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弟,你的水云间,为兄替你封上了。”
“等你回来。”
叹息声犹惊水中鱼,沈兆轩的身影渺然不见。
七天的时间过去了,宁风身上发生的变化,也已经到了某个极点……
第二百零五章九死(四)由其九死,方显不悔
心如死灰。
宁风此刻心境,一如身上不住蔓延的石化,灰蒙蒙地一片,淹没、覆盖所有,终至于极限。
他直觉得,一颗心好像也变成了石头,在不住地沉下去,沉下去……
宁风明明立身在峭壁半腰,凸出石台,上前半步就是万丈之悬崖,退后半步则是挺立之峭壁,他感觉却犹如是在深不见底的潭水当中,整个人被无法言述的悲伤与绝望淹没。
如此心境之下,他甚至不去想,身上正在不住发生,映照入心湖当中的石化是怎么回事?究竟会石化到什么地步?又是由什么引起的?
这种感觉,恰似人痛苦、颓废到了一定地步后,对外在的一切都没有了兴趣,对一切刺激都显得麻木不仁。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宁风眼中神光越来越是黯淡,犹如死人的眼眸,全无光泽。
他始终面向着东边天际,凝望着梧桐树接引,凤凰破界之处,即便那里早就风平浪静,恍若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在这段宁风自身无法分辨的时间里,他看到了一道道流光匆忙来去,划破天际。
每一道流光里,都有或熟悉,或似曾相识的气息,是曾醉墨吗?是宝玺吗?还是自家的引路师兄沈兆轩?
隐隐约约地,宁风还看到身后的天际上,有白云呼啸着聚散,为一喝所聚,又为一喝而散,这是神通:喝云吗?是恩师天云子的神念横扫虚空吗?
宁风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无尽的沉沦。犹如一双双力大无穷的双臂。拖着他的双脚。不住地向着最深的地方沉下去。
要是一转眼工夫,不知道晦暗又晨曦了多少次的天际消失在眼前,代之的是九幽之下,冥土深深,他也不会觉得有半点奇怪。
在这整个过程当中,宁风的心神陷入绝对死寂当中,也只有在想起宁采臣的时候,会抽搐一下。疼痛一下,其余时候,如古井无波,死灰不燃。
他没有低头看过一眼,更不曾注意到,一层层的石化从脚背开始蔓延,悄无声息地覆盖上小腿,爬上了腰胯,攀登到胸膛,漫过了脖颈……
一开始是淡淡的青灰色。好像是鸭蛋壳的颜色,亦如蛋壳一样的薄与脆。
继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石化的过程愈演愈烈,不仅仅是在不住地向上攀爬,更是在不住地加厚。
一遍遍,一层层,宁风身上的石化颜色,渐至与身后的峭壁岩石,脚下的山岩一模一样,犹如风化了千年,而愈发顽固的石头。
他如果动上一动,心血来潮地低头想看看脚面,宁风就会发现,在石化爬过脖子,攀上脸庞,凝固发丝之后,他从脖子开始,再也无法动弹分毫。
恰似石头打出的人像,屹立在风雨之间。
“呼~~~”
宁风在心中,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
“难道,就这样了吗?”
“就这样了吗……就这样了吗……就这样了吗……”
他似乎连心神空间都化作了石头的洞窟,心声都在不住地回响着。
“怎么,怎么会这么的不甘呢?”
宁风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不甘的种子在最深的地方萌芽。
他想要动弹一下,风雨中人像不曾动上分毫。
风雨,不知道何时充斥天地间,那一道道划破天际的流光,不知是颓然放弃了呢,还是在风雨中退避,总之消失得无影无踪。
宁风那么一刹那,那么微笑到撼动不得石头人像的动静,引出“咔嚓”一声。
他已经石化的头发,有那么一缕中的一小截,断裂,落下,触地而碎。
从细成粉末的碎片里不难看出来,石化的不仅仅是表面,宁风的头发犹如在亿万年前被埋入土层,在漫长的岁月里,沉淀成了化石一般。
从表到里,由形到质,皆成货真价实的石头。
头发如此,宁风的身体呢?
他是不是,真的变成了石头?
