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辰看着碗里的狮子头,笑了笑,“我还记得,第一次到老师家来时,吃得太急就烫了舌头。”
宋越看着她的唇畔,嗯了一声,“把舌尖都烫红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忽而瞥着炉子上热的酒,于是道:“过年了,老师怎么不喝酒。”
“不急,先陪你们喝点汤。”他道,“你父亲能喝吗?”
“能啊。”她很快跟道,“我也能喝。”
“……这酒有些烈,你还是别喝了。”
青辰望着他,心道他分明是知道了她是女人,不想让她喝酒,还想用跟在客栈一样的招数,骗她酒烈。
“往年过年,我也会陪老爹喝一点的。烈我就少喝一点,没关系的。”
他抬起头看她,“真的要喝?”
“这酒很贵吗?贵的话怕老师心疼,我就不喝了。”说着她看向老爹,“是吧老爹,不能把宋老师喝穷了。”
“那先吃点东西吧。”他有些无奈道,给两人夹了菜,“吃点东西再喝不容易醉。”
青辰却执起炉子上的酒壶,给三人都满上了一杯,然后端起自己的酒杯看着他,“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等不及要品老师的好酒了。”
宋越看着她的举动,只好也端起了杯子,青辰笑了一下,把杯子轻轻碰上去,“过年好。”
“过年好。”他抿了一口酒,眼睛微微眯起。
“往年,老师也不跟你的父母一起过年吗?”放下酒杯,青辰问。
“他们年纪大了,长途跋涉总是不便,我又有朝事要忙,抽不开身,便聚不到一起。”他道,“今年你们要是不过来,我便也像往年一样,跟着下人们一起过。”
“那你会觉得孤单吗?”
“说实话,挺孤单的。”说着,他端起酒杯,自顾饮尽。
“真的?老师也会孤单?”像孤单这样的词,她很难想象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身居高位的阁老,素日里只忙于政务,大家一直都觉得他是刀枪不入的,在感情上自然也会收放自如,不会有孤独脆弱的时候。
他弯了弯嘴角,“是人都会怕孤单的。”
桌上,烛火簇簇地跳动。他的脸上凝了一层薄薄的光,密直长睫温顺地覆在黑眸上,俊雅蕴藉,清贵端凝。
青辰看着他,心里忍不住想,既然如此,怎么不娶个媳妇呢。比如定国公的女儿,那么痴心,那么长久,年年只见到人家的帕子,怎若与人家坐在一起喝酒来得痛快。
不知道为什么,下午看着宋越把那方帕子收起来,她就忍不住一直想,他给自己送过一个小盒子,他该不会也用同样精巧的盒子,把那些帕子都装起来吧?
宋越见她出了神,叩了叩桌子,“想什么呢?”
青辰摇摇头,给自己满上一杯,“没什么。”
“少喝一点。”
她却不听他的,只端起来就干了,酒入吼,辣辣的,却很痛快。
一直以来,她女扮男装,混在男人堆里,科举,入仕,时时刻刻都不敢松懈。像今天这样,恰逢喜庆年节,面对的又是她不用顾及暴露身份的人,青辰只觉得心里很放松,难得也想恣意一回。
宋越拦不住她,只好看着她。烛光下,窗花前,她的脸颊白皙清俊,皮肤好得仿佛能透了光,鼻尖笔挺而秀气,粘着酒水的唇畔微微发亮。
饶是一身男装,她都是这么的清丽无暇,让人挪不开眼。只哪天要是有幸见到她女装的模样,更不知要如何叫人沉迷,不能自拔。
青辰喝完了杯中酒,还想要再倒一杯,宋越却是一下捉住了她正要执壶的手,“不喝了。再喝你要醉了。”
烛光轻摇。
他没有松开她的手,只是缓缓落下,搁到了桌上,仍然握着她。
青辰只觉得酒好像在身体里发酵了,让她的心跳得有些快,脸上有些热,被他包在掌心里的手暖暖的,有点颤抖。
他的眼眸深邃而熠亮,她有些不敢看他,只任他握着自己的手,微微垂下了头。
合家团圆、辞旧迎新之夜,这一方小小世界里,缓缓流动着静谧的温情。过了一会儿,宋越才松开了青辰的手。
他端了茶壶,给三人倒上清茶,“喝点茶吧。”
“嗯。”青辰尴尬地点点头。
不一会儿,屋外响起了爆竹声。
在大明朝,年三十这天,几乎家家都有守岁的习惯。长夜漫漫,大家便从掌灯时分开始吃年夜饭,慢慢吃,慢慢喝,慢慢聊,一般会吃到深夜。在此期间,大家也会暂时离席,先玩点别的,比如放一会儿爆竹,或是看一会儿歌舞。
此刻屋外的爆竹声和欢闹声,就来自宋府的下人们。
老沈因喝了几杯酒,这会有点昏昏沉沉的,倒在了桌面上。青辰喊了他两声,他没有反应,她便干脆他扶到了榻上,让他先躺着。
宋越找来块毡子,替他盖上,然后走到窗边看了一眼,回过头问:“要不要去外面看他们放爆竹?”
