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期那日,王府的媒人带上请期礼书,跟着一队长长的人马,携着礼烛礼炮到了济宁侯府,场面好不热闹。
沈瀚之本来很少直接打理儿女的婚事,但沈锦是侯府长女,嫁的又是荣亲王府,自是十分上心。和宁氏一起招待那来送礼书的媒人,又亲自分派礼饼给众人。
大婚的日子定下来,置办嫁妆的事就要提上了日程。
沈瀚之这日也难得歇在了宁氏的静欣苑。这些年,两人表面看起来是相敬如宾,实则早已经有了点相敬如冰的味道,除了饭桌上偶尔说几句无关痛痒的家常,鲜少交谈。宁氏吃斋念佛,沈瀚之多宿在安氏那边。
但女儿大婚在即,夫妻俩自是要关起门认真商量。
沈瀚之今日心情不错,洗漱之后,让丫鬟温了壶酒送来。
他抿了口酒,笑看着对面的女人。宁如岚不过三十出头,虽然看得出一点岁月的痕迹,但五官美好,气质端庄,仍旧如出水芙蓉。
女儿长得很像她,沈瀚之叹了口气:“想不到一晃十几年,绫罗都已经要出阁了。”
宁氏替他斟酒,微微笑,却并不说话。
沈瀚之又道:“嫁妆的事,如岚你看着办。绫罗虽然算是高嫁,但我们侯府千金也不能让人看轻了去,你尽管置办就是。”
宁氏笑:“这可不成。我只得绫罗一个女儿,恨不得天上的星子都摘给她,这嫁妆若是我说了算,只恨不得整个侯府都让她带去,还不得落人口实。”
沈瀚之明白她的意思,笑了笑:“你是怕置办多了,安氏他们有意见罢。”他说完点点头,“那行,绫罗嫁妆的事我亲自来办。”
宁氏和煦地笑:“那就有劳侯爷了。”
沈瀚之伸出手握住她放在桌面的柔荑:“说这些做甚么,绫罗也是我的女儿。”
宁氏不动声色收回手,浅浅笑道:“去年荣王府下聘,不仅给了两万银票,光金器就抬了五大箱,也算是对这婚事上了心。”
沈瀚之点头:“你放心,这两万两银子我会放在绫罗嫁妆里,然后再给她添两万两。四万两银子嫁入王府,就算咱们绫罗是高嫁,那也嫁得有底气,往后过日子,吃自己的用自己的,不用看婆家脸色。”
宁氏笑:“王爷王妃人都挺敦厚的,打小就喜欢绫罗,虽然绫罗是庶女,但就算空手嫁过去,我看也不见得会给绫罗脸色。况且英才不是长子,往后封了爵,肯定是要自立门户,小两口单独过日子也不用怕谁给脸色。”她顿了顿,“其实我觉得这银子多少倒是无所谓,毕竟银子是用一个少一个,绫罗他们往后的日子还长,还不如给些其他能生钱的产业让她带过去,每年也有个收益。”
沈瀚之认同地点头:“你说得是,南直隶那边的几十间铺子收益都不错,正好绫罗舅舅在浙江,平日里也能帮忙顾着些。大兴的田庄有良田百亩,虽然没什么大收益,但也能旱涝保收,给绫罗保个底。往后小两口过日子,英才有爵禄和俸禄,绫罗每年有进项,咱们也能放心。”罢了又道,“不过那四万两银子还是不能少的,这是咱们济宁侯府的面子问题。”
宁氏但笑不语,又斟了杯酒给他,目光含着浅浅笑,良久之后才道:“侯爷说什么就是什么。这还有几个月,我就慢慢给她置办些家具瓷器布匹绸段什么的,到时嫁妆怎么着也要凑够一百二十台。”
沈瀚之嗯了一声:“这些琐碎的器具就交给你,绫罗出阁那日,定要十里红妆。”
然后又絮絮叨叨说银器要哪家银楼,家具要用什么木头和漆料,茧绸杭绸云锦要从哪家买,瓷器要官窑不要私窑云云。
沈瀚之大约很高兴,难得在宁氏面前滔滔不绝,脸上泛着微醺的红意,目光渐渐迷离。
宁氏见他真的醉了,将他扶起来送上床:“侯爷,这些事不急于一时,以后再慢慢说。”
沈瀚之躺在床上,嘴里还在念叨着,宁如岚要离开时,他忽然将她的手捉住,放在唇边,泛着红光的眸子看向她:“如岚,我今儿个是真高兴,咱们好久没这般说话了。”顿了顿,又道,“这些日子我一直想着,绫罗嫁到王府,如今这身份到底不太体面,我想赶在她出嫁前,给你一个正妻的名分,绫罗也算是有个嫡女的身份。”
宁氏脸上仍挂着云淡风轻的笑意,手却不动声色地抽开,温声道:“侯爷喝醉了,这些话还会莫再说,英才对绫罗是真心实意的,不会在意她身份。您早些睡罢,妾身去念一段经再上来。”
沈瀚之有些怅然若失,看着她转身,试探一般低低问:“如岚,你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宁如岚微微愣住,片刻后才笑着低声应道:“侯爷喝醉了。”
说完,缓缓去了屏风外的卧榻,拿起佛珠念起经文。
屏风内很快响起男人沉沉的呼吸。宁氏面色平静,微微闭上眼睛,心中一片凄然。
十七年前的豆蔻少女,第一次见到那个温文尔雅的白衣男子,从此芳心暗许,又恰逢家道中落,阴差阳错入门做了妾,幸而当家主母宽厚仁慈,却不知男人锦衣之下藏着一颗怎样的祸心……
☆、34。第一更
几日后的晌午,济宁侯府芍药轩中。
“你说什么?四万两银子?南直隶那边所有的铺子?还加上大兴的田庄?”安氏睁大眼睛看着给她报告的周嬷嬷。
周嬷嬷是她屋子里的婆子,佝偻着身子,连连点头:“可不是么?管家那边已经开始在弄这些,不然老奴哪里能知道。”
安氏问:“这是宁氏的意思?”
