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昂很为此高兴,难得有跟塔砂一起出远门的机会,她表现得像小学生要春游似的。塔砂一和她说完,她便嗖地跑出去整理行装了,什么额外问题也没有,倒让塔砂有点儿奇怪的内疚,觉得自己像个从没带闺女去过游乐园的家长。
德鲁伊尤金森很惊讶自己是选择对象,“您确定是我吗?”他小心地确认,“我的能力在德鲁伊中远远排不上号,只是个文职人员。”塔砂确认之后,他便去收拾笔记本了。尽管认为圣树涅槃与圣地流转乃是自然之理,德鲁伊们也对前往上一个圣地充满了兴趣,仿佛拜访几朝古都。
“外祖父消失的地方吗?”梅薇斯拍掉手上的面粉,将最后一个苹果派放进烤箱。她脱掉围裙,忽地笑了起来,说:“活得长真是什么事都能遇到呀。”
这支队伍,被登记为一支“返乡团”。
帝国与塔斯马林州的合作正在稳步展开,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这次前往圣地的行动还是知会了他们一声。真相被坦诚了一部分,比如这次要去德鲁伊曾经的圣地,参与者有德鲁伊与精灵,更被隐藏了一部分,像是执政官塔砂本人会加入队伍,以及去圣地的真正目的。造访理由上写着“寻根归乡”,某种程度上也不算错。
在这件事上,塔砂并没有亲自与帝国交涉,提交该申请的是下级部门的下级部门,让这支四人小队的造访被视为民间行动,不会吸引太多目光。帝国上层的和平派已经占了上风,但要是激进派会错意,做出什么神经过敏的事情来,总归是件麻烦事情。
梅薇斯的擀面杖给塔砂施加了改头换面的法术,让她看上去是个三十岁左右的普通女人,也登记成德鲁伊。有德鲁伊、半精灵何一个兽人的队伍比普通返乡团更引人注目,申请在几周的扯皮后通过,随之一起出现在海关的是一名帝国向导。
“我是马丁。”向导笑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前德鲁伊圣地位于提林坦州,我对那里非常熟悉。”
熟悉大概是真的,本职是不是向导那就是另一回事。
他的步伐中有一点点军人的姿态,那种观察人的敏锐眼神又让塔砂想到她手底下的一些间谍。向导先生手上有着常年与武器打交道的茧子,这位帝国的监视者与天空中的机械鸟一样不算隐蔽,也算目前双方合作的诚意之一。大家都心知肚明,摆这么个人入队、一只鸟跟随,两边都省心。
贯穿整个埃瑞安帝国的铁道网络还在建设中,他们暂时只能使用老旧的交通方式。靠近主要城区的地方,作为特供品的汽车还能用来代步,等进入了建设程度不高的区域,狭窄颠簸的道路上,所有人又回到了马车时代。
“提林坦州大部分都是这样。”向导看着窗外说,“这地方山区太多,土地又不算特别肥沃,不少地区没有拿得出手的特产,经济状况都挺差。我听我爷爷奶奶那一辈的人说,早些年埃瑞安还是军事化管理的时候,提林坦州参军的人最多,留在这儿也没法过下去啊。现在状况好起来,开始有人来这边旅游,倒也养活了不少开旅馆的人。”
他们坐在一辆瘦长的马车里,一车能坐下五个人。马丁颇为自来熟地没话找话,一路倒也和梅薇斯聊得挺开心。
“啊,我听说过这个。”梅薇斯想了想,露出了促狭的微笑,“‘让你体验最真实的收获,让你感受最自然的居所,老乔尼农家乐让你一次玩个够’——然后二十几个旅客就花一大笔钱去给那个农夫收个了庄稼,是在提林坦吗?”
“是啊!”马丁笑呵呵地说,“最近不叫农家乐了,叫‘德鲁伊生态游’,诸位德鲁伊大人请别见怪,那就是个噱头,那些农人都没弄明白德鲁伊到底是什么。嗨呀,你说这事儿多巧,谁知道德鲁伊的前圣地真的就在这儿?”
“德鲁伊本身快忘干净了。”尤金森说,“要不是最近从新发现的故纸堆中找到那个地点,年纪最大的德鲁伊也不记得圣地在哪里。”
“就像精灵所在的地方一样。”梅薇斯接话道,“传说我的祖先曾经住在许多片森林里,如今却没留下一点痕迹。要想追寻他们的踪迹,我就只能借一借邻居的光,去德鲁伊的老驻地看一看啰!”