“好啊。”
其实她小的时候,性格挺像男孩子的,过年时点烟花都不用香,只用打火机就敢点。她的胆子也大,跟小伙伴们玩的时候,碰上哑炮都是她去看,还会拿着鞭炮吓唬男孩子,追着他们满街跑。直到父亲去世了,她的话才变少了。
两人系了披风,出了门,来到院子边上的一座吊角小亭里。
青辰与宋越并排坐着,透过月洞门,正好可以看见在院子里玩闹的丫鬟小厮们,爆竹的红纸碎末飘了满院都是,混合着从天空中飘落的细碎雪花,别有一番年的滋味。
“老师点过爆竹吗?”
“点过。”
“原来你也有玩耍的时候啊。”青辰侧着头看他,“你给人的样子,像是从小就是严于律己的,两耳不闻窗外事,只知道埋头苦读,看经义诗文,练左右手同写的书法……”不像她,小时候皮得很。
宋越笑了笑,“也有犯懒的时候,尤其到了年节。身边的孩子们都在玩,我也受不住诱惑。”
“意志力还是不够坚定啊。”她看着她,“我还以为阁老从小就不是凡人。”
他略卷了卷袖子,露出右手手腕上的一道疤,“是凡人中的凡人。非但点了爆竹,还因动作笨拙,叫爆竹烫了,到现在还留着疤。有一年朝贡,皇上得西域进贡了一瓶膏药,说是可以去疤,当着文物百官的面说要送给我,问我这疤是如何来的,我都不好意思说是叫爆竹烫的。”
青辰听了忍俊不禁,盯着他的疤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于是也撩起自己的袖子,露出右手手腕,“我才想起来,我竟然也有个疤在同一个位置,也是叫爆竹烫的……好巧。”
她一直都是与老爹两人过年,对联窗花什么都是自己贴的,爆竹也是自己点的。两年前没到京城的时候,运气不好买了串劣质的爆竹,其中一节刚点就迸了出来,让她这打小就点炮的人也被炸到了。
宋越眨了眨眼,看了看自己的,又看了看她的,“倘若皇上以后也要赐你去疤的膏……”
青辰听到这里就忍不住咯咯咯地笑,“那我就说我是与老师一起被爆竹炸的……”
这时,院子里骤然传来一阵很大的声响,是下人们把两串爆竹捆成一束,一起点了。双重的噼里啪啦,气势尤其猛烈。
宋越愣了一下,很快用双手捂住了青辰的耳朵。
青辰也被震了一下,但被捂住耳朵后,感觉就好多了,一时又想起刚才与宋越的对话,忍不住又笑了。
他静静地看着她的笑脸,稀薄的月色中,那双眼睛清透发亮,淡淡的红唇弯出了好看的弧度。
青辰自顾笑了一会儿,才发现他在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眸光幽直,眼睑微垂。她有些怔住了,心跳却是陡然加快,“怎么……”
了……
最后这个字还没有说出口,他却是已垂下头来,与她的脸近在咫尺。
片刻后,他的唇覆上她的,轻轻啄了一下。
青辰这下彻底怔住了,猝不及防,手足无措,只觉得自己骤然间被属于他的独有气息包裹了。浓厚,温暖,一下扑面而来,驱逐着冬日的寒冷。
宋越看着眼前已经呆住了的人,低声道:“青辰,我喜欢你。”
说完,他微微地侧过脸,再一次吻上她的唇。
这一次,他不像上次那样浅尝辄止,而是温柔的,缓慢的,啜住她的唇瓣,一下下细腻地舔舐,轻轻地吸允。
青辰只觉得心跳和呼吸已经不受自己控制,在又一次突如其来的吻下,她的身体似乎越来越软,越来越软。
不知过了多久,宋越终于停了下来,轻轻喘了两口气。他松开一只覆住她耳朵的手,然后凑到她耳边道:“刚才听见了吗?我说,我喜欢你。”
她的睫毛微微眨了两下,看着近在咫尺的他,只觉得他的眼睛里荡漾她从未见过的深情。
“青辰。”他再次靠近她耳边,“你听到了吗?”
