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钰儿,你最近越来越喜欢教训人了。”容蓟靠在车厢一角,看上去没什么精神,眼睛却灼灼有神,带着一丝笑意看向苏墨钰。
她叹了口气,起身拿起一旁的大氅,给他严严实实盖住。
他别扭地动了一下,将大氅往下拉了一点:“钰儿,我没这么娇弱。”
她虎着脸,“你不娇弱?不娇弱能晕倒?”说着,又把大氅拉上去。
他又想伸手去扯,她冷喝一声:“你再动?”
探出的手,就这么顿住,片刻后呐呐收回:“钰儿,你怕我会死吗?”
她低着头,状似无意道:“你会不会死我不知道,总之在我们回程的这段路途,你必须给我好好活着。”
“钰儿……那个……”
“什么?”
他无奈地笑了一下:“我真的很热。”虽然时节已是深秋,但还不至于要盖上厚厚的裘皮大氅,他这会儿已经热的慢满头大汗了。
苏墨钰闻言朝他看去,果真见他额上渗出了一层细密汗珠,而某人正以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看着她,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好了好了,你把大氅拿掉吧。”她是真的有些杞人忧天了。
像得到了****令一般,他迅速扯掉身上的裘皮大氅,长长吐出口气来,再这么下去,他没有毒发而死,倒是会被热死。
她给他倒了一杯热水递过去,犹豫了一下,问:“什么时候的事?”
他伸手接过,捧在掌心,隔着雾蒙蒙的水汽,他的脸容也变得迷蒙起来:“十几年前吧,我记得也不是很清楚了。”
“为什么一直没有发现。”
“那是我和容朝都中了毒,但经过太医的诊治后,很快就康复如初了,谁也没往这方面想。”
她沉默了片刻,原本不想问,但还是问了出来:“你们……没有想法子解毒么?”
“怎么没想?”他笑了一下,却笑得有些疲惫:“我们什么法子都试了,一点成效也没有,反而会适得其反。”
这已经可以算得上是最绝望的回答了,她深吸口气,勉强笑道:“没事的,一定还有你们没想到的法子,成事在天,但谋事却是在人。”
知道她在安慰自己,却不想拂逆她的好意,于是点头:“是啊,成事在人。”
“回去之后,让影毒给你看看,或许,他会有办法。”
他知道她身边有个用毒高手,虽然不认为老天会三番五次的眷顾他,但多多少少,还是抱有一些希望的:“或许这是我的报应吧,只希望,老天爷还能给我一次恕罪的机会。”
她感觉胸口一阵莫名酸涩,低声道:“别这么说。”
“钰儿,我很高兴,很高兴你还愿意陪着我……”
她看着车窗外的风景,有些恍惚。
是啊,自己还陪着他,没有抛弃他。
为什么呢?
明明说好一辈子都不再相见的人,为什么想要陪着他,直至他生命的最后?
是不想让他留下遗憾,还是不想让自己留下遗憾?
要知道,真正的遗憾,是不能被弥补的。
覆水难收,破镜难圆。
可即便如此,也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
她不想等到一切再无转圜之后,为自己曾经的不够努力而悔恨终身。
就像云绫,就像知府夫人。
外面不知何时起风了,她关上车窗,将视线转回。
对面的人,隐在暗影中,脸容也是明明灭灭。
“容蓟?”她试探着唤了一声。
他没有回答,她稳着嗓音,又唤了一声:“容蓟,你睡着了吗?”