“真是不幸。”马丁叹了口气,“玛丽昂小姐呢?”
玛丽昂看了看他,不怎么想搭理的样子。狼女比过去心态平和一些,不至于对帝国硬塞进来的监视者横眉竖目,但也别指望她摆出多好的脸色。她一路都当马丁是透明人,多半还心烦他打扰了他们的旅行。
“她是我妹妹。”塔砂开口道。
马丁看起来有些惊讶,但他明智地没继续问下去。
“我曾听说过兽人与人类的后代一些看起来更像母亲,一些更像父亲。”他说,“还是最近几年才听说的呢,早些年那想过会知道这些呀。”
玛丽昂收回了落在他身上的审视目光,大概对他的识相满意,满意于没听到“你们姐妹长得一点不像”之类的话语。
玛丽昂身上全无伪装,她赤裸的脚板踩在马车底部,毛茸茸的耳朵大喇喇竖在头顶,蓬松的尾巴从裙子里伸出来,正搭在自己的膝盖上。她的兽人特征毫无掩饰,精灵搭上德鲁伊的返乡团还可以理解,传说故事中两者关系一直不错,而兽人的加入就有点怪了——何况兽人与帝国的关系至今还有点儿微妙。
要用伪装术装成德鲁伊不难,但塔砂既然说过要让玛丽昂在帝国的每个角落昂首前行,那便要说到做到。
“您之前说是女儿的。”玛丽昂在链接中说。
这么多年来她总算掌握了在链接中和塔砂交谈的方法,此时用来十分方便。她的语气中颇有点失落,让塔砂想笑。
“您之前是我的母亲,现在是我的姐妹,”玛丽昂说,听上去有点认真的迷惑,“再过几年,您是我的什么呢?”
“亲人。”塔砂回答,捏了捏玛丽昂揪尾巴毛的手。
狼女肉眼可见地高兴了起来。
“何况这只是对外的称呼改变而已。”塔砂继续在私人频道中说,“每过一年,你涨一岁我也涨一岁,傻瓜,过多少年你都不会比我年纪大。只要你想,你就永远是我的孩子。”
玛丽昂嘿嘿地笑了起来,笑出两颗虎牙,把还在滔滔不绝的马丁吓了一跳。一样与塔砂有单独频道的梅薇斯很快明白发生了什么,善解人意地接过话头,和向导先生闲聊去了。
“但我看起来会比您大。”玛丽昂说,“我会变老,长出皱纹,看上去比您还老。那个时候您就只能说是我女儿啦!”
她这会儿与其说是讨要什么说法,不如说只在撒娇而已,于是塔砂从善如流地摸了摸她的尾巴。玛丽昂的尾巴扫了两下,向旁边一倒,大扫把躺倒塔砂膝盖上去了。
塔砂问:“你想要永远的青春吗?”
也不见得做不到,死灵法师的研究项目不断向前推进,一个让面皮死亡一部分的法术意外能驱除皱纹,在勇敢的爱美人士当中大受欢迎。塔砂拥有玛丽昂的灵魂,要让狼女也换个身体并非天方夜谭。尽管有诸多限制和一些副作用,但塔砂有很大的把握,只要玛丽昂愿意,在她垂垂暮年之时,塔砂能将她的灵魂从衰老的身躯中抽出来,放进健康年轻的容器当中。
用这种方式,别说青春常驻,就是长生不死,搞不好也并非不可能吧。
“不要。”玛丽昂说。
狼女都没有思考一下,不假思索得就像塔砂回答她们是亲人时一样。她说:“我想知道自己年老时是什么样子。”
“你都说了,会变丑变衰弱呀。”塔砂说。
“可是我没经历过。”玛丽昂认真地说,“我知道身为婴儿时是什么感觉,知道年轻是什么感觉,我也想体验中年和老年。我活过,也想知道死掉是什么样子。”
这可真是奇特的拒绝理由啊。
“每个人都只能活一次,死一次,因为死的人不能回来告诉我们死后是什么样,我们才会害怕——这样的话,不是更应该去体验一下了吗?”狼女说,“没有人能告诉你死后的世界,只有自己去尝尝看才行,虽然去了之后回不来有点可惜……但活着的时候好好活,也就没有遗憾了。”
听上去让人惊奇,不过,塔砂想,不愧是玛丽昂风格的回答。
狼女絮絮地说:“我要跟大家在一起,堂堂正正地活着。我要吃每个季节的果子,摘每个季节的花。我要打败所有侵略者。我要和朋友一块儿玩,交很多新朋友,帮大家的忙,看大家都开开心心的。要是遇到喜欢的人,我就跟他生个孩子,然后教小孩很多事。遇不到也没关系,我有很多朋友,我可以教朋友的小孩。我会教他们怎么爬树,怎么打架,我还会让他们坐在我的背上在森林里跑来跑去,最好的马都没我快,狼也是,上次鲁比亚变成郊狼跟我比赛又输了……”
玛丽昂在思维链接中的交谈比嘴巴说出来更混乱,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像洋洋洒洒飘下来的雨,听着让人放松又愉快。
说起孩子,塔砂倒没有真去养个孩子的兴趣。有什么必要呢?
