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各吐出一口气,不知道自己如释重负还是感到失望。玛丽昂活了下来,但她天真的念头没有……等等,地上的人是在喘气吗?
黑熊泰德不省人事,他的眼珠泛白,然而胸口起伏。玛丽昂不知何时将木枪调转了位置,击中泰德的不是枪尖,而是枪杆。雅各以为玛丽昂会犹豫,但她没有。雅各以为玛丽昂痛下杀手,但她也没有。
观众席上的气氛变得更加热烈了,只有少许赌输的人还咒骂着泰德的名字,其他人全在高声赞颂着今夜角斗场上升起的新星。主持人给玛丽昂冠上“奇迹小姐”的名字,“一匹黑马!”他喊道,激动得仿佛随时会昏厥过去。雅各的脸再次贴在了栏杆上,他的心砰砰跳着,说不出自己在期待什么。
玛丽昂的第二个对手也是一名老手,那个人戴着皮质护具,一手拿着网,一手拿着三叉戟。前面两个熊都是力量型选手,这一位则靠敏捷吃饭,他绕着玛丽昂满场奔跑,直到最后被一枪戳倒。兽人少女对时机的把握无以伦比,像最出色的丛林猎手。看台的气氛为此引爆,倘若视线有重量,玛丽昂一定已经被压进了地里。雅各却只是一直盯着倒地的那个人,一直看着,看见倒地的人呼吸。
“奇迹!”观众们喊道。
“奇迹?”雅各低语。
他摇摇头,眼前牢门开启。
“最后一个挑战!”主持人声嘶力竭道,“我们的山狮雅各!”
他的装备是小型放盾牌和一把匕首,观众们不喜欢让他穿皮甲,雅各便赤裸着上身,只穿一条布质短裤。他的新人秀最后的压轴对手,人们欢快地叫他新人杀手。
事情一般如此运转:老角斗士一个接一个一个打完幸存下来的新人,把他们送下场,送进角斗士学校或停尸间。一般情况下,斗兽总有减员。一般情况下,一个老手会依次打过一个个新手,鲜少有新人能获胜,更别说像这样卡在第一个,一路打到最后一关。玛丽昂像一面盾牌,插在其他新人与老角斗士之间,硬生生让这场残酷的教训变成了她的独角戏,但这事到此为止了。
人们看完了奇迹,现在他们要看见血。
他们的战斗在雅各上场的下一刻爆发,玛丽昂是个聪明的猎手,但雅各更富有经验。他的童年在森林里度过,少年时期在严酷的角斗士学校不断训练,青年时代则一直在角斗场上摸爬滚打,幸存至今。他的动作迅速、凶猛、准确,没有一丝花哨,匕首在近身的第一时间刺穿了玛丽昂的侧腹。
她飞快地向旁边滚去,及时躲避过了接下来的斜刺动作。她的血顺着雪亮的匕首滴落在地,倒映在看客眼中,引起一片轰动。观众们像闻到鲜血的鲨鱼、蚂蟥、苍蝇,他们的眼睛在灯光中一片血红。
玛丽昂躲开了,但雅各已经近了身,这距离长枪根本没有用武之地。他不像曾经那样年轻了,爆发持续不了多久,体力注定拼不过新人,可速度与玛丽昂不相上下,技巧更胜一筹。匕首银鱼般贴着狼人的身躯上下翻飞,每次接近注定扯开一道红线,一旦玛丽昂的反应跟不上他,雅各就会让切口变得更大更深。
那对这姑娘来说肯定是糟糕的体验,这样近的距离之下,雅各能看见她龇出犬齿。他闻到她身上越来越强烈的兽类气息,那股属于狼的攻击性气味刺得他汗毛倒竖,喉咙发痒,雅各险些在玛丽昂低吼时吼叫回去,超出训练,近乎本能。
匕首削断了木枪。
看台上的观众在惊呼,在尖叫,这一切都离雅各很远。木枪断裂时,他发现自己犯了个致命的错误。
木枪不是玛丽昂所仰仗的武器,倒不如说,那是野兽穿在身上的皮。
玛丽昂发出一声让人毛骨悚然的咆哮,她迎着匕首扑了上来,突然变长的指甲撞在刀刃上,磕碰出金属相撞的声音。这股大得可怕的力量让匕首脱手,根本不给雅各反应时间,利齿同时压上了他的咽喉。
他在狼吻之下抽了口冷气,耳朵上的红棕色毛发完全炸开了,浑身止不住颤抖,又像恐惧又像兴奋。雅各完全动弹不得,如同面对食物链的上层。他稀薄的兽人血脉发出警告,他在幻觉中看见巨兽的身影,那是一头极其美丽也极其可怕的白色巨狼。
在幻觉之中,白狼合拢了牙关。
但玛丽昂松开了嘴,她喘息着爬起来,牙齿与指甲艰难地收缩回去。她之外的整个世界又回来了,角斗场的声音炸得雅各头疼。玛丽昂对他伸出手,他没有握住,也没有试着自己爬起来。雅各知道一切结束了。
“杀了他!”
