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经岁末,正是最寒冷之时,三天两头又是一场大雪,进入山谷困难重重,虽然他日日冒着严寒去寻,但几日下来,终归还是一无所获。
宋铭是一国之君,虽然京中还有太上皇坐镇,但他一个天子离朝太久也不太合适,况且这回立了大功,还削了辽王羽翼,正是乘胜追击掌握大权的时候,他不便多留,陪着苏冥寻了五六日后,便携着李美人班师回朝。
苏冥一直留在北境,直到来年四月份,冬雪融尽,山谷里穿暖花开。然而他的两鬓却留在了冬日,染上了雪色。虽则积郁成疾,但起初的惊惶和痛苦之后,因为没寻到伶俜的尸体,他心中竟然渐渐升起了一股不知哪里来的预感,他觉得伶俜还活着。她一定还活着。
他身上有着一品亲王的封号,坠下山谷的又是王妃。大营里的将领起初不敢怠慢,虽然谷中积雪重重,仍然每日不畏严寒跟着他搜寻。只是时日长了,难免疲懒,直到天气暖和了点,又才打起十二分精神。
可惜仍旧没有寻到王妃的身影,倒是在一处岩缝中找打了另一个坠落的护卫,因为天气寒冷,尸身并未腐烂,只是已经失了人形,模样惨不忍睹。那日跟着苏冥一起出来的将军,一见到这人,暗道不好,朝苏冥看去,果然见着他脸色骤变,摇摇晃晃,吐出了一口血来。
这次之后,又是小半月,出去搜寻的人终于在一处山洞中发现了东西。发现的是一个小士兵,说是在一处山洞中,看到一堆白骨,白骨上是撕烂的衣服,旁边还有一把剑。
苏冥颤抖着手接过那把剑,他认得这剑,正是他送给伶俜的,坠下山时,她手中就握着这剑。虽然已经过了几个月,他心中已不像最开始那样激动,但此时此刻要真正面临结局,他还是没法接受,深呼吸口气,努力使自己镇定,才勉强发出声音:“在哪里?你速速带我去。”
小士兵走在前头引路,小心翼翼道:“禀王爷,那看起来是个狼洞,不过里面已经没了狼,许是被我们这些日子大张旗鼓的进山给吓走了。里头好多野兽的骸骨,应该都是被野狼叼进去过冬的。”
他说得拐弯抹角,但谁都听得出是在告诉苏冥,王妃上被狼叼走吃了,如今只剩骸骨,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一行人入了洞内,比起外头的春寒料峭,这洞内倒是暖和得狠,地上果真许多骸骨。经过了一个干燥的冬日,那些骸骨发出白森森的颜色,也包括了那堆还缠着碎片衣物的人骨。
虽然世有化成灰也认得一说,但苏冥也不得不承认,他不认得那堆白骨,即使他认得那已经成了碎片的锦棉袄子。
跟在他身旁的林将军赶紧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道:“王爷,节哀吧!”其实这话早就说过,但这位王爷对王妃用情太深,据说又是救他才坠得山,说了许多回,仍旧是没甚么用。
苏冥好容易稳定情绪,慢慢走上前跪下,颤抖着手正要拾起地上的遗骨时,目光落在下方一处浅浅的足印。
他面色一怔,转头问刚刚那个小士兵:“你动过这尸骨吗?”