她不自觉地轻轻抿了下嘴,唇畔间还是他的气息,“……嗯。”
这时,爆竹声停了,嬉闹声尤在,他松开捂着她耳朵的手,拨了下她耳边细碎的绒发,“吓着了?”
“……不是。只是……有点反应不过来。”
“两次了,还反应不过来?”
青辰低下头,这东西……能论次数的吗。
他却是再次捧起她的脸,“下人们都在那边玩闹,不会过来的,你有很多时间……反应。”
说着,他只手覆在她后脑勺上,却是又吻了上来。
这一次,真正是唇舌交缠,亲密,炙热……青辰只觉得自己好像快要窒息了。
小亭外,雪还在下。
第81章
后来,青辰躺在床上,半天都没睡着。
她的脑袋是木的,嘴唇是麻的,自那三个吻后,发生了什么,自己是怎么回到屋里的,她好像全然失了忆。
屋外,雪花片片,仍飘舞在前檐。
她不由摸了下自己的嘴唇,光滑中带一点涩感,像自己的,又不像是自己的。接连的三个吻,一个比一个突然,一个比一个久。
最后的那一个吻,尤其绵长,宋越一只手搂着她,一只手托着她的后颈,闭着眼睛,专注、执着,一直一直、反反复复地吻着她。
到最后,她都呼吸不上来了,嘴唇也有些肿了,他才放开她。
不论是在现代还是大明朝,她从来没有接过吻,不知道亲吻竟是这样让人迷迷瞪瞪,怎么也喘不上气来,心里却悸动狂跳的滋味。也没想到,她的第一吻,竟是这么的热烈而……难解难分。
想着想着,她突然就又害羞了,倏然用被子蒙住了脑袋。
老师说他喜欢她……那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她的呢。
一直以来,他都是一个有些淡漠的人。身为内阁阁老,他成熟稳重,清贵端凝,一言一行都是严谨克制,庄重守礼的。跟她相处的时候,他也一直都维持着老师的身份,教导她,指点她,帮助她,替她担下责任,除此之外,他就没有其他更多的感情表露了。
在怀柔的客栈里,他温文有礼、充满风度,怎么也不肯与她同睡一张床。在顾少恒的府上,他也一样内敛自持,始终不肯解她的衣带,反倒用披风裹住她。
可到了昨天,他忽然就吻了她……简直如梦似幻。
被窝里,青辰辗转了几番,终于还是没有入眠。
没过多久,她就该起床了。
每年正月初一的早晨,宫里都会举行大朝会,京城的文武百官都要进宫为皇帝献上正旦贺表,共同给天子朝贺拜年。
宋越是礼部尚书,天没亮就进宫了,只吩咐了别的马车另送青辰。
青辰穿好了正式的朝服,戴上乌纱帽,便匆忙到门口乘了马车,赶往皇宫。
下了一夜的雪,停了。
一路上,马车破开了薄薄的晨曦,像是在追逐着什么人的前尘。
青辰到了奉天门外,只见数面旗帜正迎风招展,文楼与武楼旁各列着马、犀、象等依仗,从奉天门到奉天殿的丹犀上,排列着身披铠甲的卫士和手按绣春刀的锦衣卫们。
天蒙蒙亮时,随着鸣鼓的声响,文武百官已是在奉天殿外恭敬地列好。不久后,丹陛大乐奏响,大明皇帝朱瑞身着帝皇衮冕,在髹金龙椅上升座。
青辰有四份职,最高的是正六品,按品级站在六品官员的序列中。在进表官宣读百官贺表目录时,她微微抬头看了一眼,正好与旁边一个在最后一刻赶到,还喘着粗气的人四目相接,竟是熟人韩沅疏。
韩沅疏的朝服都还有点皱,下巴上仍是刮不净的青须,他瞥了她一眼,表情很淡漠。
经历了昨晚,青辰不知怎么莫名有些心虚,被他瞥了一眼后很快垂下头来。
后来,又有选派的官员向天子致唱贺词,“兹遇正旦,万物咸新……慕惟皇帝陛下,膺乾纳祐,奉天永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