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绍道:“晋州战役结束了,想歇几天。”
他笑了笑,伸出手摸了摸符二妹的脸蛋:“快帮我把皮甲取下来。”
符二妹满心欢喜地服侍他卸甲换衣服,在背后解开系着硬皮甲的带子,她忍不住拿胸脯贴着郭绍的后面,小声道:“夫君有股阳光的味道。”
郭绍转过身来笑道:“傻,太阳有气味吗?”
俩人闲聊了一阵,符二妹想起来,便要教他写字。
……她轻快地磨好墨,想了想,提笔写下一行字: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郭绍撩了一下袖子,伸手接过符二妹递过来的毛笔,照着抄了一遍。他写得很认真,可落在纸上的字就是很难看,完全不像一个用毛笔很熟练的人。符二妹忍不住掩嘴“扑哧”一声笑出来,郭绍尴尬地摸了摸后脑勺。她哎呀叹了口气,便伸出削葱一样的手握着郭绍的手,手把手教他。
他很认真地学着,在桌案前坐得笔直,全身都很紧张的样子。
“放松。”符二妹拍了拍他的手背,柔声笑道。
郭绍点点头,念念有词仿佛在默念着她教的握笔、落笔等技巧。符二妹坐在他的侧后,一面握着他的手写,一面轻快地说道:“你现在知道我被你带在马上射箭是什么感受了么?”
“知道了,好像完全被你掌控,依赖你才能写出满意的字。”郭绍道。
符二妹随口道:“我一直觉得夫君好像不是咱们这里的人一般……怎么说呢,乍看很寻常的人,要是离你近了,能发现你有点格格不入。比如,你为何连毛笔都握不好,却能写出那样的词?”
郭绍道:“我告诉过你了,不是我写的。以前老家有个高人隐士,我随便背了几首,有些地方记不清楚了,就自己按照意思填补,所以才常常不合格律。”
符二妹笑道:“不对,如果连笔都握不好,不可能认识那么多字!我看了书架上好几本书里面都夹着杏叶,每次回来,那叶子的地方就不一样,你在看那些书。”
郭绍没吭声。
符二妹又若有所思道:“玉莲好像认不得几个字,杨月娥……她不会对《史记》、《春秋公羊传》、《孙子》、《吴子》、《司马法》、《六韬》、《尉缭子》、《三略》这等书有兴趣吧,杨月娥难道要做女将军?
照夫君写字的样子,连读完蒙学的孩童也比你强。按理别说看懂那些书,怕是九成的字都认不全。”
郭绍道:“我其实是一千年后来的,那时候的人不时兴用毛笔,而是用硬笔,甚至长大后笔都很少用,直接用一种机关打字。所以就这样了。”
“听起来好神。”符二妹笑嘻嘻地说道,转而又想起了什么,娇声道,“我就是想了解夫君,懂你的心……我想钻进你的心里哩。”
“我知道的。”郭绍道,“刚才的话你要是不信,想着我是自学读书识字就通了。”
符二妹幽幽看着他:“你说的是真的?”
郭绍点点头。
符二妹一脸迷惑,坐在旁边发了一阵呆。她无法理解,自然也不信,便当是郭绍和她嬉笑的话;倒是说自学的话,想来似乎是那么回事。
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时,她见郭绍还端坐在桌子前写字。她目光迷离地打量着他,确是觉得郭绍是个很特别的人。符家的男人全是武将,王府内外也是武夫远远多于文人,符二妹见过不少。但郭绍和所有武夫都不同,记得他带着自己骑马射箭时非常勇猛,力气大得吓人,动作也很快;但平素又十分细心自律,坐着的样子身体挺拔笔直,却有着克制,好像全心在遵守着某种规则。
“你来看。”郭绍拉了符二妹一把。
符二妹瞧了一眼,说道:“夫君不喜欢写字,那不写了。你不用将就我。”
郭绍道:“天气挺冷,那我想一想,再抄一首好词给你。”
符二妹摇摇头:“你又不是文官,我也发现你对诗词歌赋的书完全没兴趣,只对史、兵有兴致。你爱做什么就做吧,不必在意我……其实我更想看你做自己有兴趣的事,呆在你的身边,这样我才知道你是以前都是怎么过的,才能了解你。”
郭绍听罢把毛笔放下,进屋拿了一件毛皮缝制的斗篷出来,不由分说裹在符二妹身上:“今天正好得空,想练练箭,三天不练手生,很久没摸了。二妹和我一起去罢。”
“嗯。”符二妹点头,兴致勃勃地站了起来。
符二妹便跟在他的身边,进了起居室旁边的一间屋子,里面有副木架子上挂着吓人的全身重甲,好像一个人杀气腾腾站在那里一般,周围摆放的全是各种兵器。郭绍麻利地取了两把弓和箭壶,拉着符二妹出去。
这园子并不算大,一大片地方都被湖泊占据了,两边还种着许多树木和花花草草,没有比较空旷的地方。不过郭绍很快在一条比较直的石径旁边小屋里取出了箭靶。他将靶子摆在百步之外,在箭靶上放了个萝卜,又拿一支箭矢倒穿过箭靶。
符二妹捧起手对着手心哈出一口白气,看着远处的萝卜道:“那么远,又那么小,夫君能射中?”
