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没等上士庆祝胜利,有士兵尖叫起来。
他们叫得活像见了鬼,当上士向他们指着的地方看过去,呵斥声卡在他的喉咙里。一点没说错,这些士兵真的见了鬼,就在十几米外的地方,站着活生生的骷髅。
骨骼没披着一点皮肤或一丝腐肉,骨头白得很新鲜,在黑夜里格外显眼。更显眼的是它们眼眶中青色的火光,像南瓜头里点起明灯,这火光一点温度都没有。一副骨架似乎不能用“活生生”来形容,但除了这个词,要如何表述一群动作灵活、手持骨刀的骷髅士兵?
有人颤抖着开始数数,一,二,三……数到十个后他不再数了,地上有一个大洞,不断有新的骷髅从中爬出来。这个士兵尖叫着掉头就跑,没跑出两步就被副官一刀砍下了脑袋。“战或逃”的选项只剩下一个,不用长官呼喝,士兵们已经动了起来。
嗡嗡!弓弦弹动,一波弩箭射了出去,箭雨笼罩了那片站着鬼怪的地面,命中者寥寥无几。不能怪惊恐让他们失去准头,主要问题是,绝大多数的箭穿过了白森森的骨架,就这么倾洒在它们身后和脚下;一些箭从光溜溜的骨头上划开,没留下一道划痕;特别幸运的箭矢正中骨头,但最倒霉的骷髅也仅仅断了几条肋骨。
骷髅不会流血,不会惨呼,对面安静得要命。它们的关节发出细微的嘎吱声,像一群老鼠跑过古老的木楼。
士兵们大吼起来,企图以此驱逐这让人毛骨悚然的寂静。他们举起军刀,挥舞佩剑,想在那看上去十分酥脆的骨头上砍一刀。他们或许应该看一看弩箭深入的程度,那些骨头并不像看上去那么脆弱。
军刀砍进了骷髅的脊椎,砍进一半,卡在那里,把士兵的身躯暴露在骨刀之下。第一具士兵的尸体落到了地上,接着是第二具,第三具。与普通士兵高度相仿的骷髅力气和他们一样大,明显矮小的那些则会砍掉士兵的腿。它们的速度慢一些,动作也略显笨拙,但它们不知道疼痛,不会流血,能带着身上的刀和箭行动自如。
“盾手冲锋!”士官命令道。
他是个不错的指挥官,这命令几乎在第一批勇者倒下时发布。此时盾牌手已无力结阵,不过至少还有勇敢者能以足够的速度冲锋。
“为了埃瑞安!”两个盾手一前一后地呼号道,他们的目标刚好对准了同一个。碰!大盾牌砸到细瘦的骨架上,左边一下,右边一下,两个配合默契的盾手将这只骷髅用力撞在中间。那高瘦的身影发出一声脆响,白骨在两方撞击下凹陷,那种将它粘合的神秘力量终于到了极限。只听咔嚓一声,头骨中的鬼火如四散的萤火虫般散去,手持骨刀的杀手散落成一地枯骨。
两个盾手都愣了一下,没想到自己真能杀死早已死去的敌人。这些怪物可以被杀死!士兵们欢呼起来,他们重整士气,开始用钝器攻击那些骷髅兵。完成这一壮举的两位盾牌手退出骷髅兵的攻击范围,齐声欢呼庆贺,但他们的口号没喊一半就变成了含糊的咕噜声。
被割喉的人没法呐喊。
两把一模一样的短刀在同时抹了他们的脖子,从骷髅后面跳出的来的那个生物显然不隶属于这些迟缓的白骨战士。她的骨骼上有皮肤和血肉,她冲入战场的速度快如闪电,她的眼眶中长着一双绿眼睛,那双眼睛像骷髅的鬼火一样冰冷无情。长着非人耳朵的少女转过头去,当她看见橡树上的火光,她发出一声响彻战场的咆哮。
狼人少女扑向燃烧的橡树,她走了一条直线,像支射入敌阵的箭。这是何等的无谋!但她的气势让所有对上她的士兵胆寒,他们甚至忘了举起十字弩。怪树、骷髅和少女本身带来的混乱一直在积累,当士兵们的自信无法再压制住恐惧,猎手与猎物的位置终将交换。
“弩箭准备!”上士声嘶力竭地吼道,“看!她在流血!骷髅不再增加了!”
