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番话的人,是白斐。那时他已登大宝,坐拥天下,师徒二人在彻底离心之前,也曾有过几次长谈。他已经很少会对她作此深语,那番话是他后来为数不多的几句肺腑之言。
从平民到将军再至帝王,这条路,他走得比她更有体悟。
昊光沉默未答。
“我知道如今流放之海的平静,是当年你与旦戈搏命争来的,可这平静之下暗流涌动,你我都清楚,如今的平静只是粉饰太平的假相,总有一日是要被撕破的。流放之海说小不小,可说大也不大,一山不容二虎,你如今所面临的局面,内忧外患,绝不仅仅是冕都自身问题。别的不说,单说你准备筹划奔赴神陨岛之事,若是不能解决眼下困境,你如何能去神陨岛?昊光大人,不破不立。”
这是个很明显的问题,他在的时候,旦戈已经敢派人暗杀,他若是去了神陨,那冕都也就岌岌可危。而若连这个问题,他都无法解决,又谈何带领群兽离开流放之海?说到底,冕都不过是他一时仁慈,而脱离流放之海的困境,才是他心中大志。
从冕都到整个流放之海,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可仔细想来,却息息相关。不管是他要壮大冕都,让冕都立于不败之地,还是他的远大志向,都势必要对上旦戈,战事不可避免。本来眼下这番平静也是他辛苦谋来的,安海城与长老会的成立,都是他的想法,如今却要由他亲手打碎,这必定是个挣扎的过程,季遥歌在心中叹道,言语上更加小心,换上正色,一副商谈大事的态度。
流放之海毕竟不同于衍州三十六城,这地方更加混沌纷乱,一直以来都没有出现一位真正的领袖,群兽各为其政,还处在原始的厮杀争抢中。昊光的出现,毫无疑问是流放之海向前迈进的一道光,可要如何行事,却无人能教昊光,连他自己,也尚在摸索之中。
但不论如何,这一步若能走出,对流放之海来说,就是意义非凡的一步。
“你……”她没有说得太明白,但昊光也已听懂她言下之意,心里不免惊诧,也生出些许心思——流华君对她大为赞赏,想让她辅佐于他,那时他还不以为然,只觉得她纵有些不凡之处,到底年纪尚幼,不过有些手段罢了。今日来送她,原只打算与她谈谈冕都之事,想听听她有何举措能改变冕都现状,然而一番倾谈之下,却从冕都谈到流放之海,她竟看得如此之深,又深谙他的矛盾挣扎,不得不叫他惊叹。
不过昊光的诧异并没持续太久,甚至没摆到面上,落到言语之中,只剩几分遗憾:“我后悔了,前两日还是应该找时间与你深谈,如今却只能仓促一会,不能详谈,可惜。”
眼见云层下的鲸船要驶出冕都海域,昊光也只能送到此处。
“来日方长,我在流放之海讨生活,少不得还要再来拜会昊光大人。这几日我另琢磨了些既能发展赤秀,又以暂解冕都困局的举措,也还需与昊光大人商谈,到时你别嫌我烦。”季遥歌此时方笑开眼。
巨兽回头,茶青的瞳眸缩着天地与小小人影。
“真的不能叫我一声哥哥?”他开口,亦带了笑。
“那我叫了你哥哥,你能带我去神陨岛吗?”季遥歌语气一转,将那老成之气去掉。
昊光失笑:“你还没死心?并非我不带你去,是那地方委实太危险了。”
“神陨岛内到底有什么?值得你以身犯险?是出去的路吗?”季遥歌不禁奇道。
“神陨岛中,藏着这整个流放之海的秘密,那是这个地方存在的意义。”
————
辞别昊光,季遥歌回到鲸船。船上如今热闹许多,既有卫极与他的一众手下,又有巫羽族人,与来时大不相同。流放之海虽说也有各种船只,但像幻鲸这样的大船,却不多见,沿路遇到觊觎者也不奇怪,幸好卫极在船上镇着。他虽然境界不算顶高,不过扯着昊光的大旗,这流放之海也鲜少有人敢对他出手,又有巫羽族人分成两队轮值,每班四人,飞在幻鲸外的高空,充作瞭望,探查异情,保幻鲸平安。
一路倒也平静。季遥歌多数时间站在舵舱的海图前面出神,心里总在想着分开前昊光那一席话的意思。
流放之海存在的意义?
