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着雨幕,扬起一层淡淡地雾气,道观右边不知道是谁家正在聚众饮酒,里面大呼小叫“兄弟俩好啊!”“五魁首啊!”“六六顺啊!”的猜拳。这种世俗底层的热闹,却比任何一种脱尘的美景,都更能清楚的让人看到万贞逆行于世的坚决。
许久,少年才茫然的问了一声:“你不怕吗?”
“怕什么?”
少年心乱如麻,好一会儿才道:“你不怕,别人瞧不起你?”
万贞哈哈大笑:“这有什么好怕的?只要我瞧得起自己,那就行了!”
“即使你再相信自己,在长久的岁月中,总会因为被亲近的人瞧不起,而怀疑自己的吧?”
万贞摊手道:“也许吧!但这种经不起推敲的瞬间否定,对我来说,会让我更坚定自己的信念。”
少年用力握了握椅子的扶手,认真的看着她问道:“那你有没有遇到过,足以让你觉得自己根本就不应该出生的事?”
这个话题有点危险,万贞本不想深入交淡,但看看这少年的脸色,终究还是没有敷衍,摇头道:“那种事,是不会有的。每个人出生对这世间都是好事,如果说连这样的好事也会变成坏事,那么错的一定不是新生命,而是将生命带到这世上的人。”
少年双眉高高地扬起,就想发怒,但这怒气还没有发出来,就又压了下去,过快转换的情绪,让他脸上的肌肉不自然的扭曲了起来,渐渐地变成了一副哭脸。
万贞看着他变脸,暗里叹了口气,低下头去,拎起茶壶给他倒了杯茶。
少年接过后喝了一口,皱着脸道:“好苦!”
一边喊苦,一边把茶水喝了进去,然后抬起袖子抹了把脸,突然道:“我的妻子品性高洁端方,具备世间女子最好的美德,我很喜欢。”
万贞不期然的想到他刚才说的一句他的身份妻子都不太看得起,顿时觉得这少年有点悲剧。这少年接着说:“但是我的出生……怎么说呢,我算是外室所生吧!说实话,出生就不太让人瞧得起。若不是我父亲身份高贵,家里人丁不旺,祖母承认了我们母子,我能不能活都成问题,别说娶我妻子那样品格性情无一不佳的好女子了。”
少年说到这里,长长的叹了口气,怔怔的说:“她嫁给我,持家理事,无一不妥,无一不当,生活也算和美。但自从我哥哥生下长子后,我母亲不悦,家里就出大变故了……今年元娘怀孕,我们都很高兴。可是……我母亲信了人言,暗里给元娘服了一种据说能转男胎的药……”
我去,现代因为不允许多生,有人为了生子吃转宝宝性别的药,大家都认为愚蠢迷信;这个时代既不避孕,又允许纳妾,只要能生可以一直生,居然也有人这么干?
万贞一时无语,想要不听这种阴私,那少年大约是平时无处可说,憋得狠了,此时说起来完全没有顾忌,一溜儿就往后讲了:“……元娘只当那是保胎药,每日服药不敢有误,不料那药久服害人,就在昨日,害元娘小产了!元娘一怒之下追索罪魁,我们才知这事出于我母亲的授意!元娘又怒又恨,大发雷霆……可我能怎么办呢?我娘说到底都是为了我……”
万贞发现海棠果伸过屋檐的几枝里,有一枝上面的果子熟得比较早,都透红了,便踩在廊靠上,挽起袖子,伸长手将它摘了下来。
少年说了一阵话,始终没听到万贞搭理,转头一找,正好看到她从磨刀石上下来,顿时怒了:“你干什么?”
万贞一亮手中的果子:“摘海棠果呀!这串果子熟得早,红的都有十几颗了。”
少年气结:“我找你说话,你就惦记着吃果子?吃死你算了!”
万贞指了指外面的大雨,大声道:“这么吵,说话太费耳朵了,吃点东西安安静静的坐会儿,多好?”
少年一时弄不明白她究竟有没有听清自己说的话,但这种情况,即使她没听清,他也不可能再重复一遍。想到她可能并没有听清他的话,少年心里隐约有些失落,但更多的却是松了口气。
万贞拿着果子过来,向少年让了让,见他不吃,便自己摘了一颗放在嘴里。但这个时代的水果大多没经过改良,这种只红了浅皮的海棠果酸得很,万贞一放进嘴里,顿时酸得腮帮子都痛,眉毛眼睛挤成了一团,连连咋舌:“好酸!好酸!”
