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微的香气夹杂在更浓烈的药味里。
完颜洪烈先下了车,半侧着脸道:“过来看看吧。”
完颜康几乎同手同脚随他前行,营地一片死寂。完颜洪烈拉着他的手,攥得紧紧的,一个帐篷一个帐篷地点着人数:“这是大乐?嗯,他是这里的头儿。你看着他!一。这个是谁?哦,姓唐括的?二。这百人你都能记得住吗?我都能的。三、四、……”
一口气数到了一百零一,一百个兵,一个队长……的尸体。古代的星夜纯天然无污染,满天星子,天幕仿佛触手可及。触手可及的地方离你有多远?一臂之遥。近得仿佛整片黑夜都压了下来,只有篝火在跳动着,跳得更让人生出恐惧之感。
火光下,完颜洪烈轻声道:“老驸马教过你慈不掌兵吗?”
完颜康不知道怎么回答,深一脚浅一脚又被拽上了车,再拖回府里,重新站在灯火通明的书房里,惚如隔世。
完颜洪烈眼睛里升起一阵的心疼,还是说:“我原本想着,你就这么天真烂漫下去也没什么不好。我将一切都为你打点妥当了,你只管享用就好。不知不觉间,你就长大啦。西夏的事情,你做得很好,我以为不用再担心你了。没想到你还是……唉,怪我,我早该狠下心来,将那道士除了,谁知你终是受了他的激。快意恩仇?嗯?我教了你十几年,你就学会这四个字吗?我竟不知道你居然是这样的头脑简单。”
完颜康张张口,想说,那咱不是有势力吗?他总要忌惮的。却才猛然醒悟,原来这一切,都是依托于完颜洪烈,而自己是在亲手拆自己的后台。坑爹的是拆完了台自己并不能保证能下来。对撒哈林说的“我的优点”言犹在耳,此时回想起来,一字一句,都像是抽在了自己的脸上。
完颜洪烈道:“你想的,也不能说是错,只是时机不对。你糊涂!年轻人,心中有无数的念头,恨不能一夕成真。你聪明、能干、有见识,你说的许多事情,都很准,唯独少谨慎与忍耐。三岁的娃娃,就想娶妻生子,四岁做爹,那是不可能的。”
“就凭一个老头、两个小厮、几个粗汉向着你,你想做什么?他们有这个本事吗?他们要是有见识,就该让你闭嘴!等你积累了威望,别人想反对也来不及啦,没有威望,说出来就是死。大乐向着你,因为一身荣华富贵系于你身,你才系了五百人,就想从中都安全脱身吗?只有我做了皇帝,咱们才能活!你在系希望于侥幸!我却不能。万一圣上震怒,将你下狱,你有把握逃脱吗?他那个人,你真吃得这么准吗?”
完颜康如遭雷击。
完颜洪烈轻声道:“你呀,还是心太软,太实在。”他喜欢这样的孩子,却又有些遗憾。恰如包惜弱,若是如寻常女子一样,那就没有意思。可一直想着前夫,也是令人惆怅的一件事情。
收敛了思绪,完颜洪烈道:“好了,这件事情我压下来了。对外面说,你们路上染了病,病死几个人,也没什么不对,明日也不要面圣啦。”说着,一点下巴。不远处的海棠桌上放着两把剑。
完颜康如坠冰窖,他认得这两柄剑,给乌也、特斯哈拜师的礼物,他亲自挑的,递给他们的时候还调笑地叫着“小师叔”。特斯哈当时无奈地说:“小王爷,不要淘气。”这句话后来被乌也学了去,都成口头禅了。
脸彻底白了,失去血色的薄唇轻颤,将指甲掐进掌心,完颜康嘶哑着才问出两个字来:“他们?”
完颜洪烈拉过他的手,一点一点掰开他的手指头,拉着他,走到桌前。抓着他的手按到了桌上:“康儿,快些长大吧。想要积累威望,不再受辖制,我给你安排。你好好想想。”
完颜康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里的,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像个失恋少女一样缩在床角了。不但姿势像,做的事情也像是专拖后腿猪队友。怀里空了,剑也不知道怎么没拿回来。
外来者融入一个世界要多久?