海图上神陨岛所在位置,只绘了团飓风,证明连裴不回都没能探入此地,但那区域附近又有几处空缺,似乎指向神陨岛,也不知是何意思。
还有流华君所说的青江海魂所镇守的出口,以及失落的世祖幽瞳,又到底在何处?
她盯着这张复杂的海图,任由纷乱的问题充斥满脑,到第六天,幻鲸抵达赤秀。
隔得老远,季遥歌就已看到赤秀岛大阵的光华,不过岛外雾气又重新出现,料到是花眠与苏朝笙二人已将此前被损毁的阵眼修复了部分。她看到大阵之光,心里大石就已落下——大阵完好,赤秀还安全。
赤秀安全,则元还亦安全。
她搓搓脸颊,振作精神,带着人飞身上岛。
花眠是第一个发现季遥歌回来的人,还没等她走到山下,他就先迎出来,苏朝笙随后亦出现在山顶上。卫极几人还有要务在身,要马上赶去安海城,将季遥歌送到赤秀便不再耽搁,只与苏眠打了个照面就又踏上海途往安海城去。
虽不过相别一月,可在此等情势之下,苏花二人却觉时间漫长,那法阵晶源正逐日减少,二人亦是算着日子等季遥歌回来,也已商量好了若法阵力量消失,二人该如何应对,季遥歌却掐着时间归来,赶在最后一刻出现,如何叫人不惊不喜。
一个月时间要季遥歌弄来万枚澄晶,这本就是强人所难的事,如今她却带回十万澄晶并一族人手,这着实让苏朝笙与花眠大松了一口气。
“好样的。”花眠痛快出声,看到跟在季遥歌身后的小六,展臂搂过人,“小六也是好样的,等会哥哥我赏你酒喝。”
胡小六照旧是腼腆的笑。季遥歌正和苏朝笙说话,转头看到,道:“可没时间让你们喝酒,巫羽族人还在山下等着,先安置了他们再说。”语罢又转头向苏朝笙开口,“苏姐姐,这批巫羽族人擅长驯养虫蛇,料来有助于你,回头我把他们族长带来见见你。你不知道我这趟遇上可多事……”
她有些兴奋,苏朝笙怜爱地按按她的肩:“这趟辛苦你了,既回来了就先歇歇,不急一时。我给你备池药汤,你且先松驰松驰,岛上杂务交由我与花眠料理就是。”
温柔言语很是让人放松,季遥歌笑笑,也觉得自己有些孩子气,便道:“那就有劳你们,我……去赤秀楼看看。”
语毕她跃起,凌空打了响哨:“小猊,带我上去。”金光闪过,猊兽冲到她身下,稳稳接下她,驮着人往赤秀楼飞去。不过眨眼功夫,一人一兽已到赤秀楼外。沉重的大门被吱嗄一声打开,寂寞了许久的楼阙终又迎来几许人声。脚步声缓慢地响过,季遥歌走在空荡荡的楼内,有些走神。
楼阙一侧临海,海浪声隐隐传来,她总觉得若是元还没有闭关,就会站在那里观潮汐日月,看星辰瀚海之变。可从化神期到合心境界的飞跃,没有上百年的闭关,他怕是出不来。
才走了几步,她便觉得有些不对——
临海处,似有人站立。
她驻足望去,果见熟悉的人站在飞悬的岩上,背对着她,肩头趴着只小猴,正吃他手里喂的食物。
“元还?!”她惊极,缓步靠近。
那人便转过身来,衣袂微动,自然流淌一股风流写意。
“季遥歌,你回来了。”声音温煦明媚。
分明是极其温和的口吻与认识了几百年的眉眼,季遥歌却忽然毛骨怵然——眼前的元还,双眸浅金。
一抹似刀刃般凌厉的光芒,掩在这温煦之下。
“你是谁?”她停步问道。
那人喂完手里的食物,小猴子窜走,他拍拍肩,举止矜贵却与元还大不相同。
“上一次我本可吞噬他而出,却被你打断了好事,你说,我是谁?”