看起来是的。
宁风身上的石化变化已经发展到了极致。
石化爬满了他的脸庞,一抹怅然之色,凝固在石头的雕塑当中,仿佛是自然的鬼斧神工,捕捉而雕琢出了浓郁的惆怅与不舍得。
他全身上下,唯一还不是石头的,或许只有那一双早早就死气沉沉,如寂灭般的眼眸。
即便是如此,石化依然放不过他。
先是一根根的眼睫毛,继而是石化覆盖了眼白的地方,再接再厉地侵入漆黑的眼仁,眼看着,只要那么千分之一刹那的功夫,石头就要填充到了瞳孔当中,将宁风彻彻底底地变成一尊石像。
“亦~”
“余~”
“心~”
“之~”
“~所~善~兮~~~~~~~”
宁风的心中,原本沉寂如最深山腹的地方,豁然开朗起来。
在一瞬间,心神与心绪都不能捕捉的飞快里,整个天地不断在扩张,形成无边无际的旷野,接天连地的无穷。
这无边无际,这接天连地,目的似乎只是为那豁然响起的声音显得更加的辽阔与洪亮,回荡如亿万生灵,在一起高声大呼。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宁风明明五感尽数被石头所封住,偏偏就能“听”到这区区十四个字,无数遍地重复,一声声直入心中最深的地方。
它们犹如一个耄耋老者,目盲耳聋,扯着嗓子大声地劝告;
又如在古旧的寺庙里。佛陀的塑像忽然开口。醍醐灌顶般地点醒;
好似在仙家的观宇当中。道韵铭刻而下……
恍恍惚惚当中,宁风“醒”了。
“我这是在哪里?”
宁风睁开眼睛,张开耳朵,呼吸一口,清新得直欲醉人。
他发现,他跌坐在一个池塘旁边,池子里满溢着金色的池水。金水的光晕是如此纯粹,纯粹得好像是黄金融化后灌注在其中。
一池。连着一池,成九池连环。
池子的尽头,是一座青山。
青山之上,有山道蜿蜒曲折,望之仰止,又整体恢弘,好像是一尊大佛,一尊神祇,一位仙人,在和蔼地俯瞰下来。
山的后面是天。天的边缘挂着永不坠落的夕阳,有白云一缕缕不动不摇。就那么镶嵌在天穹上。
“是这里啊!”
宁风舒展开懒腰,缓缓地站了起来,眺望着凝固永恒的风景。
“九窍石境,我怎么又进来了?”
宁风下意识地回想,想到那破空而去的梧桐树,想到那凤栖梧桐的一幕,心中如有一根铁钉子,在猛地扎入下去,不由的大恸。
“呼呼呼~~~”
他深呼吸了数口,方才勉强平静下来。
只是简单地想起那一幕,宁风又有石化一般的感觉。
本能地,宁风回想那充斥天地间的“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为其所引,他木然呆立,片刻之后,喃喃出声亦是十四个字。
“原来……是这样……”
宁风苦笑,他懂了。
“九死心境,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情,怪不得我一直无法修炼得圆满。”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不曾绝望,困苦,逼迫到了九死之境,所谓不悔,只是一个笑话。”
“只有真的心如死灰,了无生趣,从算是真的——九死!”
“心既死,身亦死,与其做那行尸走肉,后半生陷入无尽的悔恨与懊恼当中,不如就此化作石头,屹立风雨。”
“如果不能在最绝望当中,真正的‘未悔’,那就会真的化作石头;若是‘九死不悔’,方才能修成真的九死心境!”
宁风彻底明白了。
无论是九死心境的真相,还是石化本身,乃至于他现在面临的情况,他全都明白了。
“那么……”
宁风负手,行走在金色的池子之畔,低头沉吟,抬头眺望,扪心自问:
“我,真的不悔吗?”
他脑子里,不由自主地一幕幕闪过……
有陈昔微的可爱,她的倔强,她的骄傲……
有两个人的相识到相知,两个人的默契与亲近,两个人一起发生的所有……
这一切的一切,走马灯般地闪过,从清晰到模糊。
宁风渐渐地什么都看不到了,看不到自己,亦看不到那个心爱的人儿,在一片混沌当中,惟有自身的情感水落石出地浮现,愈发地清晰起来。
“原来,我们不忘的,我们无悔的,从来不是对方有多好,相处有多愉快,甚至不是那些经历本身,而是我们自身的情感啊!”
“我真的心爱她,那么,便无一个‘悔’字!”
