸寸殷红的斑驳血迹。
躺在石床上; 他浑身都在散发着点点的淡金色的光芒。
失去了伪装,他乌黑的短发被银白的长发取代; 毛茸茸的狐耳与狐尾都显露出来; 那张面庞显得尤为苍白,连平日里绯色的薄唇此时都失去了血色。
周双双怔怔地望着他,眼眶里有泪珠砸下来,她却好像毫无所觉。
他就像是睡着了似的,收敛了平日里所有的锋芒锐气; 此刻看起来是那么的平静; 却令她心中惶恐不安; 再难移开眼。
齐家的家主不在,齐舒的母亲郑春云便是齐家目前唯一可做主的人。
先前她已经用药稳定了舜花的病情; 只是现在看着这位顾家少君的情形; 她却皱起了眉,有些束手无策。
“母亲,现在怎么办啊?”齐舒一脸焦急。
“我刚刚已经派人去天外之境传信给景清神君和阿玉了。”郑春云说。
然而这信要传至天外之境; 终是要一些时间; 可顾奚亭这般模样,也不知道等不等得起。
顾家的幻镜只有顾家的人才能开启,旁人是不行的。
“我去给沈伯父打电话。”苏凛皱着眉思索了片刻; 当即说。
他依稀记得,沈晋言也有一面幻镜。
苏凛说完便走了出去。
小浣熊荀翊见周双双一直站在顾奚亭的床边,也不说话; 整个人看起来呆呆的,他就上前去拉了拉她的衣角,“双双老大,少君一定不会有事的,你不要担心……”
他之前被那团黑气咬过的肩部已经被周双双上了药,缠上了纱布,她甚至还给他绑了一个可爱的蝴蝶结,还替他用湿巾擦了擦他伤口周边被血迹和脏污沾染的毛。
周双双听见他的话,低眼看了他一眼,隔着朦胧的泪花,她只能看得清他的轮廓。
她没有说话,只是一双手紧握成拳,指节泛白。
这一夜,多么的漫长难熬啊。
所有人退出了这个房间,唯有周双双一直坐在顾奚亭的床沿上,怎样都不愿意离开。
她紧紧地攥着他的手,只有在所有人都不在的时候,她才敢发出低低地啜泣声。
后来她在他的身边躺下来,望着他苍白的侧颜,鼻间又开始泛酸。
“你不会有事的,对不对?”她握紧了他的手,说话的时候,嗓音发颤。
“你那么厉害,肯定不会有事的……”
她像是自言自语,喃喃着,似乎是在说服自己。
周双双捧着那只挂在自己脖子上的小银铃,轻轻的说,“你可以救救他吗?”
她晃了晃那只小银铃,清泠的铃声响起,在这样空荡的房间里,显得尤为清晰。
除却清泠的声音,银铃再没有丝毫的动静。
她有些失望,再度看向身旁少年苍白的面容时,眼圈又一次泛红。
顾景清和涂玉赶来的时候,已是凌晨。
他们匆匆走进这间屋子的时候,就看见了石床上的那一双人影。
周双双缩成了一团,就躺在顾奚亭的身边,和他之间又隔着几寸的距离,她睡着时,眼尾仍残留着泪痕。
涂玉一看见他们两个人,一瞬间没忍住,眼泪就掉了下来。
后来是涂玉把周双双抱了起来。
周双双一下子惊醒,朦胧睁眼看见涂玉的脸时,还有点发怔。
“双双。”涂玉叫了她一声。
周双双听见她熟悉的声音,终于清醒过来,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她鼻子一酸,扑在涂玉的怀里,哽咽出声,“妈妈……”
她一声声地叫涂玉“妈妈”,声音里透着无助与恐慌。
涂玉泪如雨下,恍惚抬眼,看见顾景清已在运功为顾奚亭治疗,她嘴唇颤了一下,手轻轻地拍打着周双双的肩,“双双不怕,阿亭不会有事的,你别怕啊……妈妈在呢。”
她一声声地宽慰着周双双,可自己看着顾奚亭那张苍白如纸的面庞时,心也是一阵阵的揪痛。
郑春云和齐舒他们过来的时候,正好看见这样一幕。
顾景清盘腿坐在石床上,双手放置在顾奚亭的背部,运功之时,周身气流涌现,淡金色的光芒流转,可他的神色却越来越凝重。
“神君,如何?”郑春云问道。
顾景清停下来,将顾奚亭扶着重新躺下,然后他从石床上下来,脸色有些不太好。
“不太妙。”他忽然叹了一口气,回头看向躺在床上的顾奚亭时,神色复杂。
涂玉一颗心沉了下去,“景清你说什么?”
“阿玉。”
顾景清看着她,袖间的手紧握成拳,然后又松开,“我刚刚察觉到,阿亭他胸口的护心花……开始枯萎了。”
他的嗓音有几分抖,微不可闻。
涂玉瞪大双眼,一瞬间忘了呼吸。
“你说……什么?”她连说话都变得有些艰难。
眼泪毫无预兆地砸下来,一颗颗滴在了周双双的手背上。
她听不明白什么护心花,却从涂玉的反应中,依稀察觉到这并不是一件好事。
心头的恐惧扩大,她望着顾景清,“爸爸,那是什么意思?”
顾景清看着周双双和涂玉,沉默了半晌,然后他走过来,语气坚定,“你们放心,我一定会找到解决的办法。”
顾奚亭又一次回到了雪山之巅的神殿里。
顾景清耗尽心力,保住了他的性命,只是人间的烟火,再唤不醒这位青丘的少君。
护心花枯萎在他的胸口,护住他仙元的那一抹神秘力量消失了,而他还来不及再看这个世界一眼,就再一次陷入了无边的黑暗里。
仿佛人间十八年,犹如大梦一场,至此已成空。
就好像这个少年,从不曾来过这里,也不曾走过这一遭似的。
那日荒山血战,洛桑的邪魔组织四散奔溃,最终都被天极山的人抓住,就地处决。
洛桑已死,尘埃落定。
从此无数魔修心中都会记得,青丘少君顾奚亭的姓名。
一如曾经霞荫山阳辛神君的那把霜月勾一般,顾奚亭的霜尘剑也成了令邪魔畏惧的存在。
霜月霜尘,一脉同根。
而他们的主人,也是同样的凌霜傲骨。
神殿很冷,涂玉和顾景清并不同意周双双来这里,但他们要带顾奚亭离开那天,小姑娘却一直紧紧地攥着顾奚亭的手,憋红了眼眶,始终不愿意松开。
涂玉和顾景清一见她这样,就不忍心了。
于是周双双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