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得太子……真的能稳当吗?”
万贞皱眉问:“娘娘何出此言?莫非有人在您身边,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周贵妃摇了摇头,道:“没有谁跟我说……可是……贞儿,你不知道,前天母后率众与新君一起祭祀列祖列宗,当着宣庙灵位,请监国设法救回太上皇。太上皇满口答允,但却劝母后不要心急,以免打草惊蛇,反而让也先不肯放人……”
万贞没有亲眼目睹,但孙太后当着列祖列宗的灵位,让新君救回兄长,这已经是宗法礼制下,亲情、宗族、礼制力量最强的一种场面了。朱祁钰在这种情况下,都没有直接应诺救回哥哥,只怕在他觉得自己的帝位完全稳固之前,救回太上皇这件事是不用想了。
周贵妃目露惊恐之色,低声道:“母后回去后就病了,皇后整夜都在哭……然后我就想明白了。贞儿,监国连太上皇都不想接回来,又怎么会甘心让我儿子坐稳太子位?”
她能想到的,万贞当然也能想到,可是她能怎么办呢?在封建礼制下的皇权,那是根本无法对抗的怪物,她只能利用其中的规则,小心的戒备,别的能做的,真的很少!
周贵妃一把抓住万贞的手,用力的攥紧,哭着道:“贞儿,我儿要是能坐稳太子位,那当然好!可是,若有一天,他做不得太子了,我只求你一定设法保住他的命!贞儿,我求你了!我知道自己脾气不好,以前错待了你!可是濬儿……他从出生就跟你投缘,他对你比对谁都亲近!”
周贵妃为母几年,只有今天这番话,才算有两分做母亲的模样!
万贞哭笑不得,叹道:“娘娘,你别这样!奴受不起!”
周贵妃抹了把眼泪,道:“只要你答应,就没有什么受不起!”
万贞无奈的道:“娘娘,太后娘娘派奴来做东宫的内侍长,本来就是为了这个啊!”
周贵妃愣了一下,讪讪的松开万贞的手,破涕为笑。
万贞提醒:“娘娘快将脸上收拾一下,莫吓着小殿下。”
周贵妃连忙掏出手绢仔细的抹干净脸,略有些不好意思的冲万贞笑。万贞暗里叹气,但为了小太子的将来,又不能不对周贵妃充满耐心,柔声道:“娘娘,小殿下的太子位稳或不稳,那不是我们能操心的事。但小殿下的安全,除了需要奴用心照料外,您和皇后娘娘在宫中的庇佑,也很重要。”
周贵妃急问:“怎么说?”
万贞道:“奴身份所限,东宫的内务管得再好,到了内宫家宴、祭祀一类的场合,就有许多无法周全之处。您和皇后娘娘一为生母,一为养母,带着小殿下任何时候都合情合理,才能护得小殿下万全。”
皇家养育太子,跟寻常皇子大不相同。为了避免长于妇人女子之手,即使是太子生母,也不能每日探望儿子。周贵妃再次来探望小太子时,太子发低烧的症状已经消退了,只是仍然时不时做噩梦,睡觉时需要万贞陪着。
万贞明面上一派乐观,脸上常带三分笑意,但心里却是打点了十二万分的精神,恨不得自己生出三头六臂来,好将东宫的风吹草动都掌控得严严实实,以免太子发生意外。
好在随着冬天远去,小太子的身体也好转起来。
等到新年伊始,新君正式改元“景泰”,确立自己的年号时,小太子的身体也已经完全恢复正常,脸色红润起来。
但是,时局变化,使得很多人的心理也跟着产生了剧烈的变化。随着景泰帝的贵妃杭氏所生长子朱见济日渐长大,他对于自己的儿子没能成为太子的遗憾也就越来越强。
因此虽然明知太子已经身体好转,景泰帝却仍以太子体弱,需要休养为由,不让太子出席重大场合,并且多次压下了太子詹事胡濙请求给东宫配置属官的奏折。
孙太后早知太子位是妥协,若是儿子回来了,太子位废也就废了。但现在景泰帝一不派人接回太上皇,二不给太子正名位,她却心中不忿了。
这种不忿,她没有明着说,只是让钱皇后邀汪皇后来仁寿宫赏花,席间传太子入侍。
汪皇后两胎怀孕不成,反而是原来的郕王侧室、如今的贵妃杭氏抢在她面前一举得男。这情景,这困境,简直与当初的钱皇后一般无二,因此她与钱皇后的感情极好。且当初太上皇在位,钱皇后地位高于她时,拿汪氏这妯娌当手足看待,温柔体贴;如今她当了皇后,便加倍的回报钱皇后当初的情意。
太子是钱皇后的养子,汪皇后也就对他十分亲近,并不因为丈夫明显的废立之心而疏远。
钱皇后因为太上皇没有接回来,这个冬季也不知道哭过多少,愁有多深,才二十五六岁的好年华,两鬓已经满是霜点。见到汪皇后对太子甚是喜欢,钱皇后心里也就放下了一块大石头,慨然叹道:“如今上皇生死不知,我也只剩下为他好好抚养儿女这件能做的事了。”
太上皇不能回来,全是因为自己的丈夫心中有过不去的坎,汪皇后心中有愧,只能安慰道:“嫂嫂放心罢,等监国与群臣议定章程,上皇一定能回来的。”
钱皇后抚了抚眼睛,怅然道:“妹妹,不瞒你说,我如今常觉得眼睛疼得厉害,只怕有失明之忧。上皇纵然能回来,也不知道我能不能亲眼看到那一天。”
汪皇后大吃一惊,连忙问:“嫂嫂可传了御医?”