她平时即使微笑也多少带点锐气,但这时候酸得五官皱在一起,却是所有迫人的凌厉都掩没了,只剩下让人忍不住幸灾乐祸的滑稽。
少年忍俊不禁:“活该!”
万贞连呸了几口,才缓过颊来,摇头道:“难怪这破观里海棠长得好,中看不中吃,小孩子都不来摘,自然长得好!”
少年看了眼被雨水洗得清亮晶莹的果子,心却突然一动,问道:“还有没有熟了的?给我摘几串。”
万贞踮脚透过雨帘看了看,道:“有是有,但这么酸,你受得了?”
“你给我摘就是了!”
“摘个果子也要我来?小爷,你可真是四体不勤,坐享其成哪!”
“谁让你长得比我还高?”
万贞嘴里说话,手却不停,踩着廊靠扯了海棠枝,选了几串果子摘下来,递给那少年。
少年接过果子看了看,突然问:“喂,你刚才究竟有没有听到我说的话?”
万贞哪能承认自己听到了,想了想,道:“我没有听清你说什么,不过你前面说了妻子很好,我就知道你家必然会发生什么事……你既然爱重妻子,只怕老母亲就会觉得儿子被抢走了,心中不怎么乐意了。”
少年错愕无比:“哪有这种事?”
万贞道:“这种事哪都有!世间的婆婆媳妇处不来,你以为是为什么?这两个女人合不来,中间的男人可不就要受夹板气嘛?所以说,你别以为自己多委屈,你现在经历的事,是所有男人都少不了的烦恼。”
少年这才相信她真没听清自己刚才说了什么,但想了想,还是对万贞道:“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万贞有些诧异:“什么事?”
“今天我们说过的所有话,你都要忘掉!”
万贞凛然,这少年看起来天真,但关键时刻,却真的不缺少谨慎,她本就怕麻烦,立即答应:“你放心。”
少年伸出手来,道:“我们击掌为誓!”
第三十四章 清风观的老道
击掌盟约,那是将对方看成与自己身份相当的人,才会做的事。这少年口口声声自称小爷,看上去很是自矜身份,却总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他对人性的关注,大于对世俗礼教的遵守的叛逆一面。
虽然万贞不愿意连在宫外也拘于身份,在与身份高于自己的人相处时束手束脚,但她也很清楚,自己所处的这个大环境礼教森严,本来就把人分成了三六九等。她不愿意告诉少年名字,其实是一种很无谓的反抗,若真与礼教规矩重的人认真起来什么用处都没有。
可这少年不止认同了她这种反抗,而且是很认真的将她当成了对等的个人来对待,在怀疑她已经全窥自己的阴私后,不采用激烈残酷的手段镇压,却愿意与她击掌立约,托以信任。这实在是一种使人心情微妙,很奇特的感受,让万贞不由自主的郑重了起来,沉默了会儿,才伸手与他击掌。
眼看暴雨转小,天边开始透亮,万贞吩咐军余去帮着找两名知根知底的帮闲,准备雇马送少年回家。少年有些不乐意,皱眉道:“你这不是有马车吗?顺带捎我一程就可以了。”
万贞哪能明说自己是避免知道少年的身份,解释道:“我是有事来找这里的守静道人的。你也知道,我这身份出来一趟不容易,跑空了下次再找机会出来,那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少年四下打量一番,看到破败的观宇皱眉道:“你有什么要紧事要找这里的道人?这观宇这么破败,说不得连观主都是没有度牒的野道,能懂什么道法?你要真碰上不好的事,那应该去庆寿寺或者聚瑟寺找里面的大和尚做道场消灾渡厄啊!”
这少年说的都是皇家有供奉的大庙,基数大,有德高僧自然也多。万贞听到少年的建议,却忍不住苦笑,道:“这等大庙,广纳香火,信众无数,有修为的大和尚不是持戒清修,就是广开方便之门,每天不知道要见多少人。我没钱没权时间还少,如何能见得了真正的高人?去了十几次,有名的僧人也见了几位,但于我却也没甚用处。”
太祖皇帝起兵之前当过和尚,成祖的靖难又有赖姚广孝大和尚出谋划策,坐镇北平;因此和尚在皇家是有特殊意义的,每年供奉不少。
供奉多固然能令真正的有德高僧不必受世俗烟火侵扰,专业精修佛法,但也很是养出了一批肥头大耳的贪僧。即使是皇家寺庙中,高僧和“有名的僧人”,那是两回事,少年平时就很不以为然,这时更觉得万贞这话极妙,忍不住哈哈大笑。
万贞被笑得莫名其妙,忍了又忍,道:“马来了,你赶紧回去吧!再不走,家里还不知道有什么变故呢!”
