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冠还想往前,可沉沉威压已从莲座上卷来,带着警告之意,让他再无上前的勇气,先前那番谪仙作派尽失,他惶恐不安地躬身跑出观海台。察觉四周确已无人,季遥歌方将这威压收回,看着远空沉思片刻,忽然摸出一方青玉。
碧光闪过,一片虚影浮现半空。
元还出现在虚影里,背后是凌乱的塔室,满地都是图纸,他长发散乱地站在塔室正中,衣袍上墨迹点点,袖口挽到手肘,可没有丝毫清逸之气。传音虽然接通,可他却没往季遥歌这处看上半分,似仍陷在推演计算之中。
在此之前,季遥歌与他已经有两年多没通过讯息了。
“元还!”她唤了一声。
那厢只传来他心不在焉的回答:“嗯。什么事?”
“刚才有个男修勾引我。”她道。
“哦,什么模样?”他仍未抬眼。
“比你英俊,比你温柔,比你体贴。”
“你心动了?”
“差一点点。”她就是想说,她如今也是被人觊觎的上仙了。
如此想着,也就真说了。
“你什么时候没被人觊觎过了?”元还早都习惯——季遥歌的本事他不是没见识过,媚人无形。
季遥歌一想,好像还真是如此。
“你真是无趣。”她抱怨他。
沉浸在自己领域中的元还,确实非常无趣。
“你找我就是为了这事?”元还嘲讽她。
传声传象的法宝,并不是无限使用的。
“还有别的重要事。”她说得严肃。
元还便抬起头来,面容有些落拓不羁,和刚才打扮过的青冠没得比。
“我想你了。”她慎重地说出她的重要事。
元还看了她半晌,才回答她:“想的是肉体还是人?”
“都想。”季遥歌笑起来。
“那就过来找我。”元还暂时放开自己手上的事,算是认同季遥歌所说的“重要的事”,“合欢榻……我建好了。”
“……”季遥歌竟然认真思考了一番,然后发现,“我没时间。”
只有三次使用次数的传声传象法宝,第一次就被季遥歌浪费在她突如其来的思念上。
她真的想他了。
第212章 赤秀令起(虫)
元还于季遥歌而言; 有某种无法言喻的魅力,不过短短几句话的功夫; 季遥歌的烦躁就被他三言两语抚平。仔细想去,他们好像也没聊什么; 不过听到他的声音,看到他的身影,哪怕形容落拓她也觉得安心愉快。这么多年了,好像还没有哪个男人给她这般感受; 便是当年的顾行知,也没能得她如此信任。
信任……
她一时间又有些恍神,竟无法像对顾行知那样绝决面对来自元还的辜负; 在这一点上; 她对顾行知非常不公平。
可与元还刀戈相向; 她实难想像。
青玉的光芒已经黯淡很久; 季遥歌仍是看着元还虚影消失的位置; 久久未动。
————
翌日; 天气晴好; 赤秀金顶呈现,殿宇楼阁都沐浴在旭日朝辉间; 沙沙的洒扫声在殿门前响起; 两个轮值当差的低修已早早在殿前忙开; 一边偷眼看在殿外跪得笔直的青冠。
夜珑与月宵飞落赤秀峰时; 正见着殿门打开,季遥歌出来。她今日着一袭松软的紫云大袖; 下为同色褶裙,胸前所覆浅青小兜,宗主之威下是别样风流,一步一生云,款款飘自青冠面前。
青冠已伏在地上,是请罪的模样,却不说半句话。
“抬起头来。”季遥歌道。
青冠顺从地抬头,目光炽热地盯着眼前人,季遥歌略弯下腰,一掌捏着他的下巴道:“在这里跪了一宿?”
“青冠僭越,冒犯了宗主,还请宗主恕罪。”青冠垂眸,他有一水好皮肤,摸起来滑如玉。
“还想跟着我?”季遥歌也看到夜珑与月宵,不知想起什么,忽问青冠。
那两人已在远处停步,正兴味盎然地看着她。
“这是青冠梦寐以求之事。”青冠声音平平,没了昨夜的沙哑勾诱。
季遥歌松手,居高临下:“你的资质不高,心思亦未放在正途之上,凭什么跟着我?我身边不收无用之人,这里也不是你耍弄小聪明的地方。”
“宗主!”青冠此时方有些急意。
“起来吧,你若真想跟着我,就拿出所有本事,不管是勾引我,还是用别的办法,让我看到你的能耐。”季遥歌却没动怒,亦不像青冠所想要赶他离开赤秀峰。
青冠松口气的同时也摸不透季遥歌的心思,却见季遥歌已经直起身朝远处笑道:“两位师姐来了。青冠,替我招呼二位师姐入殿。”青冠一喜,知道自己是被季遥歌留下了,甚至比起先前洒扫还更上一层,不由心花怒放,脸上却未显色,只应声喏飞快前去接引夜珑与月宵。
峰上这一幕并没避着二人,月宵多少有些不解,只问季遥歌:“这种想要靠男/色上位的人,你既然无意要他暖/床,却为何又留他在身边?”