“杀了他!”
无数个声音这样喊。
雅各曾在角斗场上风靡一时,但如今他三十岁后半,过了角斗士的黄金年龄,充当新人秀的压轴人物是他唯一幸存的机会。如果他不能解决玛丽昂,人类会处理他,像处理没用的垃圾。他躺在角斗场的地上,意外不觉得特别遗憾,要是他们中有一个应该活下来,玛丽昂会是更好的选择。
他在此刻意识到自己刚才在兴奋什么,在短暂的幻觉中,他感觉到自己身上没被燃尽的东西。清扫场地的卫兵拖起了雅各的胳膊,他想,可惜巨狼没有咬断他的喉咙,那会一个更好的死法。
“说出你的要求吧,奇迹小姐!”主持人极具煽动性地说,“作为唯一一个在新人秀中走到最后的角斗士,你想要实现什么样的愿望?是休假,财宝,还是——赦免?”
“赦免!”玛丽昂这样说,指着雅各,“赦免他!”
到处都传来了嘘声,玛丽昂在嘘声中又说了一次。“你确定吗?你可以要任何东西,甚至赦免你自己!”主持人说,“今后你可以再也不参与角斗,成为角斗场的吉祥物!”
“我确定。”玛丽昂说。雅各看到她用口型继续说道:“我要的东西你们给不了。”她的表情近乎冷笑。
雅各活了下来。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活下来,无论从什么方面看他都不配得到这种奇迹。奇迹,今晚每个人都在念叨这个词语。等候室里的所有角斗士注视着角斗场,注视着玛丽昂,像看着划过天边的闪电或流星,光线点亮了他们黑沉沉的眼睛。散场的观众兴致盎然地讨论着新杀出的黑马,当做一场趣闻看待。雅各看着那些将被送入角斗士学校的新手,看着玛丽昂挺拔的背影,觉得有什么事即将变得不同。
或许他可以相信,他忍不住想去相信……这个奇特的狼人少女,不会一闪而逝。
第60章
一碧如洗的天空中,几个小点冲破了远方的云层,在身后拉出长长的白色轨迹。仰望天空的孩子手舞足蹈,跟着天上的黑影奔跑。他的母亲眼疾手快地拉住他的衣领,将他从交通要道上挪开。
“妈妈,是龙!”孩子欢呼雀跃地指着天空。
“对,是龙和龙骑兵。”母亲含笑复述道,她把跃跃欲试的孩子抱起来,那孩子对着天空用力挥手。
东南角的居民已经习惯了天空中飞过龙群,惊慌失措已经变成波澜不惊。龙的影子从城镇与郊区的天空中掠过,大部分时间只能看到与鸟相差无几的小小黑点,小部分时候则能看清那双巨大的翅膀,还有长长的脖子和尾巴。故事中喷火焚城的巨兽其实跟牛差不多大,背上背着士兵,从未发生过袭击人畜的事情。
不过是会飞的马罢了,渐渐有人这样认为。再后来绝大多数人都变得相当淡定,龙骑兵的每日训练变成一道固定的风景。城外的老农看向掠过头顶的成排飞龙,敲着烟杆嘀咕:“现在七点啦。”
只有孩子们还在继续大惊小怪,他们在骑马打仗游戏中新增了龙骑兵的位置,并为扮演这一角色的人选吵得不可开交。“我今后会成为真正的龙骑兵!”又一次猜拳输掉龙骑兵扮演权的孩子不服气地说。既然弓箭手、工匠、德鲁伊……这些从来没出现过的课程都已经在陆续招生,未来的职业选择中一定也会增加龙骑兵。
不过,这次天空中的小点可不止是龙。
塔砂扇动她的翅膀,气流托着她的身体,将她抛向更高处的天空。她调整了一下平衡,向着跟在身后的飞龙冲去。
硕大的翅膀收缩起来,紧贴着后背,将与空气摩擦的部分缩到最小。俯冲的塔砂像一枚子弹,金属马靴砸中飞龙的脖子,将比她大了几倍的生物踹飞出去——他们的体型差异颇大,但两者的力量其实差不多。另一条飞龙迅速补上了位置,当塔砂的拳头砸上它的胸口,带着倒刺的尾巴甩上了塔砂的后背。皮甲被轻易撕裂,露出洁白的皮肤,尖利的尾勾只在上面留下一道划痕。
塔砂一把抓住了这根尾巴,双翼拍动,将这头飞龙扔进云里。