为了传承血脉吗?塔砂死都死过一次了,现在的身体如同衣服,她上辈子就对血缘没什么执着,如今到了这片神奇的大陆,更觉得执着于血脉没什么意思。为了传承精神吗?在现在的埃瑞安,塔砂可以不客气地说,她的精神传承者遍布全世界。
所有接受了她理念的人都是她的传承者,甚至不需要认识她,乃至不需要喜欢她。一些人曾对异族倾泻着无理由的恶意,如今他们能与异族走在同一条路上,能容忍这些不同的存在出现在他们的生活中。她崇尚文明,提倡共存和双赢,和平是个艰巨的任务,却并非痴人说梦。即便她的努力会在未来分崩离析,即便照亮了黑暗的光明非常短暂,这薪火也将在灰烬下静静燃烧,等待有朝一日再度燎原。
想想吧,一个人的精神能影响成千上百、各式各样的族群,无论对方是男女老少,是敌是友,是人非人,而最精彩的是,那些传承者并非被洗脑的木偶,他们本身像繁星一样璀璨多彩——这是狭隘种族主义者永远无法达成成就,这是野心家的浪漫。
最慈爱称职的家长也只能被三四代子孙记住,而塔砂,她的影响将被整个世界记忆,天长地久,千秋万代。
“……在我死去的时候,”此刻玛丽昂的絮语正来到结尾,“我死去之后,请把我的墓碑立在地上,把我埋进您的墓园。喜欢我的人今后要是想我,他们就能来墓碑那里看我。我的尸体呢,它属于您,我将成为您永远的战士,我愿战斗到每一根骨头都化为碎片。”
塔砂抱了抱玛丽昂。
最后那段话并非虔诚的贡献,不是出自一位殉道者之口,而是来自一个对生活充满了热爱的人。狼女说到死的口吻与谈及生的语气相仿,两者一样充满了憧憬与快活的希望,她真诚地乐意在死后投入塔砂的怀抱,成为家园永恒的守卫者。要有一颗很硬很硬的心(比地下城核心还硬),才能不被玛丽昂纯粹的爱与忠诚打动。
“在你体验了生活的每一个部分,并在垂暮之年寿终正寝之后,”塔砂祝福道,“我会完成你的愿望。”
她也希望自己能做到。
如果不被摧毁,塔砂注定会活很久,对普通人来说接近不朽。可怕吗?才不。
一些人喜欢顺其自然,一些人极度怕死,一些故事里的长寿种对长生感到空虚与厌憎,而塔砂大概三者皆非。她对自己的寿命有着冷静的预定规划,就像安排工作表格。
塔砂不认为自己会在某一天感到生活腻味,至少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会感觉到。要做的事情这么多,永远有新的内容会冒出来,能用来规划的时间只会少不会多。何况……
“看!前面就是这段路最有看头的地方!”马丁兴奋地拉开了窗帘,“从这里看能看到贝塔斯湖!”
夕阳从窗外照了进来。
说话间马车已经到了他所说的那段路上,在两座山丘没能完全接壤的缺口中,可以看到远方的庞大湖泊,还有仿佛正要落入湖中的夕阳。
刚才马车一直行驶在山的背阴面,此时此刻,眼前霍然开朗,仿佛突然掉进画框中似的。天空中红与黄色热烈地晕染开来,舒卷的云朵有着油画的笔触,仿佛被揉开的大片颜料,又有点像被风拉扯开的彩色棉花糖。那一轮红日即将被湖水吞没,太阳到了交班的时候,也显得懒洋洋提不起劲儿来,暗红色的光辉完全不伤眼睛,盯着看都行,如同盯着一个巨大的咸鸭蛋黄。
湖面平静如镜,完美地映照出了天空,要是将天地颠倒过来,不细心的人可没办法看出差别。水鸟从湖上飞过,点开长长一串的涟漪,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