小士兵吓得赶紧摇头,王妃的尸骸,他一个小卒子哪里敢动。苏冥盯着那脚印看了半晌,又朝身后看去,一串凌乱的脚印蔓延到洞口,那是之前小士兵留下的,和这衣服下浅浅的印子截然不同。他眯着眼睛再去看别的地方,却并没有看到相似的脚印,这说明狼洞里有人来过,偏偏又只剩下这一只淡淡的脚印,只怕是故意擦去了印记。
先前那种伶俜还活着的预感,又升了上来。只要有半点不合常理,不同寻常,都可能是伶俜还活着的预示,这样的执念和期冀,是让他活下去的动力。
他亲手将那堆衣服和尸骸烧成了一抔灰,用小匣子装好。隔日便出发,回了京城。他轻装简行,只带了两个随从,快马加鞭,不到半个月便抵达京城。
离开几月,京城还是那个京城,却又好像哪里变得不同,似乎一派生气盎然,颇有些新帝励精图治的欣欣向荣。进了城后,很快得知,去年岁末,太上皇和太后替今上择了一名皇后,今上亲征班师回朝第三日,便举行了封后大典。那皇后是徽州以耕读传家闻达的王氏千金。王氏一族虽是大家族,但并非勋贵世家,朝中也无权臣,祖上倒是出过两位大儒,但算起来,那王皇后也确实只能算是平民皇后,却又是书香门第千金。据称王皇后才貌双全,与皇上鹣鲽情深,刚入驻中宫不到两月,便传出了喜讯,如今独宠于后宫。可谓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
苏冥没有立马去皇宫觐见皇上,而是先回了自己宅子。一路风雨兼程,身心俱疲。周嬷嬷一见他两鬓白发,双眼一红,两行热泪滚了下来,道:“公子,你怎么成这样了?”安宁王妃坠落山谷而亡的消息,去年皇上班师回朝后,就已经传遍京城。周嬷嬷虽在宅子了鲜少出门,也听了这消息。心急如焚地等着自家公子回来,冬来春去五个多月过去,终于把人给盼回来,但模样却大变,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双鬓竟已发白,漆黑如墨的眼睛如两口枯井,没有半点神采。
在边境大营时,苏冥从未揽镜自照,如今回到寝房里,朝那棱镜无意一瞥,一时竟有些骇然。他赶紧摆摆头打起精神,如今伶俜还生死未卜,他不能倒下。
他回京的消息很快传至宫中,宫里太监传来旨意,让他马上进宫觐见。他虽则很累,还是沐浴更衣,去了宫里。
四月未见,比起颓唐的苏冥,皇上倒是一派春风得意。如今他扫平朝堂,手握兵权,又娶了美娇娘为后,不久之后就要当爹。确实应该春风得意。苏冥面无表情地行礼。宋铭走上前虚虚扶起他:“一路上辛苦了罢!”
苏冥微微垂头,淡声回他:“还好。”
宋铭请他入座,目光落在他双鬓的白发上,幽幽叹了口气:“我接到信报,说你已经寻到十一的尸骨。我知你不好受,但逝者已矣,来者可追,你要节哀。”
苏冥点头:“多谢陛下关心,微臣明白的。”
宋铭又问:“你有何打算?”
苏冥道:“十一走了,我在这个世上就再无牵无挂,本打算随她一起去的,但想想若是她在那边见到我,大约是不会高兴的,所以就打消了这个念头。等过段日子,我打算回寒山寺,落发为僧,余生青灯古佛相伴。”
宋铭看着他怔了怔:“你打算好了?”
苏冥点头,又道:“陛下不肖为我担心,我曾在寺庙里待了近十年,若不是遇到十一,这辈子本就没有尘缘牵挂。如今十一走了,我的尘缘也了,回寺庙里也理所当然。”罢了,话锋一转,“对了,我刚刚看陛下这里的内侍和宫婢都是新面孔,看来陛下一切都已经清扫干净,如此这般,微臣也走得放心。”
宋铭微微一笑:“是啊!这宫里的人大多是皇后手下的,我回来之后全部换上了我自己培养的人,所以你瞧着面生。”
苏冥又点了点头:“听闻陛下立了后,是徽州大家王氏一族的小姐,才貌双全,知书达理,如今已经有了喜。微臣恭喜陛下。”
宋铭脸上露出满足的笑意,欣然道:“去年出征的时候,我不是同你说过父皇和太后在帮我选后么?一回来他们就已经确定了人选,我本来没报指望,见了人竟发觉皇后甚得我意。本来是打算让她同我一起来见你的,只可惜这些时日她害喜害得厉害,一直在中宫修养。”
苏冥勾唇轻笑了笑:“陛下和皇后琴瑟和鸣,微臣替陛下感到高兴。”
宋铭笑道:“我少时荒唐,声色犬马,来来往往皆是虚情假意,如今长大了,有了皇后,才知道夫妻恩爱,相依相偎,比一切都珍贵。皇后待我很好,我也会好好珍惜。”
两人又叙了一会儿,苏冥才告辞出宫。暮色上来,高耸的宫墙,在月辉下,映出一道长长的影子。苏冥出了宫门,转头朝墙内神色莫辨地望了片刻,直到赶车的护卫上来唤他:“王爷!”
苏冥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上了马车。回到宅子,家中已经侯了两个人。一个是表妹苏词,一个是伶俜表哥宁璨。两人见他回来,立马迎上去,各自拉了他一只手臂,目光落在他发白的双鬓上,顿时放声大哭起来。
☆、125。一二五
苏冥看着两人痛哭流涕的模样,无奈地摇摇头:“你们俩别忙着哭,我没事的。”
苏词擦了擦眼睛,瓮声瓮气道:“表哥,我知道表嫂没了对你打击很大,你要挺住,可千万不能做傻事啊!”