完颜康可以告诉你,他用了十四年,都没能融入进来,总将自己放到一个超然的位置上,高高在上的点评一切角色。是的“角色”。自以为已经看穿一切,这世上傻子太多,他可以掌控一切。指点江山,反金吞宋驱元,拨弄着剧情。好似在好整以暇地拨弄着一只地球仪,指指点点,如何如何。
完颜洪烈只用了半个时辰,就将他从自以为的外太空拉到了地球,扔膝盖上一顿暴打。用百条人命告诉他:你还太嫩。摧毁他的骄傲,只在一条条的命令里,轻而易举。
你只是个嘴炮!
你只是个嘴炮!
一声声回声在脑子里盘旋,完颜康只觉得胸闷气促,窒息的感觉涌了上来。他的房间精致而宽敞,此时四面的墙壁给他的感觉却像是古墓里的机关一样往里挤,几乎要将他碾为齑粉了。
吱呀一声,门开了。完颜康险些失声哭出来:“老头,没人再跟我说‘小王爷不要淘气了’。”
第34章 没人了
撒哈林的样子并不比完颜康好,他受的打击也不比完颜康小。
平素指点江山,撒哈林说得也不比完颜康少多少。两人气味相投,遇到的打击,那也是一同承担的。撒哈林比完颜康更自责。他是长辈,并且没有在第一时间里觉得有什么不妥,没有拿出一个有说服力的理由去反驳完颜康。明明已经认识到完颜洪烈不是易与之辈,却也默许了完颜康的做法。
他本人极瘦,重伤初愈再受打击,越发显得干枯了。他现在走路的样子很滑稽,像个火柴人在做平移运动。只几步,就平移到了完颜康面前,完颜康昂起了头。
外面梆子敲了两下,十几只蜡烛的火苗微微地跳动着。撒哈林像个木偶人一样呆滞地出现在了完颜康的面前,不忍看他泛红的眼睛,轻声说:“我的错,没有看好他们。你早就让我帮着看好他们,等你长大的。”声音里也没有了往日的傲气。
完颜康爬起来站在床上,站了一会儿,又盘腿坐了下来,仰头看他。烛火的光线从撒哈林的背后投射过来,他的面庞一片暗黑。完颜康眼睛瞪得大大的,眼泪流出来也不在意:“老头,这是我的错。”
撒哈林想了想,慢腾腾地转地身,坐在床沿上,望着烛火出神:“你我指点江山,以为世人皆愚,可曾想过有这一天?”
完颜康道:“便是我蠢,也不见得世人聪明。”
撒哈林有点意思,强打起精神来问道:“年轻真好啊,你还有干劲吗?”
完颜康没回答,只是说:“他告诉过我,娘娘和先帝都知道。”而我,信了他。交了这样一笔昂贵的学费,用别人的性命。说完,又觉得现在说这话真是没意思。“我并不知道xxx”、“我以为xxx”,理由找到了,又怎么样呢?上学考试订正了答案,这一回的分数都追不回来,何况是人命关天?
这一回,是真的什么都不想说了。说什么呢?说都怪我信了他,以为他真的将这件事情做好了?说我以为我是走了正规手续的养子,没想到他给我办了假证?最让完颜康难受的是,他一直知道完颜洪烈不是好人,但是自己还是一直信任着他的某些能力甚至是依赖的。完颜洪烈处理的事情,自己从来没有操过心。如今却被这种念头反噬。
撒哈林沉默了,坐在床沿上发怔。许久,才说:“不怪你。”到中都数年,完颜洪烈待完颜康如何,他是看在眼里的。也之所以,完颜康才说身世的时候是没有人肯相信的——哪家亲爹能做到这样,也是这孩子积了几辈子的德才投了这样的好胎。被这般对待,不信任这样的一个人?那才奇怪。
完颜康没接话,怪谁,有用吗?追究责任?现在这个样子,能追究到谁?
撒哈林深吸一口气,迟顿地转动脖子,问道:“你还要走下去吗?”
完颜康整个人一僵,重重点头:“我要活下去!”