“此人心思细腻,擅于观察,又识趣知情,懂得进退之道,虽有邪心上位,却并没执着不放,亦放得下身段,是个可造之材。赤秀殿还缺掌事,我想调/教看看。”季遥歌看了眼跟在三人身后的青冠淡道。
修为好的,性子耿直亦或活络的修士,赤秀不缺,但并不适合站在她季遥歌身边,成为赤秀殿掌事。看中青冠,是因其心有城腑,也有欲/望,未因资质平平而甘于人下,邪思虽有,却不执着,说放也就放下,转头跪在人前毫不在乎,也不避讳自己的欲/望——她不需要太正直的人,当然更不需要邪门歪道。
“可他的道行很低。”月宵不解。赤秀殿是赤秀宗主峰,季遥歌又是一宗之主,身边怎么能跟个修为如此低劣的人?
“月宵,若得季师妹青睐,道行修为都不成问题。”夜珑替季遥歌回答月宵的疑问。
季遥歌但笑不语——想把青冠从筑基提到结丹,于她而言只是信手拈来之事。
稍顷,四人走到赤秀后殿,路过观海台,直往殿后的万兽山去。万兽山已经过修缮,荒草杂蔓已被清除,其上雕刻的无数兽像,是有别于赤秀风貌的粗犷风格。夜珑和月宵不知季遥歌为何带她们来这处地方,她们如今已摸不透季遥歌的想法。今日来寻季遥歌,二人都为同样的目的。从赤秀出现到现在,她们也在赤秀呆了三年时间,但这三年期间,季遥歌不过好吃好喝地供着,并未重用,即便她二人将五明府的旧人带来一部分,也未曾取信于她,只是看在旧日情分上,季遥歌都还供养在宗门内,如今百务待新,正是众人崭露头角之时,只有她们那里,被摒除在外,仍不咸不淡地过着日子。
夜珑也知道,因为五明府的关系,季遥歌并不信任她们,所给予的一切不过念旧罢了,她们都在等待对方的妥协,夜珑在等季遥歌开口,季遥歌在等她表态,转眼三年过去。
刚才季遥歌在殿外与青冠说的那番话,何偿不是说给她们听的。她们身在赤秀,半颗心却还记挂五明府,而很明显,五明府与原风晚缠在一块,有这层关系在,季遥歌绝不愿意与他们合作,而严逊那头传来的消息,也总在试探赤秀的情况。他虽让她带了部分人手过来,却也只是为了让她取信季遥歌而已,季遥歌看得明白,所以一直不肯见五明府的人。
在她眼中,这些都是不足一提的小聪明。
她要的是夜珑和月宵的真正站位。
“青冠,往后你就先跟着他吧。”季遥歌走到万寿山前止步。
山崖前是空旷石地,巨大猊兽伏地打盹,身旁站着白发老者,手中正吹出暖融的风,在给猊兽清理烘干那身玩耍时沾满泥水的皮毛。火红的兽毛被吹得蓬松,猊兽分外享受。老者笑眯眯的,并无半分不耐,听到季遥歌的声音传来,转身扬手,唤了句:“仙女姐姐。”
老者着一袭青衫,白发绾髻,身板挺直,面色红润,笑得像个老小孩子,眉眼轮廓看得出来年轻时也必是个风流人物。
青冠不认识他,但知道季遥歌身边有这号人物存在,赤秀后殿,只有这个人能进,便问道:“宗主,这是……”
“你叫他任叔吧。”季遥歌朝那人回以温和一笑,又望向夜珑月宵二人,“他是任仲平。”
夜珑尚在回忆这个名字,月宵却已想起来八百多年前在她与夜珑之间搅风搅雨的男修,脱口而出:“他还没死?不是已经疯了?”