少年猛然醒悟过来,急急忙忙地往外走,走殿门口还不放心,又转头道:“我跟你说真的,这等破观野道,你千万别信他们的哄。如果他要给你治什么符箓,你可千万不能带进宫去!知道吗?要知道无牒野道治的符箓,在官方看来与邪道巫蛊无异!而宫里禁绝巫蛊,一经发现,轻则有杀身之祸,重则株连亲族,甚至因此满宫上下都有可能因此血洗!”
万贞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还真没有想到这一层,猛然听到“巫蛊”一词,才惊愕悚惧:“无牒野道治的符箓,竟然会被打为邪道?”
少年正色道:“正是如此!这下你知道了吧?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癞头童子一直守在三清殿上,这时听到他们的对话,连忙辩解:“我师父不是野道!他是正儿八经的龙虎山天师府出身,有度牒的!不过因为与人斗法落败,这才流落到这里!”
少年一时也分不清癞头童子说的是真是假,只得再三提醒道:“不管怎么说,不是皇家供奉的庙宇庵观出的符箓,你都不要带进宫去!知道吗?”
万贞点头,道:“多谢你提醒,我知道啦!会小心行事,不犯这忌讳的!”
少年骑术不错,上了马很快由两名帮闲拥簇着消失在巷道里。
万贞一行人再等了大半个时辰,才看到一个身材瘦小的老道在一个高大少年的陪同下从巷道口回来了。老道从头顶、左脸到脖颈都是被烧坏的疤痕,长相颇为狞恶;而高大少年面容虽然端正,目光却颇为呆滞,典型的智商与年纪不匹配的表现。
这道观里老的毁了容,小的一个残疾一个弱智,难怪会道观破败成这样。就这样没有半点卖相的搭配,不吓着普通人就好了,哪个善男信女也不可能感觉可靠,给他们供奉香火钱啊!
寻常老百姓基本不敢直视老道的脸,万贞心理素质过硬,虽然吃惊,倒也能坦然直视。她怕这老道心理扭曲,便先开口行礼:“见过守静道长!”
老道屈指还了个礼,道:“善信此前未曾见过,至此有何贵干?”
万贞道:“听闻道长擅长小儿收惊,有定心镇魂的神通,特来拜会。”
老道皱眉道:“善信说笑,老道只是粗通医术,会治些小儿夜惊的毛病,哪里有什么神通。”
他说得谦逊,万贞却反而觉得这老道可能有真本事,正色道:“道长,出家人渡世修身,慈悲为怀。我深受病苦,来向您求方,何故拒人千里?”
老道笑了笑,道:“善信紫气逼人,身在富贵丛中,病苦自有供奉解忧,哪里用得着老道?”
万贞不悦的说:“道长莫开玩笑,我若真像说的那样,哪里还有这种烦恼?”
她一着急上火,脸色变化,老道的神色也变了变,双目圆睁,上上下下的仔细打量了万贞好几遍,渐渐地露出一副吃惊至极的神色来。
他的神态异常,万贞却定下神来了,大大方方地站在当地任他观望。
老道越看越惊奇,越看越迷惑,也不拿架子了,居然主动来问万贞:“善知识修行多少年了?”
万贞啼笑皆非:“我没修行过。”
老道摇头:“善知识莫要诳我!你若没修行,如何会有天人慧光?再者,不乐本座,这正是天人五衰显化。善知识若非不乐本座,想来也不会到我这小观来。”
万贞瞬间无语,作为社会主义科学观培养出来的有为一代,让她相信基因里的记忆传承、电磁光影现象、时间流速快慢而至穿越或者灵魂电波吸附一类的科学或者伪科学,这个无压力;但突然冒出个修行、天人一类的修仙词汇,你让她怎么理解?
“道长,我真没有修行,更不懂什么天人五衰,只是想来请教,既然有定心镇魂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