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顺兄弟俩是宋江从江州一路带过来的,对老大哥一向忠心不二。夺水寨的时候,阮氏童氏兄弟怕他俩不从,仗着自己人多势众,直接给按在水里头,拿渔网捆了个结实。张顺平日为人亲善,弟兄们情分深,因此捆得也不太狠。
此时已经给捞了出来,李俊、吴用几个人,正轮番跟他们谈心呢。
还有一些离心之人,也都安排了严密监视。
金芝公主和她手下的道士道童,还有扈三娘,一共四个人,暂时请到客房里住——却也不便再跟他们商讨梁山内部事宜了,否则不免让人觉得手伸太长。毕竟是“外人”,客客气气的礼貌招待,房门外面却也按照梁山规矩,都安排了值夜的小喽啰。
伤员全都安排了救治。忠义堂一番混战,人人挂彩,但重伤丢命的毕竟不多。只有李逵挨了扈三娘那一刀,当时就血流满地,仗着惊人的生命力,将宋江护到了最后一刻,才睁眼咽气,犹自仪容吓人。
黑旋风平日鲁莽任性,有意无意坑人不少,其实人缘并不太好,仗着宋江撑腰,这才在山寨里横行无阻。此时见他咎由自取,大伙也只是唏嘘。几个跟他混得好的,洒了几滴泪。
卢俊义被发现的时候伤得不轻,已经坠下马,手中的金枪断成两截,咬牙喊着什么“卑鄙”、“暗算”。潘小园念着师兄的情分,第一个跑过去,指挥小喽啰,把他救到安道全那里。
当然知道是谁干的。先前史文恭向她微露口风时,只说他想去找这位大师兄“聊聊天,叙叙旧。”
现在看来,压根不该对这厮失去一分一毫的戒心。她心知肚明,想来史文恭也没有将这位卢师兄一招秒杀的把握,拖得几刻,等梁山的人找过来,他见好就收,立刻便遁得无影无踪。
毕竟是间接害死晁盖,将梁山祸害得七零八落的罪魁祸首,身上的污点洗不白。又和梁山上这许多人照过面,真势单力孤的被人截住,他史文恭就算生了三头六臂,只怕也免不得被乱刀分尸了。
她无意中皱眉,说不出的膈应。又转念一想,赶紧回去找武松,说:“咱们去找找,山上还有没有其他人遭不测的。”
武松见她眼神里有点慌,扳过来亲一下额头,说道:“包道乙那牛鼻子,不至于有胆量伤人。”
她忙说:“不是包道乙……”
这才下决心,小声告诉他:“史文恭也来了……卢员外被他伤了。”
武松微微一惊,眉心一蹙,一瞬间想明白了无数事情。
立刻扎紧衣襟,墙角抄起两把刀,别在左右腰间,毫不犹豫地大踏步出门。
院子外面守着的小喽啰连忙询问:“大哥去何处?”
武松伤得不轻,本以为就在院子里头安心养着,嫂子照顾着,怎么又出去了?
武松回头撂下一句:“来二十人跟着。其他人给我守好了院子,盯紧周围,一个可疑的人都别放过!”
众喽啰喏喏听命。立刻有一个小队跑步跟上武松的脚步。
潘小园急忙追上去:“我也一道!”
武松停步,温和说一句:“你回去待着。”
她不动,轻声再说一句:“是来帮忙的。他如今买我的面子。若没他,我现在还在燕青手里呢。一路也不会来得这么顺利。”
武松往下看一眼,坦坦荡荡,没有隐瞒他的意思。
甚至眼中闪着些急切的光。仿佛在要他表态:你信我吗?
武松在她背上轻轻推一把,“跟上吧。”
他自己的女人,自然对她的人品深信不疑。但相信归相信,不爽归不爽,两码事也不能混为一谈。
要说史文恭这次来“帮忙”,只是为了报她的救命之恩,未免太天真浪漫。
绕过六关之外,接近南北旱寨,便觉气氛不对。再奔过两排耳房,小路上慌慌张张跑来几个小喽啰,见了武松,扑通跪下了。
“大哥、你快、快去看看……”
几乎整个南旱寨全军覆没。除却卢俊义,被史文恭“清理”了的其他人,一只手数不过来。这些人大多都是朝廷降将,战场上勇武当先,以一敌百,可却没受过应对偷袭和暗算的训练。
他们的情况各自十分不妙:韩滔和单廷珪血淋淋地死在了小树丛里,秦明和徐宁重伤断臂,连偷袭他们的人都没看见。李应似是被击中脑后,晕倒在地,生死未卜。更别提卢俊义,被暗算得全身皆伤,躺在床上,饮食起居时时需人服侍。
他们手下的小弟们,逃得快的拣回一条命,忠心护主的、阻拦的、甚至只是喝问一句的,七八十条人命,惨烈摆在面前。
一百零八天罡地煞之数,尚未走出梁山,已然残缺不全,极是不祥之兆。
幸存的小头目小喽啰们群龙无首,乱成了一锅粥,又隐约知道山上忠义堂有哗变,不知这里的大哥们眼下处于怎么一个地位,更不敢贸然去求救——万一带来的是刀斧手呢?
