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绍用潦草的毛笔字飞快地写道:“微臣虽在涿州大胜辽国南院大王萧思温,却无力守卫涿州城;得知辽军大军南下,忧心虎捷军左厢全军覆没,只好弃城‘转进’。臣情知有负陛下之重托,请陛下降罪。
虎捷军左厢将士疲惫不堪,臣亦无力守卫北线。举荐马军都指挥使韩令坤代。
韩令坤者,手握龙捷军精兵四万众,岐沟关左厢便有两万精锐,侍卫马步司一半都在他手里;又是沙场宿将,能力和实力远超微臣!
马军都指挥使韩令坤,在赵匡胤之父还在世时便与赵家为世交,与赵匡胤结交日久、兄弟之情感动整个禁军!
殿前都指挥使赵匡胤,才能出众、国家肱骨,有号‘义社十兄弟’的将领个个都可独当一面。不仅殿前司铁骑军很多赵匡胤的兄弟,连侍卫司一半也在其兄弟韩令坤之手。赵匡胤一众兄弟撑起了大周禁军半边天。
臣素问能者多劳,赵将军部下韩令坤不守北线、不担起国家边备的重任,谁敢胜任?”
……郭绍一番“谗言”,表面上是夸奖,实则是指出赵匡胤实力很大,不仅控殿前司铁将军,还染指侍卫司……侍卫司韩令坤也是其党羽的事实。
这等话,朝中随便一个人都一目了然、瞧得出来是“谗言”。
但郭绍表示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自己和赵匡胤水火不容,柴荣和朝臣都知道;既然是对头,说两句坏话不是很正常吗,有甚大惊小怪?
虽然是谗言,但说的是事实。柴荣被提醒一琢磨,把韩令坤留下还能削弱赵匡胤的势力,何乐不为……当然如果柴荣觉得赵匡胤是大大大的忠臣,殿前司和侍卫司都可以放心让他握着、不该防备;那郭绍便没办法了。柴荣要是能那么想,真是活该白送江山。
郭绍写了奏疏,又传左攸进帐,叫他润笔把文章写好看一些。
左攸看罢说道:“如此一来,官家应该会留下韩令坤,让主公回京了罢?”
郭绍道:“我觉得问题不大。留下韩令坤,既可以分化赵匡胤在侍卫司的影响,防止大将实力过强;又可以叫我回去盯着赵匡胤……何乐不为(制衡)?”
左攸小声提醒道:“官家的龙体真的不行了?那他最想防备的人可能是张永德。”
“张永德和赵匡胤是一路人,张永德对他还有知遇之恩。”郭绍道,“高平之战后,我非常清楚的事,赵匡胤能被重用最先就靠张永德举荐。”
郭绍又沉吟许久,小声道:“张永德是殿前司主将,但铁骑军在赵匡胤手里……十兄弟几乎都在铁骑军出任关键职位。”
但为何左攸也说皇帝最防备的是张永德?
历史上也确实是张永德先躺枪被解除了兵权,然后赵匡胤才上位。郭绍寻思,可能是一种武将集团内部的兵变规矩和习惯,毕竟五代十国大家玩兵变、轮流坐江山很娴熟频繁。
武将只服从强者,当继任的皇帝不能让他们服气,就要拥护甚至逼迫一个武将来上位;谁的职位高就“逼迫”谁,就算张永德不想兵变,可能也会身不由己。
因此大家都是按照经验来琢磨问题,如果周朝真的会被推翻,只要不出意外、该被推上去的人就是张永德!
但郭绍最惦记的,还是赵匡胤。
第二百一十六章无法制衡
李谷被派遣去岐沟关见郭绍,是通过宦官王忠传的旨意。但回来时,他却得到了柴荣的亲自接见。
“叩见陛下。”李谷伏身而拜,此时他当然看不见皇帝,脸几乎贴着地砖。
听到一声“平身”,李谷才小心爬了起来。又听得宦官在旁边小声提醒道:“李府事,你可不能惹官家生气。”他照样不敢抬头看皇帝,只不过这厅堂并不大、也没有那种高高在上需要仰望才看得见的台阶,就算他不去直视柴荣,也能看清楚个十之七八。
柴荣没有披甲,身上穿着宽松的紫袍,脸色发黑、有斑点,确实是一脸病容。李谷想起一个过世的同乡,患病时的症状与此类似;那同乡得的是肺胀,除了脸色是这个样子,腿上还是浮肿的。但李谷不是郎中,对此道专研不深,所以也无法确定皇帝究竟是得了什么病。
不过暂时看起来皇帝似乎还挺得住,能坐在那里、还能说话。
柴荣又开口道:“郭绍上奏斩获万人,都是契丹人么,可否属实?”