钱皇后摇头,道:“御医看也没用,我只是……哭太多而已。”
汪皇后品性端方高洁,对景泰帝的诸多举动颇不赞同,只不过那终究是自己的夫、君,她私下劝谏无妨,在人前却绝不会说半个字怨言。钱皇后的话,令她心生愧疚,却又不好怎么开解。
钱皇后也熟知自己的妯娌的性格,说了这句,便转口道:“妹妹,太子病好许久,监国既不召见,又不为东宫设置属官。我想求你亲蚕礼时,将太子带上,让太子有机会见见监国,叙叙叔侄之情。”
第八十四章 春来更着风雨
春来亲耕亲蚕,那是独属皇帝皇后的礼仪象征。去年做这件事的人,还是太上皇和钱皇后,到今年,却变成景泰帝和汪皇后了。若让周贵妃直接面对这种心理落差,心里肯定不好受。
但对于钱皇后来说,太上皇不在身边,那么所谓的尊荣、落魄,于她来说都没有多少意义。自己办不到的事,就开口恳求汪皇后,自然而然,没有半点勉强。
这两妯娌多年来相处,彼此间姐妹一般。钱皇后开了口,汪皇后明知这与丈夫的心意相违,却半点难色都没作,立即答应:“行,待到监国亲耕,我便将太子带过去陛见。”
汪皇后答应后,果然隔了一天就派身边的大太监过来信。梁芳把人引进来后,与来人打个照面,一时没想到他就是汪皇后的使者,大为意外,笑道:“哥哥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汪皇后身边这位总管太监,不是别人,却是陈表。
陈表原来在郕王府就已经很得汪王妃的青眼,不过当时有高平跟他竞争,他根基不牢,只能退让。现在郕王成为了景泰帝,长子朱见济由杭贵妃所出,深得吴太后喜爱。汪皇后虽然很得景泰帝爱重,但连孕两胎不成,在吴太后那里却不招喜欢。
吴太后多年受孙太后压制,如今儿子一跃为君,与孙太后平起平坐,这心态上难免有些失衡,比不得孙太后装聋作哑当婆婆的宽容,对汪皇后每多斥责。高平见势不对,自然另有了高枝,汪皇后这边的差事被他借故推掉了。
汪皇后处境再尴尬,那也是景泰帝的结发妻子,元配嫡后,帝后间感情深厚。高平心大“远见”,看不上汪皇后身边的位置,陈表却仍然勤勉侍奉,现在俨然便是汪皇后身边第一等心腹之人。
陈表现在不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作为汪皇后身边的大太监,那身份也远非过往御膳房小小的执事可比。见到万贞,免不了有些得意之色,笑道:“我奉皇后娘娘之命来传信的。”
万贞完全理解他这种有了长进,就要在故人面前显摆一下的自得心理,乐得哄他开心,且不忙问他要传什么信,而是先绕着他转了个圈,啧啧赞叹:“哥哥,你穿这一身,可真好看得紧哪!”
陈表原来是学灶出身的,身板锻炼得结实,不似一般高阶太监痴肥,此时内穿草绿色曵撒,外罩了件暗红蟒袍,头戴貂蝉冠,满面春风,整个人看上去精神气十足,确实好看得很。
要说陈表地位提高后,最想让谁赞叹佩服,那肯定是万贞了。不仅是因为两人关系亲近,还有几分是因为万贞当年和他分手的憋气:你看,我变成内宫有数的大太监了,什么荣华富贵都唾手可得,如果你是为了这些才和我分手,现在有没有点儿后悔?