更有人呜呜咽咽的哭。李应平日为人豪爽大方,从不亏待了自己的手下。秦明虽然脾气不好,从不让自己身边的小弟受委屈。其余人等,也都不过在山寨里规规矩矩地过日子,从没做过什么罪大恶极之事,更没听说有什么你死我活的仇家。
哀声一片。大伙看向武松的眼神,少见的带上了悲愤和质问。几个胆大的小头目指着这满目疮痍,咬牙说道:“大哥,你……请你给个说法!那个不分青红皂白就杀人的高手,是……是你派来的?”
武松脸色铁青,先不解释,朝带来的二十个人一挥手,“叫大夫,救人!”
潘小园心里茫然一片凉。史文恭这个“小忙”,帮得也忒毒辣了些!
黏着她来到梁山,一路帮衬,本意虽然是站在她这一边,但也算是小小地利用了她一把——早知会如此,她当初是不是应该装疯卖傻扮可怜,用尽手段把他留在自己身边,免得他去肆意祸害?
史文恭自然是不介意让梁山多流几滴血的。可值此非常时期,梁山上倒下的每一个好汉,都是将山寨的元气榨干一分,也是将山寨那本就摇摇欲坠的凝聚力,往一盘散沙的方向多推了一步。
武松监督这边善后完毕,虎着脸,手扣着腰间的刀,许久不说话。潘小园跟在旁边,哪敢乱支招打岔。这次史文恭若是再落到梁山手里,她就算有通天之能,怕是也保不住了。
冷汗再次顺着鬓角下来。这些人命债,是不是也得有那么百分之一,算在自己头上?
抬头望一眼,水泊南岸在夕阳微光下隐约闪现。
一闪念,转头朝那里便走。
武松叫道:“你去哪儿?”
“金沙滩!”
史文恭畅快报仇,事后定然不敢在山上公开露面,定然会寻船开溜。而武松下令封锁了所有水路出口和码头。他若想强行离开,水寨那些个大哥们怕是挡不住。
武松跟她同时想到这一点。快速跟身边小喽啰交代几句,几步就跟上她,“一起去。”
眼下梁山上不全是自己人,可不放心她一个人四处奔波。史文恭那厮更不放心,难道还等着再把她捉成一次人质?
想起那一幕就牙痒痒,狗改不了吃屎,永远不能对这人掉以轻心。
水军都在寨子里严阵以待,码头上堆了石头木板,客船已全都拉回岸上。金沙滩上空旷无人。
只有乱石堆后面现出一顶斗笠。长长的鱼竿伸到水面上空,静静的不动。
武松喝道:“史文恭,出来!”
没等对方答应,又故意加了一句:“这儿没旁人,用不着害怕。”
史文恭显然很不满意这第二句话。
从容站起来,鱼竿倚在一旁。
他容颜疲惫,身上衣衫有些扯破,隐约血迹宛然。但一双眼睛精光明亮,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生机勃勃。
“偌大金沙滩,没一艘船。武松,害怕的是你吧。”
顿了顿,见潘小园也在,笑意更浓,旁若无人地朝她深深一揖。
“六娘子,你交待的事,小人都已办好了。可否赏脸,借一艘船?”
第221章 物件
潘小园张口结舌。听他的话; 倒像是自己吩咐他大开杀戒的不成!
这人不顺口挑拨离间一句,还能舌头发痒不成?
一瞬间怒火攻心,看史文恭,神色一如既往的轻松恭谨; 唯有眼中一抹挑衅的光,看的不是她,却是她身边。
武松的讶异程度不逊于她。脱口问道:“你……”
她心脏漏跳一刻; 本能地澄清:“我没交待你杀人!”