周嬷嬷摇头:“我听说这都是侯爷亲自操办的,宁姨娘那边就管置办陪嫁的器物。”
安氏重重跌坐在椅子上,脸色苍白,喃喃道:“他这是要把整个侯府都给他的长女做陪嫁吗?都是庶出的,沈锦就是掌上明珠,宝珠朗哥儿就是两根草?”
沈瀚之忙着打理沈锦嫁妆事宜,已经好几日未曾来过芍药轩。南直隶那边的铺子和大兴的田庄倒还说,只要把契子弄好,跟铺子的大掌柜和庄子的管事交代清楚,也就差不多。沈锦这两年也帮忙打理过这些庶务,做了她的陪嫁,往后也不是问题。
沈瀚之略微伤脑筋的是那四万两银子,刨去荣王府那两万聘金,自己还得掏出两万。济宁侯府一年的进项不过几千两,侯府上下百余人,花费就要过半。如今账面上也不过就有着两万余两,加上还要让宁氏置办各种器具,少说也需几千两,竟是有些不够。他便让人把自己收藏的几样古董宝贝,拿去卖了,把钱交给了宁如岚,这才松了口气。
沈瀚之到底是个父亲,为长女出嫁忙完这些事,不免有些了却心头一桩大事的欣然。这日晚上他难得放松,在青松阁的书房,让小厮常贵添了香,自己拿了本书卷,靠在榻上夜读起来。
翻了几页,常贵在外头道:“侯爷,安姨娘来了!”
沈瀚之挥挥手:“让她进来!”
安氏人未进屋,那抽泣声已经先响起。沈瀚之抬头,只见她穿着一声浅色素衣,拿着手绢,捂着脸款款而入,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
“这是作何?”
安氏噗通一声跪在案几前,抽泣得更厉害:“我的哥儿姐儿真是命苦啊!”
沈瀚之放下书,眉心微蹙:“到底怎么了?”
安氏抹着泪,抽抽泣泣道:“府里上上下下的人都说侯爷嫁长女,把整座侯府都做了赔嫁,侯爷是不是忘了宝珠朗哥儿也是您的儿女倾城绝魅惑天下!宝珠如今也差不多到了说亲的年纪,你这是断了她的路啊!”
沈瀚之知她是来闹什么的,脸色一冷,没好气道:“给绫罗置办嫁妆我心里有数,你是听谁在你耳边乱嚼的,我看他是在府里待得不耐烦了?”
安氏歪坐在地上,梨花带雨般道:“侯爷给四万两银子难道有假?南直隶的铺子和大兴的田庄都是陪嫁,难道有假?”
安氏心思玲珑,表面上向来是个知情识趣的,甚少这样闹过。也确实是被沈瀚之的大手笔给惊到了,顾不上了甚么温柔贤惠。
沈瀚之冷声道:“我济宁侯府嫁长女,难不成还给不起这点嫁妆?钱没了再赚就是。”
安姨娘道:“侯爷是给得起,可那给的是侯府至少一半家财。钱是可以再赚,但少了南直隶的铺子,咱一年就得少一半收入,再赚回来又要等多少年?宝珠明年该说亲了,后年就得嫁人,到时侯爷能拿出多少银子给她当嫁妆?还有朗哥儿如今也在长大,侯爷几年之后又能拿出多少银子给他娶亲。妾身晓得长幼有序,但绫罗宝珠那都是侯爷的女儿,掌心掌背可都是肉啊!”