“当年我在战阵上,一箭射死张元徽成名,不是浪得虚名。”郭绍淡定地说道。他当下抬头深吸了口气,喃喃道:“很好,连一丝风也没有。”
说罢拈弓搭箭,符二妹笑吟吟地看着他的动作,只觉得他全身都在用力,一股力量感扑面而来。
“啪!”一声弦响,符二妹微微一惊,眼睛眨了一下,眺望过去时只见那萝卜好好的,箭矢却不知道在哪里去了。她纳闷地转头看郭绍,只见郭绍一脸尴尬:“居然没射中?这……这怎会荒疏了那么多?”
符二妹忙道:“夫君现在不用到阵前去射箭了吧,没关系。”
但她发现自己的安慰没用,郭绍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隐隐还有些慌乱。符二妹便默默地看着他不再吭声。
第三百二十一章百锻成钢
大约将近一百步,超过一百米。距离不算近,视力稍微不好的人估计在这么远连那个萝卜看都看不清楚,军中的神臂手也射不中那么远的东西;但郭绍知道自己原本可以,至少不至于脱靶。
空气十分寒冷,符二妹的睫毛微微颤动,在嘴巴前捧手,抿了抿浅红光滑的嘴唇,收住笑容望向郭绍。
郭绍一时没有理会她,用一种很滑稽的姿势来回跳了几回,像青蛙一般的动作,这个动作差点没把符二妹逗乐了。但她见郭绍面无笑意,才忍住没笑出来,只是饶有兴致看着他做那些动作。他又像跳舞一样站着扭了几下,抖动四肢,长吁一口气。
“咚、咚……”郭绍明显感觉到了自己的心跳,活动了一番有点感觉了。不要想得太多,他默念着。
心跳声就像隐隐中有鼓乐在为他伴奏,他追随着心的节奏;寒冷空气中悠然飘荡的浅浅白雾,好像是旋律的化身。郭绍喃喃道:“一切都很完美。”他轻轻从箭壶取箭,每一个动作都从容不迫,丝毫不慢也不快。拈弓搭箭,浑身的肌肉骤然充满力量,强弓在巨大的力气中拉开,牛筋在紧绷之中喀喀喀轻响、好像有生命在低诉:为了战斗而生!
箭矢在空中瞄准停顿,最恰当的时刻,只有靠自觉。不能太急;也不能太慢,保持满弓需要很大的体力,力竭更容易偏。
“啪!”离弦的箭急速刺穿了空气。黑影一闪,正中那颗萝卜!萝卜被惯性从箭靶上掀翻。
“射中了!”符二妹抚掌喜道。
郭绍面露笑意,放下了弓。符二妹上前来,握住他的手道:“那么远都能射中,你刚才让我想起在弹奏一首很难的曲子一样……”
“找回状态了。”郭绍长吁一口气,转头对符二妹说道。
符二妹道:“夫君不用亲自上阵了,还那么紧张自己的武艺。”
郭绍轻轻说道:“在这个世道,我发现大部分东西都用不上,但我靠它实现梦想。我不会抛弃它,就像在无数次恶战时它从来都很靠得住。人们只看到我站在高位、变得权势滔天,但很少人会有兴趣想我是怎么走到现在的,或许靠运气、或许靠……你姐。”他露出一个笑容。
“我姐不会无缘无故选中你。”符二妹若有所思,幽幽说道。
“还有二妹。”郭绍说道,“有一句话,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想说了,至今没说出来。在有资格靠近你之前,我已经做了很多、想了很久。”
符二妹想了想,笑道:“原来你早就惦记人家了。”
郭绍听罢“哈哈”大笑,道:“最后你还是没逃出我的手掌心。”
符二妹柔声道:“我只是在等,何时说过要逃了?”
