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般站着看了看,任阳光落在她的身上,青辰忽然有些恍如隔世之感。她竟真的到云南来了。
一路上,她看见了许多云南的湖光山色,有山有水,缱绻而旖旎,百姓的穿着打扮与京城的很不相同,颜色更加鲜艳而多彩,瞳孔与笑容看起来很是淳朴。他们说话的语速很快,说的又大多是当地的方言,有很多她都听不懂,只能大致通过表情来辨认他们的悲喜。
在马车停下前,她的一双眼睛都在观察着自己所辖一方的土地与百姓,还处在一种认知和新鲜的感觉中,想要尽可能快地了解和融入这里。
只这会儿来到府衙里,面对空无一人的环境,她才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是真的要在这个地方停留下来了。而这一停留,还不知要多久。
青辰叹了口气,准备开始整理后院。老沈经历旅途颠簸,身子已是有些吃不消,她只好先将他安排到堂里坐着,打扫清理等事务都只能一个人动手。
她先浏览了一圈,准备寻些扫帚等工具,不想竟是在院角一棵树旁,看到了一个秋千。风吹过,绿叶飘零,那简朴的秋千随风轻轻晃着。它的坐板已经变得十分光滑,深棕色的板面上有着黑色的年轮纹理。
就在两个月前的某一天,青辰第一次坐了秋千,是宋越亲手做的。那是他们最后一段甜蜜的独处时光,她自睡梦中醒来,打开了门,看到夕阳照进屋里来,和夕阳中他高大的身影。他笑着对她道:“我为你做了个秋千。”
堂堂阁老,笔下随便一挥便是无数人的生死福祉,而他却用那双手为自己做了个秋千。那个时候,他的额角冒出了细密的汗珠,手里拿着锤子绳索等工具,看上去不像个身居高位的阁老,倒像个风华绝代的木匠。他的眼里满是对自己作品的骄傲,以及对她的夸奖的期盼之色。
她坐在秋千上,他守候在她旁边,他们一起讨论国事政事,诉说和倾听彼此的观点和看法。到了夜幕降临时,京郊的天空繁星满天,慢慢地,终是化作了两人间的蜜意浓情。
他扶着她的秋千,低低地唤她的名字,一声又一声,仿佛她是他呵护在舌尖上的珍宝。他的目光恬淡而柔情,呼吸轻缓而温暖,她被整个包裹在属于他的独有气息中。
后来,他低下头来吻了她,深深,浅浅,缱绻而绵长。
在她的整个世界里,他以最倾倒众生的姿态行来,不知不觉间就温柔而霸道地侵占了她的心,让她在背负了一个杀头秘密而显得无望的生活里,意外而惊喜地发现了一条缝隙,从那个缝隙里看到了自己幸福美满的人生。
可惜,自那天以后,她就没见过他笑了。他自然是会笑的,只是她看不到。
他对她就像是对待一个普通的下属,甚至是,比对别的下属还要严苛。她知道他对公事是如何的上心与认真,只是看着他严厉责备自己的模样,她的心里还是难过得不得了。
不过这些,都已经过去了。
回忆不堪回忆。
青辰找到了工具,然后便卷起袖子开始打扫,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地忙碌。
一个时辰后,就在她累得快喘不上气的时候,终于看到了元江府的第一个官员。
那人穿着一身青色的官袍,抱着几本卷册,走路的腿脚看着有些不便,迈入后院时见到青辰忙碌的身影,他忙搁下手里的东西道:“沈大人终于到了。”
“你是?”
“下官元江府通判谢文元,见过府台大人。”他边说着,边行了礼。
大明一府的官职,最大的便是正四品知府,其下还有正五品同知和正六品的通判,另还有经历、知事、校验、司狱等官员,协助知府管理一府的行政、钱粮、教化、税赋等事宜。
通判谢文元与青辰说了说元江府的情况——前任知府遇难,同知正好又到了年纪致仕了,一府事宜便只剩下他这个通判来掌领,只是知府遇难的时候他也受了伤,不得不在家里修养了两个月,所以这一府的政事就暂时荒废了。
这些日子他病情好转,勉强能下床了,便在家里办理一些公务。而其余的官员或是长驻某县,或是看到没有长官在也便心生懈怠,所以这府衙里才出现了无人理政的荒唐景象。
“方才听说有马车停到了府衙前,下官便猜想也许是沈大人来了。“谢文元道,“如今一看,真的是您,真是太好了。元江府的百姓,终是盼来了他们新的父母官。”
当初青辰走的急,内阁调职的文书刚下,她就出发了。所以调职的文书并非按惯例先行送到地方,而是由她一并带来的。可听这个通判的口气,好像早知道来的人是她。青辰不由纳闷道:“你如何知道是我来?”