是的,是的,士兵们勉力捡回自己快要落跑的肝胆。骷髅不再增加,如果数一数,还在活动的只剩四十多,比前来追猎的军队少。只要收起畏惧心,勇敢而冷静地配合,这些无脑的士兵并非不可战胜。相对而言,倒是那个敏捷的兽人少女更加危险。
“你们在怕什么?战士们,看看她的耳朵!那就是个落跑的婊子!”上士高声道,他让自己的声音充满轻蔑,“今天回去之后,我会去城里租一只‘母狗’,让你们看看这些杂种有多么容易干!”
异种一直是最卑贱的、需要消灭的害虫,但消灭之前不妨废物利用,因此一些面容姣好的混血杂种也在私底下作为货物流通,这是非常正常的事情,异种出没区域的驻军们被默许的娱乐方式。安加索周边就有地方做这种买卖,不少士兵都去光顾过。
狼人少女有一张可爱的脸,一具不错的身体,和标志着异种身份的兽耳——这本身就像个色情的暗示,让热血上头的年轻士兵们忽然失去了不少恐惧,觉得自己可以轻松战胜和伤害她了。他们想起自己是主宰者,是统治者,是了不起的人类战士,这思维定式振奋人心。周边响起一阵窃笑,开始有胆气回到士兵心中。说来讽刺,大部分时候战场上起作用的并非英勇,而是兽性。
上士悄悄吐出一口气,忽然感到冷。
他以为自己只是紧张过头后放松下来才会这样,但谁放松的时候会突然得到飞行能力?士官双目圆睁,惊恐地看着地面越来越远,看着自己的身躯留在原地。他张开嘴巴,什么都没说出来。
“注意语言。”一个毫无温度的声音在他耳后响起,“你的嘴巴太脏了。”
周围的士兵呆滞地抬起头,他们看见指挥官的头颅高高地飞了起来,那颗头颅后面飘着无面的幽灵,幽灵的双爪满是鲜血。上士的舌头从他嘴里飞出来,接着地面上的其他部分也碎了,它被撕裂得如此迅速,以至于上士的身躯像个被打爆的水袋,尸块与鲜血四处飞溅,席卷了小半个战场。
弓箭手惊恐地抬起十字弩,箭矢穿过幽灵的身躯,没留下一点点痕迹。
“你们要怎么杀死一个幽灵?”那幽灵说。
“我下来了。”那幽灵又说。
然后,那幽灵消失在了空气里。
失去了指挥官的军队再也集结不成队伍,再没有士兵能保持勇敢或冷静。所有人惊慌地看着背后,护着脖子,畏惧着无处不在的不死幽灵。他们溃不成军,崩溃的惨叫此起彼伏,胜利的天平,从这一刻起彻底向非人那一边倒去。
——满月:你能短暂地拥有狼一样的尖牙利爪,仿佛狼人变身,但是它只能维持三秒,而且会让你的身体超载崩溃。不然还想怎么样?你的契约者只是个血统稀薄的混血种啊。
塔砂的意识回到了地下城中,她看着与玛丽昂契约带来的技能,满意地点了点头。
一个幽灵的损耗,相当值得。
第16章 森林公约
满月:你能短暂地拥有狼一样的尖牙利爪,仿佛狼人变身,但是它只能维持三秒,而且会让你的身体超载崩溃。不然还想怎么样?你的契约者只是个血统稀薄的混血种啊。
——与玛丽昂的契约达成后塔砂得到的技能。
墓园:将完整度高于50%的尸骨埋入其中,可通过消耗魔力在单位时间内产生品质不等的骷髅兵,尸骨完整度越高,转化成功率越高。
——在尸体与那些流亡者一起进入地下城时,塔砂解锁的建筑物类型。
这两个新功能在这次战斗中第一次投入使用,两者的效果都挺让人满意。瞭望塔直播了一边倒的战况,骷髅兵还在上头大杀特杀,吓破胆的士兵没给它们带来更多麻烦。至于那些撒腿就跑的人,自有玛丽昂前去收割。她刚刚扑灭了橡树上的火焰,不用塔砂强调,这位杀气冲天的狼人姑娘也不会放任何一个人逃生。
“很好,更多的尸体。”维克多愉快地说,“你不需要活口吗?别说你对吞噬敌人都有心理障碍。”
“人类太弱了。”塔砂随口说。
她其实很惊讶,在亲手撕开那个人类军官的时候,她并没有感觉到比旁观玛丽昂杀人更多的不适感。是因为适应了一个不受人类法律、道德束缚的新身份,同时站在与过去同类你死我活的对立面上,还是因为新身体压根没有足够多愁善感的能力?塔砂意识到了改变,也接受它。
但塔砂依然有一些原则。
她不介意使用卑劣的手段,不介意杀人,但她不会吞噬人类灵魂,哪怕现在他们是敌人。两军交战互相杀伤是一回事,以过去的同类为食是另一回事。塔砂不打算当绵羊,也没兴趣当大魔王。
说实话,她不打算吞噬任何有灵魂的智慧生物。有契约这条新路可以替代,为什么还要走上取悦深渊意志的老路?塔砂不想在自己羽翼未丰时擅自招惹所谓的深渊意志,她已经看到了向未知强者寻求帮助可能导致的结果。她喜欢自己的意志,不想把生死存亡挂在别人的意志上。或许深渊意志就像一台主机,塔砂这样的盗版去问总服务器讨要升级服务,天晓得会不会被发现异样,直接消灭。
“这倒是也是。”维克多说,“不过你现在也看到骷髅兵的好处了吧?它们忠诚而不知畏惧,对于凡夫俗子而言无法摧毁,那些碎骨只要重新掩埋催化,又会恢复成可靠的士兵。或许你该多去袭击几个村子,我曾认识擅长骷髅海的亡灵法师,他以一人之力掀起了亡灵天灾。尽管墓园的转化能力……”
“后来呢?”塔砂打断他,“现在那个亡灵法师怎么样了?”