“不管她变成了什么样,或者是……”
宁风豁然抬头,望向东边天际,似乎要看破那始终不坠的夕阳,看破九窍石境,看破两界屏障,看到天的那一边。
“……在哪里!”
“我心,不悔!”,
宁风吐字如一座座的山在从天而降,砸落大地,引起震动无数,天崩地裂。
整个九窍石境,如欢呼,似雀跃,猛地一震,将宁风直接震了出来。
于其中发生的一切,似乎过了万年,然在外界,不过是一瞬的一瞬,千分之一刹那间隙的一刹那。
石化正在灌注入瞳孔当中,一缕光,如晨辉,瞬间从宁风的瞳孔中迸发出来,融化一切石,看破九重天。
宁风看到她心爱的人儿,在天的那一边,开阖着红润的唇瓣,用口型说着三个字:
“追上来!”
第二百零六章三年!
三年。
一千零九十五天!
凤栖梧桐,本是常态;凤凰涅槃,再行高飞,更是理所当然。
在梧桐飞天,凤凰破界的时候,宁风曾经感叹,传说凤凰涅槃,要受五百年苦楚,好在他的凤凰,只用了三年,一千零九十五天。
一转眼,又是一个三年,一个一千零九十五天。
这点光阴,可以让儿童变成少年,少年长成青年,青年变得成熟,中年不知不觉地老去。
修仙者,漫漫岁月,追求长生久视,誓不与草木同朽,然则,三年的时间,也足以发生无数的变化……
太阳神宫,天云峰,水云间外,闲心村中。
“小盈盈,你努力修炼,等主上回来了,说不准可以被选作侍女,以后有个好前途。”
一个中年妇人,满怀欣慰地说着。
在她对面,一座磨盘大小的青石上,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儿,盘腿坐着,沐浴在阳光当中,一本正经地吐纳。
闲心村,宁风附庸所在的村落,其中村民为他们真传弟子服务的同时,亦能得受简单功法,待遇近乎外门弟子。
这些功法固然不能飞天遁地,但最擅固本培元,扎实根基。
如那个中年妇人所说,要是得了机缘,未必就没有大好的前途。
中年妇人显然认为,她家闺女小盈盈的机缘,就在那个三年不见的主上身上。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小盈盈吐纳完毕,睁开眼睛。耳中还是中年妇女的絮絮叨叨。小脸上一片茫然。
她循着母亲所指望去。只见得那个被闲心村人称之为水云间的所在,一如过去三年,云遮雾绕着,看不真切。
“娘,主上是谁?”
小盈盈天真地问道,那茫然之色,却是做不得假的。
“啊~”
中年妇人愣了一下。
她脑子里闪过在三年多前,当家的骄傲地把主上带来闲心村。那个翩翩少年,脸上挂着温润如玉的神情,抱起小盈盈,夸赞着她的资质。
中年妇人还记得,主上信手施展了几个小法术,引得小盈盈两眼放光,从此对修炼兴趣大增,三年间苦练不缀。
她还记得,小盈盈曾信誓旦旦地说,以后要成为主上的侍女。要一辈子追随在主上的身后……
怎么,现在。小盈盈却会这么问呢?
中年妇人茫然地对着女儿的茫然,好半晌,终于反应了过来。
原来,三年的时间过去了。
小盈盈修炼不缀,却已经忘却了三年前的话,更忘了那个曾经在她眼中无比高大,无比光芒万丈的主上。
是啊,三年了,怎能不忘!
别说小盈盈区区一个小孩子,一个只是见了宁风一面的人,就是一些曾将宁风视为毕生大敌,视做对手、情敌的人,在三年的时光冲刷下,不触景生情,亦想不起他来。
再深刻的烙印,终究抵不过时间。
中年妇人还在想着如何对茫然的女儿解释呢,异变突生。
“呱~呱~呱~”
蓦然间,鸦鸣声声,呱噪刺耳,响彻天地。
这乌鸦鸣叫,不似单独一只乌鸦所能发出来的,倒更像是成千上万只乌鸦约好了一样,整齐地嚎着丧。
中年妇人和小盈盈齐齐抬头,看到在天云峰外,在神宫之外,一片乌云般的黑影笼罩下来。
这黑影是如此的庞大,以至于她们恍惚了一下才分辨出来,那赫然是一只小山般巨大的乌鸦形象。
声声乱耳,正是从巨大的漆黑乌鸦身上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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