沈瀚之本来了却一桩大事的好心情,全被她给败坏,沉声道:“你的意思似说我把该给宝珠和朗哥儿的,都给了绫罗?!”
安氏哭得更甚:“妾身不敢。只是宁姐姐只得一个女儿,自己名下的财产肯定都是给绫罗的。她虽然是落魄世家的庶女,但好歹柳叶儿胡同还有个四进的院子,也值个好几千。侯爷作何还要给绫罗这么多?”
沈瀚之道:“如岚那院子是她唯一的嫁妆,给绫罗是天经地义。难不成我还要用如岚的嫁妆凑数?”见安姨娘还想争执,他挥挥手不耐烦道,“宝珠朗哥儿成亲还要好几年,我不会亏了他们。”
安氏虽然心里愤懑,但也不敢胡搅蛮缠,爬起来娇弱无骨地靠在沈瀚之旁边:“我听说世子跟宁姐姐那边近来走得颇近,宁姐姐也时常给他接济银两,上回苏州送来的绸缎,还给了他几匹。你说姐姐她如何想的?那年府中发生的事,她又不是不知道,胆儿也忒大了些!就算是外甥女是世子夫人,也不该这般没有忌讳。”
沈瀚之略微皱眉:“当真?”
安氏道:“这还有假,朗哥儿都被绫罗拉去了那松柏院几回,我晓得后险些吓坏,就怕染了什么邪祟之气。”顿了顿,继续道,“说起来世子也确实非同一般,在寺庙里养了近十年,刚下山那会儿可是半点人情世故不通,这才进锦衣卫多久,功绩连咱们这些内宅妇人都听说了,据说皇上特别赏识他,可有此事?”
沈瀚之面色沉了沉,似是十分不悦:“你一个内宅妇人管这些作何?世子好与歹跟你也无甚关系。”
安氏看出他的不耐烦,赶紧柔若无骨般趴在他肩头转了话题:“侯爷,妾身也不是要争个什么?只是做母亲的,总想着儿女能好,可我到底只是个出身低贱的宫女,比不得宁姐姐出身世家,从前宁家落败她才做了妾,如今宁家兄长任了浙江巡抚,也算是有了倚仗。妾身可是甚么都没有,当然只能靠侯爷了。”
沈瀚之想到前几日,在宁氏那里受到的冷淡疏离,又见眼下的女人娇柔妩媚地讨好自己,一时软了心思,将安氏揽进怀里:“你为我生了一双儿女,我当然不会亏欠你。”
安氏见嫁妆的事暂时不可挽回,也不敢再闹,一切再从长计议便是,只管着将沈瀚之伺候舒服
未来世界之疏月流离。
然而没过几日,安氏方得知沈瀚之为了给沈锦置齐嫁妆,连屋子里的几样古董都拿去卖了,心中愈发不甘。
……
出了正月十五,侯府来了个大人物,正是宫中如今最受宠的李贵妃,也就是魏王宋玥的母亲,沈瀚之隔了一层的表妹。李贵妃生于姑苏没落世家,如今父母双亡,也无兄弟姐妹,惟有沈瀚之一个表哥,是以来侯府便等同于省亲。
贵妃驾到,侯府自是张灯结彩,大张旗鼓地布置一番。除了轮值的沈鸣,包括伶俜在内的府中上下,都在沈瀚之的带领下,于门口迎接。
李贵妃倒是从简出行,不过跟着二十余人,一顶华盖车辇。她今日着了一身鸾凤祥云紫锦宫服,头上盘飞云髻,插一根千瓣菊金步摇,额前垂一枚鎏金花钿,面上妆容精致,看不出任何岁月的痕迹。
站在表姐身旁的伶俜,默默看着那从辇上缓慢下来的人,她对这位贵妃算不上陌生,因为上辈子算是自己的婆婆。当然,她和李贵妃也只见过几次面,毕竟贵妃深居宫中,她又只是个妾。在她的印象中,这位美貌宠妃,看起来温良贤德,说话处事滴水不漏,像是戴着一张完美面具一般。从一个小小的贵人,做到如今最受宠的贵妃,手腕自是不一般,却也没曾听过她到底做过何事。
当然,这才是最可怕的。
沈瀚之带着人迎上行礼,李贵妃在他面前,掩嘴轻笑,似娇似嗔道:“表哥,快些免礼,自己家里讲究这些作甚。”说完这句话,又惆怅地叹了口气,眼眶已然红了一圈:“如今玥儿就了藩,我们母子见一回跟登天似的,深宫里面又没有个能说体己话的人,也就是每回盼望着来侯府看看表哥一家了。”
沈瀚之微微动容,柔声道:“怡然,我知道你在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