只不过这种隐晦的小心思,他自己都不曾明了,万贞自然更想不到。但是故友高升,她却是由衷的高兴,连声道贺。
陈表努力往上爬,为的便是这股受人敬重肯定的荣耀,心中也十分高兴,两人聊了好一阵闲话。小太子和秀秀他们在游乐场里玩,许久不见万贞,便从小阁窗口里探出头来问:“贞儿,这是谁呀?”
万贞笑眯眯的道:“这是我的哥哥,现在汪皇娘身边的大太监陈伴伴。”
小太子听到她介绍说是哥哥,脸上的表情明显热络了几分,笑问:“陈伴伴是来看贞儿的吗?梁伴伴快端果子来!”
小孩子最直接的表达喜欢的动作,莫过于有好吃的就分给人吃,有好玩的也分给人玩了。小太子叫了梁芳端果子,又问陈表:“陈伴伴,我们这里好玩,来玩呀!”
陈表有事在身,哪能陪着小太子玩耍,连忙道:“殿下,奴婢是奉皇娘之命,来传明日亲蚕的随行事宜的,可不敢玩。”
东宫除了早期胡濙塞过来的两名小吏,一应属官俱无,甚至连孙太后派来的奉御官,也被景泰帝裁撤了。太子的仪驾都摆不齐,平时出入基本上就是万贞和梁芳两人轮流为首,领一班宫女宦官将就着撑场面。
万贞正自为难,听到这话赶紧问:“可是汪娘娘有什么安排?”
陈表道:“汪娘娘知道你们处境难,让我过来说,明天出去不要摆东宫的仪驾,就让殿下以侄子的身份,和皇长子一块乘车,跟在娘娘凤驾后一起走。”
不摆东宫的仪驾,和皇长子朱见济一起乘车,小太子这身份委屈可就大了。可是若不答应,小太子现在连在人前露个脸的机会都没有。
万贞满口答应,孙太后让太子在公众面前刷脸的意图,她完全明白,可再不赞同,上面的命令于她来说,那也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只能照办。若是别人来传话,她规规矩矩答应了就是,现在传话的人是陈表,她的心思就有些活络,陪着他叙了阵话,悄声问:“哥哥,明天随驾出行,可有什么需要忌讳的东西?”
现在宫中嫡母庶子、上皇新君、太子皇子围绕着礼法实权明争暗斗,满朝野谁不知道?外朝以王直为首的文官,几次向景泰进言,想将上皇接回来,景泰帝都没有答应,反而借故申斥了王直。
这么明显的态势,是个人都知道东宫挡了皇长子的路,万贞这句话暗指的意思,陈表如何能不明白,苦笑道:“说忌讳,那可大了!哪里不忌讳?”
万贞心中黯然,陈表犹豫片刻,问道:“贞儿,要不,我向汪皇娘求个人情,把你从清宁宫调出来算了?”
万贞打点起精神,摇头道:“多谢哥哥为我着想,可现在殿下境况不好,我若丢下他不管,那成什么样子?他曾经救了我的命啊!”
陈表也知道她性子倔强,打定了主意就劝不回头,虽然失望,但也没有再说什么。
两人沉默片刻,万贞示意梁芳打点了随陈表一起来的小宦官,一边陪着陈表往外走。
清宁宫是在战乱时收拾出来的,根本赶不及大加修缮,小太子就住了进来,以示国本安在。大战结束后国库内库都困顿,景泰帝连东宫属臣都不任命,又怎么肯重整清宁宫?因此这号称储君居所的宫殿,连廊柱上的漆都有些斑驳,陈旧得很,复廊上的木板踩上去,有好几块都带了些朽坏的空音。
陈表默默的走了一段,见身后的人离得远,忽然小声道:“别人就算了,吴太后那里,你一定要离远点,知道吗?”
万贞悚然,连忙点头。
次日清早汪皇后便派了辆寻常的宫车来接太子,让他们在五凤楼左侧等候。
皇帝去先农坛祭祀亲耕,属于重典之一。且这又是新君登基后的第一次春耕郊祭,还挟带着大胜瓦刺的余韵,比起往年来更是郑重。玉辂早早的就摆在了五凤楼前,只等吉时皇帝御车起行。
对比起玉辂的尊贵奢华来说,太子的小宫车寒酸得厉害。万贞以为自己看待所谓的至尊荣华,也就那样。但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