“蛛皇……”季遥歌神情骤变。
第160章 楚隐
熟悉的清俊面孔因为换了主芯的关系; 而显得异常陌生。元还那人虽说疏离冷清,但为人实则没有什么架子; 接触久了反而称得上随和。眼前这人便不同了,一模一样的容貌; 可那由内里散发出来并未刻意掩藏的气息,仍是让季遥歌一眼看出差别来。
他神情和煦,眉宇松驰,目光亲切——亲切这个词; 多少便透着上位者的作派。还有几分挑剔,藏在微勾的唇角里。元还从来不会这样看人,也不会这么笑; 他自然是有高人一等的资格; 不论是境界还是身份; 但他的傲气却从来不曾源自这些。
除了这些; 他披着元还的皮; 尚算平和; 没有任何外露的杀气; 但季遥歌仍旧有种被无形巨掌扼喉的感觉,就奉曦剑也悄悄地弹鞘半寸。
蛛皇倒有些好笑。面前警惕的人就像不慎落网的蜻蜓; 有身为猎物本能的警觉; 眼珠锃亮地盯着他; 表情万分可爱——困兽总让人兴奋; 让人心生慢慢折磨拆吃的欲、望。
“放松些。”他开口便是云淡风轻的笑意,“你我也算见过几次; 并不陌生。”
“元还呢?”季遥歌仍是警惕。她很少有如此将情绪呈于面上的时刻,蛛皇突然的出现,让她连虚与委蛇的客套试探时间都不愿浪费。
蛛皇一步一字地回答:“死了。”
这回答让人心惊肉跳,季遥歌神情虽然未改,但细微之处的变化仍没逃过他的眼睛,他笑得更大些:“你不是一早知道了,梵天困生咒的破劫之关,是需要修者经生死轮回而悟,他现在还不知道落在哪个轮回里。”
“那你又如何出来的?”季遥歌直截了当地问道。
他绕到她身后,继续朝楼阙大门走去:“他的魂魄离体轮回转生,这身体自然归我。”
“他几时能归?”季遥歌转身,跟在他身后。
“那得看他的能耐。踏过轮回他便在凡间再世为人,前尘尽忘,这会只怕已经不记得你了。前世种种都带不到来生,多深的爱恨情仇等过了那扇门便一了百了,今生所约定的种种,都带不到来世。”他心情似乎不错,竟向她解释起来。
爱恨无两世,这辈子感情再深,一入轮回便化作空白。
梵天困生,便是要他堕轮回历劫,抛却所有。
“若是不得了悟,他便要一世接着一世轮回,你问我他几时归来,我确也不知。”蛛皇走到赤秀楼门前,展眼望向远山,换了语气,“你也别死心塌地等他了。再世为人,他哪还记得你,娶妻生子历人世种种,可又是另一番天地。”
“当然,也有可能托生成了和尚、道士,亦或是……太监。”蛛皇说着转头看她,伸起一指在她面前摇了摇,“总之,不管是人是猪是孑孓,他都和你没有一点关系。”
她停在原地,他可能已经走出百步,隔了不知多少轮回,即便遇见,也只是陌路。
所谓来世再约,只是凡人自欺欺人的安慰。
“他说他会回来,我只管等,不管别的。”季遥歌未受他影响,从容回道。
“回来?”蛛皇微微一笑,莫测高深道,“你又怎知,你所见所感的这个元还,便是他的原身?若然与你这一世,才是他漫长修行中所轮回的一场劫数,你当如何?你知道他多少过去?若不存在回来,如今也只是归去,你之于他,不过浮生一梦。很有可能,你连他到底是谁都无从得知,又当如何?”
季遥歌的心因这一席话而高高悬起,底下似乎有无底深渊,在等着她坠落。良久之后,她才找回声音:“既是轮回,每一世便都真实,我管不了那许多,只顾得眼前。”
当如何?又能如何?哪怕元还不是元还,可她也还是季遥歌。
奉曦剑悄然出鞘,不知几时悬在蛛皇背心处,她冷道:“你占他躯壳,夺他肉身,这便是眼前。”
蛛皇忽然仰天长笑,笑里却是冰霜一片:“他的躯壳?一个死去的人,怎会有肉身?”
“你说什么?”季遥歌眉头顿蹙。
“把你的剑收起来吧,他与我同宿一躯,若是我死了,他也活不了。”蛛皇无视身后所悬利剑,伸了个懒腰,从容迈出大殿,“别担心,虽然我希望他死,但肯定不是现在。”
“你想怎样?”季遥歌凌空一抓,将奉曦抓在掌中。
“自与他共宿一体起,我还没机会出来看看,如今既然是我作主了,自然先要好好瞧瞧这地方。”他回身将奉曦剑剑尖点开,金眸现出精光,“他不在,这躯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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