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遥歌琢磨他话中之意,并未揭穿,只道:“没有要事。才遇上英华,见到定远,定远甚好。”
提及儿子,白斐那笑便深了眼,眼角现了几道纹:“下头献了几筐时令果品上来,英华说要拣好的孝敬你,还预备了一桌酒。师父,不如随我过去走走。”
“也好。”她点头,与他并行。
西丹的皇宫比从前的将军府大上十数倍,红墙金瓦气势非凡,远远便能瞧着飞在半空的翘檐吉兽。六月已热,二人挑着僻静的林荫路行走,侍从早已被白斐摒退,二人已久未单独处过,此时亦不知该说什么,各自缄默。行至景仁宫前,忽有宫娥迎面而来,见到二人一怔,忙跪下行礼:“奴婢见过将军,见过夫人。”
却是新入宫的粗使宫女,没有见过贵人,不过凭衣识人,又见季遥歌容貌甚美,跟在白斐身边,因此错认。季遥歌尚未发话,白斐却已然沉脸。
“你在说什么?她是本将军的恩师!”白斐的怒气来得又急又重。
“啊……是季,季先生?”不想那宫娥竟敢抬头,一双眼直直望向季遥歌。
还未等白斐发作,那宫娥忽然唇角诡笑,手中寒光闪过,利刃直奔白斐心门。白斐心头一惊,正要动手,却被季遥歌从旁一抓,退到她身后。
“白斐,退下!”季遥歌声音急急而起,“有修士!”
她的声音与剑音同时响起。宫娥手中寒光撞上破霞剑,只闻铮铮几声被弹开,却在半空爆炸,发出猛烈力道将白斐撞向远去,所幸季遥歌拉着他,将这攻击挡下泰半,否则他不死也要重伤。
“你不要出来,这些人不是你能应付的。”季遥歌将他带到墙下,急急叮嘱一声,转身看向远空。
宫娥也已被爆炸震得七窍流血,死在当场。那是受人控制的傀儡,用来确认他二人身份。很快,远空寒星三点,隐隐而现。
竟是三个结丹期修士。
明家为了擒她,竟派出三个结丹修士。
“师父!”白斐已然察觉空气中凝结的杀气与来势汹汹的威压,看着季遥歌的背影担心道。
语音才落,远空忽有三道银练电光般掠来,季遥歌不及多言,腾身避开两道银练,却见第三道银练直奔白斐,她折身救她,不想那两道被破霞剑打开的银练却似有灵性般,趁着她分神之际,一左一右缠上她双手手腕。
铮地一声,银锁扣合,那银练化作两根手臂粗的锁链,攻击白斐那条也瞬间游回,陡然缠住她的腰肢。
竟是仙家法宝——锁魂链。
三个蓝衣修士于半空现身,一句话皆无,只将锁链往回拉扯。
“师父——”白斐骇然。
季遥歌反攥双链,背对着三个修士,面朝白斐,没有表情,只是冷道:“白斐,你不必担心我,他们杀不了我,只是此番我少不得要随他们走一趟大淮,这本是我预料之事,你无需挂心。我今日寻你,有几句话要嘱。”
腰上力量加大,季遥歌脚步不稳,只是勉力支撑。
“昔日你应承我之事,我给你机会反悔。若你不愿,便留在西丹为王,不必再来寻我。”他们师徒缘尽,至此终了,季遥歌冷道,“若你还想一统天下,成就霸业,那么……我会在大淮等你,为你扫清最后一个障碍。”
脚在地面拖出深刻痕迹,她身体陡然离地,只道:“白斐,你自己决定。”
“师父……师父!”白斐双眸赤红追出,可季遥歌已隔空祭出防御法宝明光罩,将白斐护在碧光之内,他只能眼睁睁见她被锁魂链绑起,带离皇宫。
————
变故发生得突然,令人始料未及,便是白斐身边如今已有长岚宗的高手,也未能及时赶到。
白斐震怒,派出数名修士追去,可惜皆未能追上季遥歌。明家显然亦防被围攻,故而不作生死缠斗,只速战速决将人带走。
他已枯坐勤政殿三日三夜,不眠不休,得此消息,只沉默地看着放在桌案上的龙袍、毓冕、圣旨……
那是季遥歌来寻他那日,群臣所献之物。登基称帝之仪,早已背着季遥歌在准备,然而现在……
他猛然站起,掌风四扫,将满桌物件砸得稀碎凌乱。
梁英华被他惊得站在殿门之外不敢入内,只听他咬牙低语:“不取大淮,誓不为帝。”
这一年,白斐年二十六。
第100章 媚魂
据衍州野史所载; 大淮末年,妖妃临世; 淮帝乔庆云于慕仙台初见季妃,惊为天人; 随后封嫔,不足一月提至妃位,次年封贵妃,第三年晋皇贵妃; 封号为“季”,宠冠六宫,祸倾朝野; 致使临星阁覆灭; 大淮溃败; 被天下人斥其祸水西至; 惑乱君王; 为害苍生。