高空凛冽的风不客气地撕扯着其中的所有东西,却不能在她看似娇嫩柔软的皮肤上留下一点痕迹。巨龙的契约保护着龙骑士,甲胄和匠矮人研制的护目镜保护着龙骑兵,而塔砂保护她自己。龙属性强化过的骨骼能承受高速飞行,她的皮肤变得柔韧,眼皮下长出瞬膜,这层透明的眼睑能让她在疾风中视物,在保持眼球湿润安全的同时不遮挡视线。塔砂可以一直睁着眼睛,不必眨眼。
飞龙没有背着龙骑兵,塔砂也没带武器,他们的交战像半空中鹰隼的缠斗。在天空中战斗有点像在水中作战,攻击可以来自四边八方,退路亦然,飞行生物的搏斗花样百出,战场横陈数百米的高空。空气没有水这么大的浮力,一旦收起翅膀,陨落的速度令人心惊胆战;空气又没有水这样粘稠,你来我往快速得让人眼花缭乱,有时根本来不及用眼睛判断,躲闪与进攻都凭直觉。
“直觉”并非毫无逻辑的猜测,更像不假思索的战局判断。就好像是大脑来不及分析,于是视网膜倒映出的图像、耳朵里听见的声音、皮肤上感觉到的风压……全部信息直接在身体内交汇,传输到躯体各处,让你挥拳、踢腿或者躲闪。塔砂在此刻什么都没想,战斗打磨着她的身躯,解锁的记忆与学到的战术在这高速运转中消化,成为属于她自己的战斗技巧与战斗本能。
她完全投入了战斗。
你难以学会战斗,因为你无法全力投入——塔砂的亚马逊老师这样说过,这问题在她与圣骑士交战时迎刃而解。老骑士带给她的压力前所未有,当心力和体力都被压榨到极限,“投入”这事变得无师自通。地下城本体一心多用,但在这一刻、这一个身躯、这一片灵魂当中,她全神贯注,全力以赴,所有权衡与算计都被放在一边,所思所想唯有战斗。
这感觉酣畅淋漓,无比轻松。
塔砂觉得自己有点喜欢上了战斗,她喜欢长久的准备后不费吹灰之力地收获果实,也喜欢全情投入的这种时刻。战斗中能感觉到自身的蜕变,仿佛可以看见的经验值。而游戏中那种单纯的数字增加根本不能和亲身体验相提并论,她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变强的快乐。
最后一头飞龙被踢了出去,龙群已经不成阵势,难以再组织起有效进攻。塔砂放开了对它们的命令,让它们可以回去。
塔砂的龙属性直接从巨龙那里得来,而且塔砂能够学习成长,伪龙却称不上智慧生物,事到如今她能占上风并不奇怪。事实上,要不是以地下城之主的权限强行命令它们进攻,这些伪龙根本没有胆子攻击血脉上比它们高级的存在,就像不敢攻击老虎的狗。
至于与巨龙对练……那位巨龙先生融合了龙魂后,基本就是个独立存在的智慧生物,傲慢得至今不鸟塔砂和道格拉斯以外的任何人。你能对着电脑练习八百遍口语,但不会随时随地骚扰你的外语老师,是吧。
飞龙群解散了,它们盘旋着下降,回地下城休息。塔砂则留在了这里,她拍打着双翼,让自己来到云层之上。
“你站在这里不嫌晒吗?”维克多百无聊赖地问。
“还好。”塔砂随口说。
没有停留在这里的必要,但又不是每个举动都得看是否必要。除了恐高症患者之外,飞行大概是所有人类心底的梦想。
塔砂的骨头又坚硬又轻,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和飞鸟一样骨骼中空。一次次练习以后,她像个天生长翅膀生物一样擅长飞行,塔砂能感应到风流动的方向,让自己乘风滑向,尽可能地减少需要消耗的力气。她已经飞得像鸟儿一样好,然而总觉得还不够。
塔砂想起那个身为巨龙的梦,和那时一样,她隐约感觉到了某种细微的不快感,仿佛某个夏日的傍晚,从发闷的胸口感觉到暴雨将至。
暴雨来自何方?这片天空是否有透明的天花板?塔砂不知道,飞到这个高度已经是极限,再高她就要冷得掉下去了。
往下看吧。
塔砂在这个位置理解了巨龙的傲慢,至少是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