维克多漫长的吹嘘被打断,他悻悻回答道:“人人总有一死。”
满世界杀人造军队的高调大魔王,不被大家联合剿灭才比较奇怪好吗。
骷髅兵数量多的时候的确用处不小,面对普通人时附加震慑能力。但它们速度不够快,凡夫俗子就能摧毁,摔碎后不能马上重生,只能担当炮灰而已。相对而言,塔砂倒觉得玛丽昂的技能更有效。
技能说明其实挺鸡肋,放到谁身上都只是一次自杀性袭击。偏偏塔砂是个可以轻松更换躯体的怪胎,每次使用不必操心性命,只要消耗制造一只幽灵的魔力。更重要的是,这个技能让她看到了自己得到正常身体的曙光。
“满月”的说明相当耐人寻味,“拥有狼一样的尖牙利爪”,听上去只是加强战斗力,但如果使用这个技能的生物根本没有牙齿与爪子,没有半点攻击力,那又会发生什么?实验的结果让塔砂欣慰,它能制造出尖牙利爪,让碰不到活物的幽灵拥有杀伤力——换而言之,有了影响物质世界的能力。
地下城之躯就是一座建筑物,幽灵分身像个只能看不能动手的鬼魂,塔砂一度怀疑自己今后就只能生活在与这个世界不同维度的空间里,当一个看客。但现在她不再担心,如果她能拟态契约者的一部分特性,在与主物质位面生物不断签约之后,她总有一天能制造出一具能感知也能行动、能享受过去一切感觉的身体。
当然,现在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
新的幽灵出现在大厅里,和上一只看上去一模一样。塔砂向上浮去,穿过地面,前往链接另一头。玛丽昂在呼唤她,语调急切而凄楚。
塔砂出现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所有士兵已经变成了尸体,之前跑散的流亡者们又聚集到了那棵橡树边上,惴惴不安地看着焦黑的枝干。“大人!”玛丽昂站在橡树边上,不敢碰烧焦的树干,她请求道:“请您救救橡木爷爷!”
“我只能拯救与我签订契约的对象。”塔砂回答她。
玛丽昂的耳朵垂了下来,她显然很清楚橡木老人对地下城的态度。塔砂打量长着人脸的橡树,琢磨着等他死后不知能从树中得到什么。
橡树忽然睁开了眼睛。
他没有眼白,整个眼睛都满溢着一种绿色的光。橡树焦黑的枝干光秃秃一片,但那双眼睛却让人想起盛夏阳光下的绿叶,想起一望无垠的森林。忽然间周围的一切暗了下去,好像天空中投下一个大罩子,只将塔砂和树罩在一起。玛丽昂和流亡者们都不见踪影,塔砂面前有一颗苍翠繁茂的巨大橡树。
“心灵感应,没有谎话的二人世界,树精老把戏。”维克多讥笑道,“别担心,碾碎那棵树,你就能出来。”
橡树看了塔砂好一会儿,说:“你身上没有深渊的味道。”
“什么?”维克多在塔砂脑中笑出了声,“地下城的造物没有深渊的味道?树精也会老糊涂吗?”
塔砂一样摸不着头脑,她没有接茬,等待对方解释。
“我知道你能听到,地下城的主人。”橡木老人缓缓地说,“我曾以为玛丽昂的幸免只是因为你的狡诈,你还没有污染她的灵魂,只为得到更多。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