又有传言; 季妃乃西丹所献之女; 媚色无双,先为淮帝之妃; 后被西郅白帝纳入后宫; 历两朝更迭; 看遍兴衰荣败。
再有传言; 惑国季妃,实为后郅帝师; 主宰了整个后郅的崛起与大淮、西丹、沐术的覆灭,并衍州三十六城一统,实为仙家之身。
传言种种,然而在正史之中,不管是大淮还是后郅,对她的记录,都只寥寥数笔且褒贬不一,唯一相同的,便是说她——风华绝代,媚色无双。
不论后世如何评断,初入大淮宫的季遥歌,并没想过自己会见到淮帝乔庆云。
她杀了明震海,又帮着白斐与明家为敌,明家想要杀她,不足为奇,所以此番明家派了三个修士前来抓捕她,她也只是将计就计,顺理成章让他们带自己回了大淮,也省却一番功夫。根据袁敬仙所言,要杀明御之所以艰难,并不是因为他的境界高深,而是此人已隐遁临星阁百多年未出。临星阁上下遍布法阵机关,外围也多有修士,若是他们直接闯入,不啻于在凡间引发一场修士大战。届时后果如何无法预计,再加上凡修惜命,若无万全之策,袁敬仙不会做两败俱损的打算。
所以,他们必需诱使明御离开临星阁,亦或是他们见到明御。
故而此行,季遥歌原想自己会被带入临星阁,就算见不到明御,至少也能探入阁中,却不想,她被带到了大淮宫的慕仙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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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西丹的皇宫,毫无疑问,大淮的皇城才是真正的天下至尊之处。皇城位东,名作“东莱”,意为东淮蓬莱,始建于郅雍,历经千年扩改,如今规模浩大,气势恢宏,其中锦秀繁华、匠心独造,又与仙家不同。
即便季遥歌看过无相剑宗之巍峨肃穆,也要为这人间至尊叹一声好。
慕仙台建在皇城正南,台高七丈,四面有云纹石阶为引,台上以玉石铺就,四周立有飞仙石像,正中有三层莲座。大淮修道盛行,这是帝王打座静思,参悟天地之处,亦是行祭天礼或接待修士之地。
季遥歌被锁魂链缠着,缓降慕仙台上,大淮的皇帝乔庆云正站在一尊飞仙象下仰头凝望。从背影来看,这个已经在位二十三年的帝王仍旧挺拔清隽,没有丝毫衰老的颓式。他未着帝王常服,身上只是件白底银海金鹤的广袖长袍,长发半绾,袖管、衣袂与长发皆被风吹向一侧,隐约呈现出男人瘦削的身形。
“陛下,季遥歌已带到。”三个修士齐齐揖首,其中一人道。
乔庆云未转身,只是抬手抚过飞仙像的脸庞。
季遥歌四下点了点,飞仙像共有五尊,形态不同,每一尊都极尽妖娆妩媚,似仙似妖,倒有几分像仙魔舞中幻像。
“这是临星阁的仇人,带来给朕做什么?”他声音温润,似带笑意,听起来悦耳非常。
凭音观人,这似乎是个温润如玉的君子,但这个词绝未被用来形容过这位帝王。在人间一百年,季遥歌已经关注了这位帝君很久,从少年时期起,乔庆云就不是个温润的男人,他弑兄夺位,本就是野心勃发之人,又好战暴戾,为成就帝王功业不惜大兴战事长达二十多年,至民生凋敝,怨声载道。加之其铁血手腕,刚愎自用,实非仁善之君。
就如同明御是她的敌人般,乔庆云将是白斐的此生最大的敌人。她能帮白斐的,只有除去明御,至于凡人之战,她不能干涉。
“阁主言,此人乃是白斐之师,跟随白斐多年,在白斐军中地位非常,或者能从她口中得到赤啸军秘要,是杀是留,留待陛下见过再作决定,可送入黑狱,不必送到临星阁中。”修士答道,他语中所提及的阁主,却不是明御,而是如今临星阁的主事者,明御大儿子明离。
乔庆云的指尖自飞仙像的唇瓣抚过,只道:“堂堂男儿,却拜一介女流为师,白斐之能,看来也不过尔尔,运气好罢了。”说着他倾身,往飞仙像吻去,唇瓣摩挲而过,那动作分明温柔留恋,可用在石像,却让观者无不心生异样,他却不以为意,只朝石像呢喃,“女人就该乖乖让男人宠爱才对,风吹日晒的多可惜,你说对吗?”