“疯了之后就一直跟在我身边。”季遥歌看着垂垂老矣的任仲平仍旧讨好而欣喜地看着自己,便扬手轻抚其脑顶,只道,“他的修为在筑基后期,疯了之后不能修炼,如今寿数将近。”
筑基期的寿元普遍在六百年左右,这多出来的几百年,是季遥歌给他用了不少灵药,兼之他疯了以后孩子脾气,日子过得舒心,寿元反比一般筑基修士要长出不少,但再怎样也已经到达瓶颈,这衰老的躯体就是他寿数将尽的征兆。
但不论如何,能平平安安、顺顺心心地活到这把年纪,在修仙界已是极其难得的了。
把青冠交代给任仲平后,季遥歌就带着夜珑与月宵二人往万寿山西侧缓缓行去,路上并不言语。倒是夜珑与月宵二人因为看到任仲平而陷入惊讶,当年他们将任仲平交给季遥歌处置时,谁也没想过任仲平能够活到现在,这多少让人感慨。有些话不必说出口,夜珑已然明白——这是季遥歌的潜词,她对任仲平尚能如此,对她们这些曾经的同门只会更好。只要他们不与她为难,她花点气力保他们平安并非难事。但若想在她身边站有一席之地,将赤秀发扬光大,也只能像任仲平那样,全心全意为她,亦或是为她手里的赤秀,绝不能再有二心。
“遥歌……”夜珑忽然出声,叫住了季遥歌,一双稍嫌凌厉的眸子毫无避让地与她对视。
二人定定对视片刻,夜珑的凌厉似冰雪消融,她长叹一声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准备好的说辞,一句都没用上,谁也没说什么。
“师姐是个明白人。”季遥歌略略颌首,语气温和。
“夜珑……”月宵轻叹一声,只见夜珑已翻手擎出一片小令。
万寿山下阳光无挡,将那巴掌大的令牌照得分外清晰,夜珑指腹摩挲过令上牡丹,作出决断,单膝落地,陡然跪下,月宵惊道:“夜珑?”
“此为当日应霜夫人所赐掌门信物。夫人毕生心愿,就是将赤秀发扬光大,令我媚门再不是外人眼中九流之地,让赤秀门人有安身立命之地。夜珑无能,这些年心有余却力不足,难立门派,难护同门,有负夫人所托,愧对夫人。当初夫人赐令,一则临危托付,二则也盼能给赤秀宫再寻有能之主。如今夜珑原将此令献上,奉你为宗主,此一世誓死追随,绝无二心!”夜珑直直跪在地上,将赤秀令高擎过头。
“夜珑……”月宵双眸已红,很快随着夜珑跪下,俯头道,“月宵也愿奉你为宗主,誓死追随,绝无二心。”
季遥歌看着二人,并没将人扶起,却也没去拿赤秀令。
“夜珑,你要知道,如今的赤秀,与当初的并不相同。”
一字之差,却是天壤之别。
“我知道。但你既然沿用‘赤秀’为名,必也是心有所念。宗主,你是个念情的人。当初啼鱼一役,赤秀门人死伤八成,早就不复存在,除了名字之外,本也不剩什么。我知道这是你亲创之宗,你不缺这面令牌,但有了这面令牌,承前继后,赤秀更加名正言顺。而我们,则盼着赤秀宗扬名万华,成为媚宗之始。若真有那么一天,遥歌,你便是万华媚宗始祖,前无古人,后也未必有来者。”夜珑说话间擎着赤秀令缓缓拜倒。
季遥歌闻言却不由一笑——修了千年,第一次听到有人说她是念情之人。她以无情之身修多情之法,走了一条和自己相悖离的仙路。
伸手拈起赤秀令,她重重一握,道:“媚宗始祖我不敢当,但这赤秀宗,我必会倾力保全发扬,门内弟子我也绝不亏待。赤秀令我收下,你二人愿意跟着我,那再好不过,我正有一事,要交于你二人。”她一边说,一边将二人缓缓扶起,只道,“鬼域我另有安排,不必依靠原家。原风晚与我有仇怨,我不会和地阳宗合作,你师兄为人又执拗,夜珑,如果你希望五明府的旧人能够归回赤秀,就把五明府的权力牢牢攥住,把与你同心的人带回来,那些三心二意、阳奉阴违之辈,不要也罢!听清楚了吗?”
这是季遥歌第一次郑重委派任务予她二人,虽然棘手,却不失考验与信任。
“夜珑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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