李谷忙答道:“应无虚言。臣看到了从涿州运回来的首级,单是亲眼所见就有数千级,都是契丹人和奚人的首级……过岐沟关时,韩令坤等诸将也看到了;拿好多大车装着满满的头颅,看得直叫人胆寒!”
柴荣听到这里欠了欠身,情绪有点激动道:“郭绍是员良将。”
李谷道:“陛下所言甚是,虎捷军大部分是步军,步军打骑兵能斩获那么多,绝非易事。”
柴荣点头道:“也叫那耶律明知道,他一个昏君,朕还能怕了他?”
说到这里,他又微微一声叹息,却不知所叹何物。
就在这时,李谷从怀里掏出一封东西来,双手呈上:“陛下,臣在岐沟关见了郭将军,他上了一份奏书,让臣带回来呈予陛下。”
宦官王忠走了过来,从李谷手里接过信封,转头看柴荣。见柴荣微微点头,王忠便拆开了信封,把里面的纸张抽出来展开、递到柴荣的手里。
柴荣看了一遍,说道:“王忠,去你召集大将,等会儿到大堂上议事。”
……众将很快就来了,就差郭绍在路上没到雄州、韩令坤在岐沟关。大伙儿得知皇帝召见,无不早早就赶来,因为好几天没见到皇帝了,军中人心惶惶。若能见到一面皇帝,总是能安心。
柴荣气色很不好,但今天的状况却要好一些,能自己走路到大堂公座上,当然也能说话。
见礼罢,柴荣二话不说直接叫王忠把郭绍的奏疏拿出来,先交给诸将过目。高级大将人数不多,但传来传去看了一遍也花了不少时间,这个过程中堂上十分沉默,气氛有点压抑。
柴荣既不提郭绍的功劳、也不说他擅自从涿州跑路的事,堂上也无人提及。
作为武夫,柴荣的作风也很干脆,当下便道:“郭绍举荐韩令坤巡边北疆,朕打算就让韩令坤撤军至雄、霸;大军班师回朝了,另择时机再来。诸位以为如何?”
张永德出列进言道:“契丹主十余万大军聚集,人报已向涿州进军;涿州至雄州不过百余里。陛下,现在我朝撤军,易、雄、霸、莫诸州会不会被契丹攻回去?”
柴荣忍着痛苦喘息了一阵,忽然冷笑道:“辽国真准备好了大举进攻?要是耶律明真敢过河,朕奉陪便是。”
众将听罢顿时感到一股霸气扑面而来,已是无言可进。官家根本就没把耶律明这个帝王放在眼里。
柴荣很快就退走了,可能是身体不支不敢坐得太久。不过他三言两语已经把大事敲定,韩令坤一到雄霸,周朝大军即可退兵。
不需要议论和争执,恐怕这事儿已经无可更改。
……赵匡胤闷闷不乐地离开了行宫,回到营中。他屏退左右召赵普来见,将在皇帝跟前的事和郭绍的信说了一遍。
赵普听得也是眉头紧皱:“那郭绍也太狠了,竟然如此明目张胆谗言。官家也居然把奏书传视诸臣,这真是……官家径直采纳了郭绍的举荐、留韩令坤巡边,难道是听信了郭绍的谗言?”
匡胤叹了一口气道:“众人都知郭绍与我有隙,他就是谗言说几句坏话,大伙儿也认为不过是人之常情。”
“倒也是。”赵普一筹莫展,“本以为郭绍在涿州走不了,不料事儿变成了这般光景。那厮还真是不好对付……咦,一个武将能文斗?我听说郭绍身边的主要幕僚叫左攸,以前倒是轻视了,不知什么来头。”
匡胤道:“这事儿和幕僚关系不大,刚才我在行宫里就醒悟了。记得北伐之前,官家曾言谁为他在北伐之战中立功大、就更倚重谁。郭绍破解咱们给他设的局,便是抓住了官家的心思。
他先伏击了辽军、斩获甚众,有了功劳然后才胆大擅自退兵。造成了既定之事,又明目张胆上书晓以利害,因此脱身……还倒打一耙,叫我现在如坐针毡。”
赵普寻思了片刻,点头称是。
匡胤又道:“虽然我心里犯愁,但输了这一局却不得不服气。这事儿上,他有能耐打赢萧思温、有胆识敢擅自撤退、能抓住官家的心思,布局上是有防有攻……高明!实在高明!”