语毕,他方转身。
广袖轻挥,站在季遥歌身前的两个修士让开,季遥歌的模样撞入眼中,乔庆云瞳孔骤然一缩,脑海乍空。
季遥歌在他转身那一刻,做了决定。
媚骨既是无双,她却从未真正试过。以一个帝君之尊,他有这个资格,接受她的,媚骨魂术。
以魂媚人,便是天下无双之术。媚骨诀,噬骨而修,成就的是无上心术——人间百年,噬遍凡尘灵骨,经七情六欲锤打,她万相已成,媚魂初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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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蒙着她的双眼?”乔庆云的声音不知不觉浮现一丝微颤,是亢奋的征兆。他生了张儒俊的脸庞,许是保养得当,脸上一丝皱纹俱无,看着才三十岁上下,不如白斐俊美,却比他更俱气势,像个正值盛年的英挺帝王,只是眉宇间几分戾气隐隐浮现,不止有损儒俊之气,也把这身修士衣袍所带来的仙气破坏怠尽。
“陛下,此女擅长媚惑之术,震海仙君就折在她的妖法手里,故阁主特命吾等小心她的眼,故才蒙其双眸。”明家的修士回道。
是的,季遥歌被带到慕仙台时,以青布蒙眼。青布之隔于她无碍,所以她看得到乔庆云,乔庆云却看不到她全容。他们以为这样就能阻止她的媚术,却不知媚魂万相,惑在魂骨,不在皮相。除非对方五感俱失,听不到看不见闻不得触不着尝不到,是个活死人,否则她多的是办法迷惑对方。
就像现在。
高台风大,刮起衣袍如舞,只有季遥歌被银链所缚,衣裳不起,缠出一身玲珑妖娆,并无受制于人的狼狈,却有几分妖性,脑后半散的细辫更在风中舞动似蛇,凭添邪气,可被蒙着双眸的脸庞却又凛然不可犯,淡樱色的菱唇紧抿,露在青布下的半张脸神秘难测——
亦正亦邪,似妖似仙,在禁与纵之间,有了极其微妙的融和。
就像,这慕仙台上的飞仙石像。
那青布的存在,让她有了更加致命的吸引力。
乔庆云克制再三,才忍住没有亲手揭开她眼上青布,虽然他很想,但仅存的一点理智和危机感告诉他,那道青布取不得,若是取下,他必无法逃脱。
“陛下怕我?”菱唇微动,季遥歌开口。
语气懒媚,像勾魂的爪。
“此话怎讲?”乔庆云目光流连在她的唇上。
“你的心跳得很快,你的气息不太稳,你不敢……不敢看我的眼。”季遥歌浅笑,那笑里的笃定激起对面男人的怒意。
无法对视,她便不能用窥心之术发现他心中所爱之物,无法按他喜好幻化,但是没关系,这四周的石像与他迷恋的动作,已经给她足够的答案了,再加上,她有感知对方情绪的能力——她能轻易从他复杂的情绪里感受出亢奋、喜悦、惧怕、愤怒等种种更加细微的情绪。
这是媚术的入门,亦是当初她在赤秀宫凭借一曲《十二仙魔》所领悟的能力,可以助她凭对手情绪作出应对改变。
因为不喜窥探他人内心,她很少用,但眼下情况非常,值得一试。
“是吗?”他的指尖往她青布抚去。
“陛下!”两边修士只当他要解下她眼上青布,惊道。
他的手指却隔着布在她眼上抚过,又顺着脸颊而下,微凉的肌肤带来冰玉似的触感,是会让男人发狂的细腻弹柔。
“你想激我?”他忽捏住她的下颌,用力将她的脸抬起,“还没人敢这么与朕说过话,你胆子不小。”
他言语中怒意十足,可情绪里却是,亢奋多过愤怒,而那些许怒意,也不过是男人的征服欲。
“陛下,这世上,也没人敢如此同我说话!”季遥歌仍是笑的。
蛊惑人心的话让乔庆云一怔,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