宁璨也连连点头附和:“世事无常,谁也想不到会发生这种事,但表妹在那边肯定也希望你活得好好的。”
苏冥抽开被两人攥得生疼的手臂,无奈叹道:“你们放心吧,我不会做傻事的。”他走到旁边的圈椅坐下,又挥挥手让两人也落座。
两个人相互看了眼,诚惶诚恐地在对面坐好。
苏冥抿唇默了片刻,冷不丁问:“小词,立后大典你去观礼了吗?”
苏词不知表哥为何不谈论表嫂的事,反而是关心皇上的婚姻大事,但他不提伤心事也是好的,于是她忙不迭点头:“去了的。去年立后大典十分隆重,皇上和皇后一起祭祀太庙,又颁布圣旨大赦天下,还给京城穷苦百姓发放衣物和粮油,热闹一直持续到出了正月十五,整个京城的热闹才稍稍平静。”
苏冥若有所思点点头:“那王皇后你也见过?是个怎么样的女子?”
苏词嗯了一声:“立后大典见过。据说是出自书香门第的徽州王氏,长得花容月貌,气质娴静温柔。我见皇上对她很满意。虽然立后大典之后就再没见过,但听说皇上皇后情投意合,鹣鲽情深,独宠于后宫,与寻常夫妻无异。”她说着忍不住轻笑了一声,“我听闻皇上从前很荒唐,如今这是浪子回头,也算是稀奇。”
她话音落下后半晌,发觉苏冥蹙眉没有任何回应,低声唤道:“表哥,你在想什么?”
苏冥回神,对她摇摇头,微微笑道:“小词,你找个机会看能不能进宫觐见皇后?”
苏词咦了一声,奇怪问:“这个王皇后有甚么问题么?”
苏冥好整以暇道:“如果你见到了就没有问题。”
苏词不懂他这句话的意思,但想着他遭受丧妻之痛,连头发都白了不少,也就没好奇多问,只点头应他:“我明日就去请命进宫。”
一旁宁璨憋了许久,终于忍不住道:“愉生,你今后有何打算?”
苏冥勉强笑了笑:“过阵子再说,总归你们不用担心。”罢了,又看了看两人,“你们也要好好的,这么晚两个人一起出来,怕是会被人说闲话。既然如此,宁兄不如早些提亲,趁着我还在京中,还能替我表妹做个主。”
苏词虽则大咧咧,但听他这般说,悄悄觑了眼宁璨,有些害羞地低下头。宁璨讪讪一笑,倒也直白:“我本是打算等你回京,就让媒人上门。可没想到……”
苏冥知道他说的是伶俜,他摇摇头:“你不用考虑这么多,人生苦短,错过了一日就少了一日,千万别像我和十一。我看你们还是早早办了喜事才好。”
宁璨看了看苏词,点头低低嗯了一声:“我回去就同父亲说,先把亲事定下来。”
苏词抬头对上苏冥,眼眶又红了几分:“表哥,弟弟们就要回京了,到时我让他们陪着你。”
苏冥笑着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送走两人,已经是二更天,苏冥孤零零躺在床上,毫无睡意。从前想到宋铭要抢伶俜,他失望透顶,只惟愿是自己多心的猜疑。但如今却全心盼着这一切就是他一手策划,至少这样的话,伶俜就还活着。其实这本是他无法接受伶俜离开的一点念想,但如今这念想如星火燎原,怎么都压不下去。
隔日晌午,苏词赶来给他汇报:“宫里来了消息,说皇后这些日子害喜不大舒服,让我过些日子再进宫觐见。”说着有些抱怨道,“我都说了是给皇后带一些安胎的补品都不让我去,皇上也对皇后太宠了些。”
苏冥了然地点点头:“我知道了。”
苏词眨眨眼睛:“你知道甚么?”
苏冥微微牵起唇角:“没甚么,既然宫里不让去见皇后,那就暂时别见罢。”
苏词见他神色有些古怪,却也不好多问,只咕哝着应了一声,兄妹俩一起用了午膳,才不甚放心地告别。而此时的苏冥,心中有股呼之欲出的情绪急需发泄,可又怕自己是空欢喜一场,只得勉强压制住。
他让人去宋梁栋府上递了帖子,两人在京中一处茶楼相聚。宋梁栋正在当值,但也很快赶来。看到苏冥一时百感交集,半晌说不出话来。妻子家中这两年接二连三发生大事,好在他已经开府单过,不至于让她在偌大的家中受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