……郭绍渐渐从对符二妹的愧疚之中走出来,他慢慢找到了和二妹默契相处的方式。在殿前司告假三天,起初他的打算是专程陪陪二妹,只是没说,不想把补偿的心态表现得太明显。
三天里,他确实都在二妹的身边,连一步也没分开。
三天后他便犹自开始在中间的院子里建铁匠铺,叫了几个粗壮的妇人、还有铁匠老黄帮忙买材料。二妹当然不会做这等活,但对郭绍做的事都很感兴趣,忙着端茶送水送饭,看他干活。
二妹随时都想腻在他的身边,但并不会缠着他,她最感兴趣的是郭绍的想法。正如她所言,想更多地了解郭绍,二妹似乎有点沉迷了,把郭绍看成是她的世界一样。
有过开铁匠铺的经验,还有黄铁匠也是干了一辈子经验丰富的铁匠,现在郭绍不用计较成本、需要什么就叫黄铁匠买,建风箱、铺子、铁砧等各种设施轻车熟路。不过上午要去上值,只有下午回来忙活。
“玉莲做的汤。”符二妹带着玉莲走到中院那作为铁匠铺的单独房子里,说罢又小声加了一句,“我帮了忙的,跟玉莲学呢。”
郭绍从她手里接过毛巾擦了一把汗,看着玉莲正在默默地盛汤,便笑道:“我想起一个笑话。刘邦穷困时问樊哙,等咱有钱了樊兄弟想做什么啊?樊哙说,俺去喝豆浆一次要两碗,喝一碗倒一碗;吃烙饼,吃一个扔一个,哼!”
玉莲递汤上来,郭绍故意摸着她的手:“不好笑么?”
玉莲脸一红,悄悄看了符二妹一眼,嘀咕道:“我看阿郎和樊哙一样,现在还做这种活作甚?”
符二妹笑道:“不对,夫君是刘邦。”
郭绍干笑了一声,无言以对。符二妹道:“不过刘邦和樊哙有这样的对话?太史公写的么,我怎么没看过……一定是夫君杜撰的。”郭绍笑道:“所以叫笑话。”
两个女人送完汤回去,郭绍又干了一阵,直到天黑才收工。
他回到内园,符二妹在门口说道:“夫君,我叫人烧好水了,等一下你就能沐浴更衣。”郭绍点点头,带着二妹进了起居室旁边的屋子,从一堆兵器里翻出一块钢板来。他顺手拿起一把剑“当当”敲了几下,回头对符二妹说道:“别看它丑,我带着它参加过高平之战、武讫镇之战。”
“夫君建铁匠铺,是想再做一副这种甲?”符二妹问道。
郭绍道:“得重新琢磨,只是造甲我可以叫别人帮我做。我要造一种新的甲胄……这块不行、太重了,就是块敲成的铁板挂在胸前、一般士卒没法用。需要重新想法子。”
这时董三妹到门口说道:“阿郎,热水备好了。”
郭绍听罢便带着符二妹出了屋子。洗完澡吃饭,晚上他又掌灯在案前翻出图纸琢磨了好一阵。上面照自己的想象画了几张板甲样子,但他来回想了一阵,觉得工艺难以实现。
他以前对冶金不太内行,只知道一些常识,但对此时的铁匠活倒是很了解……现在的工艺做不到图纸上的东西。
这个时代造铁器,无非铸造和锻造两种。铸造的能实现更多的形状,但强度不够,很脆、很厚;锻造是流行的制造兵器和甲胄的方法。反复锻打,不仅能去杂质,还能调整铁的含碳量,手艺好能打成钢、正所谓俗话的“百锻成钢”,比如兵器就是靠反复锻打,只是效率低。
不过手工锻造无法实现大部分塑型,尤其难以加工大件。
像郭绍画的样子,完全无法锻打形成。他改了一下,觉得战阵上主要应该护住前胸,先做出一面胸甲就行……但仍旧难以整块用铁锤锻造。效率太低的话,还不如用现在流行的环锁甲,更便于活动……如果用冲压呢?郭绍伸手放在自己的下颔。
符二妹拿过他放在旁边的图,也一本正经地细看起来。郭绍没理会她,继续提起笔在草稿纸上乱画一些齿轮和滑轮。
他在纸上随便写下:水力锻床。但想想那玩意现在不好找场地试验、已经冬天河流都要结冰了,自己以前也没专门研究过水力传动装置。何况水力能实现的东西在一开始人力也可以,一群人拉动或者用畜力。
动滑轮、齿轮都可以达到调整力量和方向的效果,这是郭绍中学就学过的物理知识,他只能靠这些东西。
于是他在纸上画了一副很荒诞的图,先胡乱画了一群人拉一更长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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