仍是没有任何回应,她猛地从座椅上站起身,凑到他身旁,伸手探视他的鼻息。
他的呼吸很均匀,沉浸在梦境中的模样很安宁,她却无端感到害怕,感到绝望。
颤抖着伸出手,指尖抚过他的额头,他的鼻梁,他的下巴……
即便这样,他仍是没有醒。
握住他搁在身体两侧的手,冷得像是腊月寒冬的冰雪,她苦笑一声,转过身去,将之前被他扯下的裘皮风氅拿起,细细给他盖好。
外面的风越刮越大,耳边几乎可以听到狂风刮过的簌簌呼啸。
她在他身旁坐下,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
他要死了。
这四个字,不停地回荡在脑海中,久久不绝,似惊雷,似魔咒。
没错,他的确要死了。
当初,容朝毒发病重的时候,她没有陪伴在他身边,如今,又轮到了容蓟。
可她即便陪着他又如何呢?终究,他还是会和容朝一样,一个人孤零零的死去。
人生在世,总有一天会面对死亡,可是,这一天来得太早,他没准备好,她也没准备好。
阿蓟,前尘往事终究无法再弥补,但如果这是你的愿望,那我就替你实现它。
从今往后,奈何桥旁,一杯孟婆汤忘却残生,你我之间,便再无牵绊。
“钰儿……你去哪里……”沉浸在睡梦中的人依旧不安分,口中无意识地喃喃起来。
她轻轻拍了拍他,靠在他肩头,一只手拥住他:“我在这里,哪都不去,你安心睡吧。”
第392章 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回程的时候,再一次经过云家堡。
这里与他们离开之前,已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模样。
来时繁华,去时荒凉,让人唏嘘不已。
大部分住在云家堡的百姓,都搬离了自己曾经的家园,偌大的城镇,空空荡荡,犹如鬼城。
前面的树坑前,有一棵老梅树,竟然提早开了花,一片浓郁的红云,荼蘼艳丽,像是女子大婚当日鲜红的嫁衣。
“等等。”她喊停马车,朝那株老梅树走去。
望着艳红的花瓣,不禁又想起了当日,骆正诚死时,洒落满地的鲜血,就和这满树的梅花一模一样。
她几乎要怀疑,这梅花,是以骆正诚的鲜血所凝结,以云绫的泪水所浇灌。
就像容蓟说的,他们不该落到这般下场。
如果两人再勇敢一些,再坚定一些,再彼此信任一些,是不是,一切都会不同?
老天真是太爱捉弄人了,这世上有多少彼此憎恨的怨偶,却始终不肯成全一对恩爱缱绻的佳偶。
伸手折下一枝开得最旺盛的梅花,翻身走回马车。
这几日,容蓟的精神一直都不太好,总是昏昏欲睡,甚至还染了风寒。
他刚喝了药,一个早上都睡得很沉,这会儿不知怎么,竟然醒了过来,苏墨钰掀开车帘的刹那,一阵寒风掠了进来,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她连忙转身,将车帘放下,拿过一旁的暖炉,塞进他怀里。
“钰儿,你做什么去了?”他的眼神有些迷蒙,似乎还未完全清醒。
“出去折了枝梅花。”没有花瓶,她就随便找了个铁盒,将梅花插进去:“怎么样,好看么?”
他望着梅花,很是不解:“还没到冬天,哪来的梅花。”
“是没有到冬天,大概是那株梅树比较特别吧。”
他的目光,始终胶着在那枝梅花上:“我们这是到哪了?”
“云家堡。”
他的眼神闪了闪:“钰儿,把车窗打开好吗?”
“不好。”
“我想看一眼。”
“你受了寒,还是小心些为好。”
他的眼神黯了下去:“钰儿,不要这样,我就算要死,也不会现在就死。”
她的心,感觉像被人揪了一下。
他都看出来了?看出她怕他现在就一命呜呼,魂归离恨天?
“只看一眼。”她把窗户推开一条缝,他艰难地撑起身子,寒风从窗缝里吹进来,他的脸色迅速变白,但还是固执地,将目光投向远处的那颗梅树。
“你觉不觉得,那些梅花,像是人的鲜血?”
她不想勾起他的伤心事,便摇摇头:“不像。”
他笑了一下,重新靠了回去,闭上眼:“说的没错,是不太像。”
“大概再过小半个月,我们就能回京了。”她转开话题。
他无精打采道:“是啊,马上就要回去了。”闭上眼睛,轻声嘀咕一句,“真不想回去。”
苏墨钰假装没听见,不想回去也要回,这是他的责任,也是他的命运。
……
回到奉天的第一天,就降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不得不说,在管理朝政和驭下方面,容蓟的确有着帝王天生的气魄与能力,这几个月来,宫中竟然安稳如初,各种政务,也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坐在小花厅窗前的暖炕上,窗外白雪簌簌,将整个天地,都染成了一片雪白。
容蓟看了一阵,眼睛有些发酸,目光转回时,看到正在她对面聚精会神看书的苏墨钰。
凝神朝她手中的书册看去,以为又是什么游记或是小说话本之类的书籍,结果却看到《黄帝内经》四个字。
她这是再看医书?