“却也没拦着小人。”
几句话的来往,暗示出此前的无数明枪暗箭。
武松心中突然无比的窝火。与六娘数月重逢; 今日她一番表现,果敢决绝之余; 颇有些手黑心黑的趋势。可见他不在身边的这些日子; 她在有些方面“进步神速”。
但若是没有她的手黑心黑,他武松眼下还在暗无天日的小黑屋里休养生息呢。
武松余光看了看她神色。眼儿睁得圆圆的; 惊慌恐他误会; 不敢多跟他说话。
挽过她一只冰凉的手; 安抚地攥一攥。史文恭当他傻呢,难道真会相信她和史文恭合谋屠戮梁山好汉?
但相信是一回事,不爽是另一回事。廉价的怒气毫无意义; 深深呼吸一口; 心里面有条不紊地掂量了一下现状。
“方才那话我就当你放屁。要是敢在别的兄弟面前提一个字; 你知晓后果。”
要是他敢再把六娘拉下水,不会想不到,敢在梁山众好汉面前现身; 只怕没说出一个字,他史文恭便会是脑袋落地——就算他真的信口开河,在其他人眼里,他仍是杀害晁盖的凶手。大家哪会信他的一个字?
这么一想,愈发觉得此人可恶,懂得看人下菜碟。
“废话少说。我可以给你船。但——”
史文恭微微冷笑。好像他稀罕武松赐艘船似的。
潘小园见武松不怪,松口气,突然又注意到另一件事,没头没尾来了一句,:“鱼竿是谁的?”
且不说在梁山泊里钓鱼是何等的特立独行;就算他真的钓鱼有瘾,仓促之间从东京出发,不记得见他把这东西带上山来。
史文恭一怔,转头朝那旧鱼竿看一眼,似乎一时还想不起来。
而潘小园忽然认出来了,倒抽一口气:“李俊大哥的?”
不止一次见过李俊乘着一叶扁舟,在水泊里钓鱼打发时光了。
史文恭笑道:“是了,想起来了。不过娘子放心,李大哥眼下好好儿的。我不过是管他借个消遣的玩意儿而已。”
但他的意思也很明显了。就算码头封锁,船只禁驶,他史文恭一样可以来去自如,用不着托武松帮忙——大不了,杀几个水军头目而已。等在此处道个别,算给他个面子。
见潘小园有些生气了,连忙又补充:“当然,闻知水寨里的大哥们都是娘子的好朋友,我自然是不敢得罪他们一人。只要娘子一句话,这鱼竿用后便还,娘子放心。”
一口一个娘子,当武松不存在呢。
武松浓眉微蹙。怒气又上涨回来,刷的拔出刀。刀尖指地,刀刃投下淡淡的影子,稳稳的一条线。
“史文恭,大丈夫恩怨分明。你此次相助之德,不管出于何意,武松不得不领;你伤我梁山兄弟,这笔账我也记着。今日我放你平安离开。我武松话撂在这儿,下次再让我见到,休怪我不客气。”
史文恭冷笑一声:“我杀的人,都是挑衅害我在先。许你大丈夫恩怨分明,换了我,连报仇都不许了么?”
“他们也是在为梁山寨主报仇!谁设计构陷你害了晁寨主,你敢去找他么!退一万步,我梁山兄弟不过是听令行事,服从的是梁山的调度!非要讲报仇,你的仇家是整个梁山!包括我!有种就别暗算,堂堂正正来挑寨子,带多少人都行!我武松接着!”
史文恭冷笑,还想再说两句埋汰的话,冷不防看到他潘六娘子在武松背后朝他使眼色,意思是别废话,趁他改主意之前赶紧走。
史文恭无奈笑笑,给她这个面子。真和武松动起手来,不小心把他弄死弄残了,六娘子大约不会给他好脸色看。
虽然距离两人上次交手已有一年,不知眼下他还能不能占些上风。武松自然更不会轻敌。各自没有胜过对方的把握。
史文恭决定谨慎为上,点点头,表示领情。
“史某自然没兴致去找你喝茶聊天。但你们的明教朋友已邀我去江南一叙了。以后万一在道上碰见了,你总不能挖了自己眼睛。”
武松蹙眉。意料之中。若是梁山决意和明教修复关系,史文恭又跟明教做了朋友。朋友的朋友总不见得是敌人,若是见面就打起来,也说不太过去。
不愿让他察觉到自己心下为难,“我心里有数。跟我去西水寨取船。”
说饶他性命,就说到做到。一事归一事,他自忖还拎得清。
尽管心里不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