匡胤沉思许久,却又摇头喃喃道:“可确实很不像郭绍这等武将能有的手段……”
赵普附耳悄悄说道:“万一官家有个什么闪失,现在放郭绍回东京,再与皇后里应外合,主公前景堪忧。”
匡胤点头若有所思道:“咱们一直盯着郭绍,其实忽视了另一个人。若是没有那个人,郭绍一个侍卫司的将领,手下不过虎捷军一厢、加上高怀德,实力也不过如此……我觉得布局这事儿的不是郭绍,而是那个人。此人早就预谋想让郭绍回京、目的非常明确,布局高深巧妙,不得不防。”
赵普顿时道:“主公,我还有一计……”
匡胤径直道:“但说无妨。”
……
魏仁溥(刚到河北不久)和王朴一起离开行宫,也在谈论刚才传视诸臣的奏疏。二人关系不错,不过有点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感觉,很少私下里来往,今天正好碰到一起了。
二人是枢密院的一正一副枢密使,曾经有好些人在魏仁溥面前说:王朴会替代他的位置。
但魏仁溥毫不介意,反而夸王朴有大才,如果王朴做枢密使,自己乐意让贤。王朴听到了这句话,难得地与同僚有了点私交。两人有竞争关系,又相互欣赏……王朴欣赏魏仁溥的风度和气度,魏仁溥欣赏王朴的眼光见识和谋略。
能和王朴结交,当真不易。朝中百官,几乎没有人和王朴有什么交情的……此人难相处,又常以法家之术御人、缺乏诚意,谁和他在一起都提着小心。
这时王朴道:“郭绍那奏书,确是很有些谋略。”
魏仁溥却道:“郭将军和赵将军本来就不和,上书揶揄赵将军实力过大,写诛心之词,也没什么好奇怪。”他又笑道:“若是我与王使君有仇,我也要在官家面前说你坏话。”
王朴看了旁边的魏仁溥一眼,却没有笑。魏仁溥很尴尬地干笑了两声,似乎开了一个并不好笑的玩笑,悻悻收住了笑意。
王朴这时才说道:“我是说他回击赵匡胤的手段,很有谋略。”他想了想又道,“不过也不能只说谋略,两万步兵一口气吞掉了萧思温好几千铁骑,一般人也做不到。这事儿得用兵的武力和布局的谋略都有,若只是一个武夫,他立了大功急着跑回来干甚?现在可好了,北伐首功,官家也没当众嘉奖一句。”
魏仁溥不置可否。
王朴又道:“其实把郭、赵二人都放在东京,没法平衡。”
魏仁溥随口问道:“为何?”
王朴左右看了一看,沉声道:“怎样才能制衡?比如你和我就相互制衡,因为咱们没仇,犯不着非要分个高低,所以可以共存。”
他举例不能说不恰当,但魏仁溥听着怎么就那般刺耳呢?
王朴又道:“郭、赵则不同,他们俩人都憋着要将对方置之死地而后快,一旦没人压着,恐怕会不择手段不讲规矩。定会分个输赢生死,而且倾轧和结果会来得很快……所以,若官家想用郭绍牵制赵匡胤便是枉然,只能加剧内斗。”
魏仁溥试探道:“那王副使以为,该如何做才最好?”
这下王朴不置可否了,沉默不语。
魏仁溥情知王朴是很有主意的人,见他不说、猜测是不愿意说出来,当下忍不住又激他:“难道王副使之意,应该放一个在外镇,分开他们?”
王朴立刻否决道:“让其中一人带着禁军精锐在外,是要鼓励他们将来内战、把禁军精锐先耗掉一半么……但若夺了兵权再外放,出镇边镇的人手里没精兵还能和另一个人斗么,变成了鱼肉还谈何制衡?这便和选站阵营,帮着一方对付另一方没甚么区别!反正平衡是无法做到。”
过了片刻,王朴又道:“不过,咱们暂时也不必担心。只要官家在,他们谁也不敢妄动。”
第二百一十七章北国彩面
东京大内,午后的太阳十分娇艳,大晴天万里无云。可那逼人的热浪和光芒中,五彩缤纷的光线叫人眼花缭乱,反而好像有一种淡淡的云烟笼罩在万物之上。
皇后刚刚午睡起来,仍旧是一脸慵懒倦意,一点精神都没有。
她的体质,是又怕冷又怕热。今天的天气实在是太热了,让她很不舒服。她在一张铺着透气草垫子的竹塌上呆坐着,精神萎靡不知道该做什么。旁边有两个宫女拿着扇子轻轻扇着,却见她满额细汗,脸上本来就光滑浸上一层湿汗后油光水滑的;宫女给她扇着扇子,却也没她这么多汗。
穆尚宫在一个铜盆里拧干了一块毛巾,上前来轻轻给皇后擦着脸,一面小声叮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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