“上个月,下官收到了一封信,说是詹事府的沈大人要到云南来,让下官好好辅佐大人理政。”
“是谁的信?”
谢文元从怀中取出那封信,双手捧到了青辰的面前,“大人看看吧,是宋阁老的。”
她听罢一怔,随即看向信笺,上面果然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字迹。沉默片刻后,青辰摇了摇头,“既是给你的信,我就不看了。信里还说了什么?”
“阁老交待下官,沈大人初到云南,势必会有些不适应,饮食起居等一应事务要下官为大人安排好。”谢文元道,“下官原以为大人要半个月后才到的,这些日子又伤势未愈,故而未能提前为大人打扫好居所。有负阁老所嘱,还请大人责罚……”
青辰摇摇头,“我来的急,你的伤又没好,此事不能怪你……那信里有没有说,要你协助我多久?”
谢文元有些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才想到,沈大人这个问题大约是在问,她要在云南待多久。可惜这个问题他没法回答她,因为阁老没有提及。
“大人放心,下官一定会好好辅佐大人的。”他只能如此回答。
青辰不着痕迹地吸了口气,应了声“嗯”。
后来,谢文元介绍了一下他自己的情况。他原是宋越的下属,宋越在任浙江布政使的时候,他是他手底下的一个经历。后来宋越回京任职,他便提请回到自己的家乡云南来,宋越批准了。
“宋阁老当初任布政使的时候,对下属们都很好,若不是他,也不知我今生还能不能回到家乡来。”他边帮青辰打扫,边慢慢地说着以前与宋越共事时,他经历过或听说过的宋越的事。
看得出来,他对那一段过往时光很是难忘,因为他自认那一段时间,是他人生中最为成功与得意的几年。
“那个时候阁老虽年轻,不过二十三四岁,可才能着实了得。才智不凡,偏偏还很勤奋,经常忙到很晚。大人还不知道吧,浙江一省的税赋在他来后一年,足足翻了一番。”谢文元的语气很是自豪,边回忆边道,“最难忘的是有一年,浙江大灾,存粮不足以发放灾民。那会儿黄河河水泛滥,阁老却仍然冒着危险乘船到江苏去借粮,三天三夜都不眠不休……”
是了。青辰记得,当她还在翰林院的时候,有一天下雨,她坐过宋越的马车。那个时候他们只是普通的师生关系,她对于他坐在自己身边而感到紧张不已,只能找话说化解尴尬,说着说着,便正好说到了他去江苏借粮的事。
彼时他问她,如果以后凭俸禄吃不饱饭会如何,她答,那我就到老师的家吃。
不想很快就一语成谶,她真的到了他的家去过年,与他一起吃了年夜饭。后来,他们又在雪夜里有了初吻……
“……好了。”青辰忽而止住遐思,道,“先不说他了。”
谢文元应诺,然后与青辰请了辞,说是去知会底下的一应官员和衙役,让他们都来帮着把府衙整理好。
等到都安顿好,底下的官员也陆陆续续来齐,已是三天后了。
青辰给他们开了会,让每个人就所负责的事一一做了汇报,涉及元江府的行政、钱粮、税赋、军事、马政、商行、移民安置等等。光是听这些,她就足足听了七天,这七天夜里,每天她都还得翻阅府志,来看看情况是否真如底下的人所说,顺便判断这些中到底有几个是真正干活的。
好在,大家虽因前任府台突然离世而影响了士气,但到底不是些不受悔改的冥顽之徒,青辰交待下去的事,他们倒也愿意干。
不过她知道,这里面有谢文元的功劳。确切地说,是宋越的功劳。
宋越虽远在京城,但毕竟是大明数一数二的人物,青辰有他这一座靠山,谁又敢明目张胆地与她对着干呢。再加上她与徐斯临是同门关系,但凡是还想在官场上混下去的人,谁都不想得罪这个新上任的府台大人。
青辰没有想到,她那令无数士子万般艳羡的政治资源,在遥远的云南竟然也派得上用场。