“你……”他知道,她对医术之类的并不感兴趣,突然从文渊阁借了这么多的医书,无非是为了他罢了。
“怎么了?”她没有抬头,轻声问了句。
“别看了,再看也是没用的。”
她放下手里的书籍,“只是随便看看。”她的确是随便看看,那么多医术卓绝的太医,都治不好容朝,难道仅凭她这个外行人,看几本医书,就能治好容蓟?天方夜谭都没这么扯的,她看医术,完全是为了缓解内心的焦躁。
以为影毒擅长用毒,应该会有办法,可他却说,容蓟体内的毒是一种毒性非常奇特的慢性毒,最初毒发时,看着厉害,实际不会有任何伤害,真正厉害的,是残留在体内,隐藏至深的毒素,经年累月,慢慢侵入心肺,就算要拔除,也得花上十年二十年,而那时候,他怕是已经因为五脏衰竭而亡了。
“或许我们可以故技重施?”她放下医书,提议道。
“故技重施?”
“对,就像在东郡一样,发了皇榜,广招天下能人异士。”
他笑着问:“你不怕再招来第二个姚纪灵?”
“怕什么!”她满不在乎:“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再说了,像姚家姐弟这么奇葩的,应该不会遇到两次吧?”
“难说。”
“其实就算遇上了也没关系,有了一次经验,第二次就会得心应手许多,而且我觉得……”说到这里,她忽然有个大胆的想法,总觉得姚纪灵医术高超,当初救治了整个东郡的人,并非完全靠着她的医术,也许,还有所有人都不知道的其他法子?
正要和容蓟商量,魏全突然急匆匆跑了进来:“皇上,高大人到了。”
高大人?
哪个高大人。
“朕知道了,你先退下吧。”魏全退出房间后,他这才欢喜地转向苏墨钰:“前太子太傅高曾琪大人,终于肯答应朕了!”
他这欢喜兴奋的模样让她有些懵:“答应什么?”
“答应为苏家平反啊!”
她愣住,没想到他竟一直执着惦记着这事,她自己都对苏家之事不报希望了。
“容蓟,其实我觉得……”
“钰儿。”他打断她,坚定道:“我说过要为苏家平反,就一定会做到,这也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她沉默不语,良久后,别开脸去:“谢谢。”
“你知道的,我要的,不是你的感谢。”
她苦笑道:“我如今除了能给你感谢以外,还能给你什么?”
他温然一笑:“你愿意陪着我,我便已经知足,什么都不想要了。”
第393章 活得越久越好
她不想再谈论这个话题,每次都揪心一般的难受,“你是怎么请动高曾琪的?”
他喝了口茶,整个人都像是沉浸在了巨大的忧伤里,正当苏墨钰想说算了时,他抬起头来,整个人重新恢复轻松:“没什么厉害的手段,很简单,我给他看了一份密旨。”
“密旨?”她怀疑地看着他,整个神经都绷紧了。
她是那么聪明,肯定已经猜到了,不过他还是打算亲口告诉她:“是一份禅位的圣旨,一旦我驾崩之后,那封密旨便会被拿出来,按照我的遗言,拥护睿王登基为帝。”
呵,原来是这样。
“我还告诉他,你回来了。”他补充一句:“他愿意给苏太师一个面子,帮你洗刷冤屈。”他忽而笑了起来,诚挚而温暖:“钰儿,苏家马上就能平反了,从此以后,你不必再躲躲藏藏,而是可以光明正大,用自己的名字,用自己的真实面貌示人了。”
她想说谢谢,可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把那两个字咽了回去。
他术他不想要她的感谢,她也知道,一句感谢的分量实在太轻。
既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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