而换一个角度来说就是,她只要还走在仕途这条道上,不管到了哪里,始终还是会与宋越和徐斯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哪怕她想忘,也忘不掉。
谢文元还说,云南巡抚换了,是在她来云南之前换的,听说也是宋越的意思。
大明有十三省,每省的首长为巡抚,省之下再设府、州、县。也就是说,作为元江府的知府,青辰的直属领导便是云南巡抚。
原来的巡抚是个尸位素餐的人,不仅如此,还很是好色,女色男色皆好。这位巡抚光妻妾就有二十多个,情人相好更是不胜枚举,特别的是,他尤爱面貌姣好的青年男子。因十多年常驻云南,远离京城,朝廷也懒得管他,只要不是犯什么原则性的大错误,风化上的差池也便将就了。
不过在青辰来之前的半个月,朝廷的旨意就已经传了过来,云南巡抚换人了。
谢文元的消息没有出错,这就是宋越的意思。
只不过要换一个封疆大吏,宋越还需要一个人的帮忙,那就是当朝的吏部尚书。两个月前,他想了些办法,与这位徐党的尚书周旋了一番,终是得到了他的相助,让朱瑞换掉了云南巡抚。云南太远了,徐延倒也不甚在意,换也就换了。
这就是众人在吏部尚书儿子娶亲的宴席上见到宋越的原因。
“为何要换了前任巡抚?”青辰不解地问。
谢文元摇摇头,“这倒不知。只不过……换了对沈大人您是好事。”
“怎么说?”
谢文元于是把那位巡抚的斑斑劣迹与青辰都说了一遍,如何怠于政事,独断专行,又是如何强娶民女,亵玩乐姬,如何软禁了手底下的年轻官员,以致于令其意外死亡等等。
青辰听罢,不由皱了皱眉头,随即心里开始有一点点发酸。
这真的是宋越的意思吗?假设是他的意思,那他这么做……可是为了她?
青辰不确定,一点也不。
不过是与不是又如何呢,是他亲手把她送到云南来的。大明朝万里疆土,京城下雪的时候,云南还可以穿薄纱。他在那一头,而她在这一头。
能不能再见上一面,只能看余生,是否还足够长。
京城快入夏了,花已经都开好了。
宋府里也是一样。
对于一整个冬天使用过的物品,下人们开始拆洗和晾晒,其中,就有青辰在宋府过年时睡过的那套被褥。淡紫色的,上面有碎花的纹样。
小丫鬟在庭院里晒这套被褥的时候,宋越恰好经过。在看到这些东西的一瞬,他的脚步不由停了下来。
于是浣洗的小丫鬟便问他,“这套被褥洗好后是要收起来,还是铺回原来的那间屋子里。”
宋越正要出门,去赴某个不是很重要的约,目光淡淡扫过那一套曾经他亲自挑选的被褥,只道:“随你吧。”
身为下人,小丫鬟还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吩咐,只又不敢再追问,便只能看着大人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
是她多嘴了。大人那么忙,哪有功夫去管一套被褥如何处置呢。
而在锦衣卫世家的陆府,现任的锦衣卫指挥使陆慎云的身体刚刚康复。
两个月前他划伤了自己的手臂,而那个伤口在追赶青辰的途中感染了,以致于陆慎云接连不断地发了数次低烧与高烧。刚被送回镇抚司衙门的时候,太医边看他的伤口边摇头,这头晕目赤、昏迷不醒、发烧不断的症状,恰是败血症的症状。
大明朝的医疗水平并不算高,战士们在战场上受了刀枪剑戟等伤,若得不到不及时医治,很容易就会得上败血症,而得了这个病,几乎就等于死亡。
陆慎云运气好,被青辰甩得及时,昏迷得及时,被人发现并送回镇抚司也及时,这才被太医捡回了一条命。只是这两个月对他来说并不好过,病情总是不断反复,好一点又复发,好一点又复发,低烧断断续续持续了两个月,叫他喝了无数的药。
大明朝最勇猛的武将,平时在别人眼里如铁人一般,生平受过最重的两次伤,竟都与青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