撒哈林低头想了一下,说:“我将他们的骨灰带回会宁安葬,以后的路,就要你一个人走啦。”
完颜康一怔:“你要走?”他没想到,这件事情对于撒哈林的打击会比对自己还大,他这就走了?“也好,我实在不是一个靠得住的人,是吧?”
撒哈林摇头道:“你身边的人都没有教你,不怪你。”这是他第二次说“不怪你”了。老人的气息总是那么悠长,长得你以为他吐尽这一口长气就再也不会呼吸。撒哈林今天说话是那么地慢:“宫里的师傅很好,你读经史学文字便很好。我那个徒弟,自己资质有限却教了你,你练得比他还好。这件事情却办砸了……”
“我……”
撒哈林缓缓地摆手:“我做事不行的,想我活了快八十岁,却并不曾做过什么实事。你与我呆的久了也就只剩下夸夸其谈了。我做事是不行啦,只剩挑剔的本事了。我下面说的,你可要记住了。”
完颜康道:“你说。”
“跟什么人,学什么样儿。一、万万不要再与江湖人混在一起了!你要做的事,可比江湖凶险得多。总是想简单的事情,快意恩仇,你的脑子会转不过弯来的。二、忍,像这样的事情,再来一回,你不会总有这么好的运气的。三、不要轻信!你有没有想过,你对我说的可比对他们说的多得多?我若向赵王告密,你和王妃要怎么办?”
完颜康背上的汗出来了,面上一片灰败之色,苍白的唇轻颤了两下。撒哈林道:“便是我要告密,你又有应对吗?看来是没有的。不怕疏忽,怕连补救都没想过!”
完颜康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是不停点头。撒哈林道:“去找有用的人,贴上去,使劲学。我现在还要说,赵王格局并不大,然而做阴谋你比他差得太多了,这你要学。圣上那里你也该留意看着才是,别像他那样。若想治国成事,还要多多亲近俊彦!朝中丞相们、将军们,会治国的、会领兵的,去学!如果这些都不能让你明白,就去读书,多读史书!”
完颜康道:“好。”
撒哈林定定地看着他,完颜康并不畏惧,撒哈林道:“赵王是个聪明人,你心生反意,他觉察出来……”
完颜康苦笑道:“他疼我疼得紧。”
“你还信他?”撒哈林的声音透着浓浓的讥讽。
“他是王爷,这些人命在他眼里又算得了什么?为了万全灭口,我们该庆幸自己还活着,”口气不由咬牙切齿了起来,“再说,用几条人命,换儿子脑袋开窍,多么的划算?”
“你比他就差在这上面,简直不像一个小王爷!”撒哈林叹了一口气,“说白起坑杀四十万赵卒的时候,你可没这样。现在知道厉害了吧?你该知道了,我也该知道了。我教不了你什么了,就不要再耽误了你。我想活到你做成的那一天,不想因为我的拖累,我们都含恨而终。”
撒哈林慢慢起身,在完颜康卧室里踱起步来,踱到妆台前,掂起一枚靶镜,递到了完颜康的面前。铜镜磨得十分光滑,反射出烛火的光来。完颜康望进去,一张憔悴的脸,镜子里的脸十分茫然地又转了开去,看向了撒哈林:“?”
撒哈林道:“对着它,叫声爹试试,你是眼中带恨,还是一脸冷漠?你若还这般不痛不痒断定他对你一片关爱之意,信他信得五体投地,趁早与我一同去会宁,好歹能平平安安过一世。”
完颜康的手剧烈地颤抖了起来,撒哈林将镜子系到了他的衣带上,道:“你这般轻描淡写评论人的口气,真与我像极了,真是讨厌极了,也蠢极了!我们都蠢。我给你带来的坏处太多,能给你的益处,就只有这个了。以之为鉴,勿蹈覆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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芭蕉样的靶镜,巴掌大小,握起来没有多沉,它甚至不能照出一整张脸来。完颜康捧着这镜子,镜子里的人也看向他。他和完颜洪烈是真的有点父子相的,一般的眉清目秀,看起来一般的温文尔雅。轻轻地牵起嘴角,镜子里的人也僵硬地一笑,比哭还难看!
重来!
直到鸡啼声响起来,东方泛起了鱼肚白,完颜洪烈推门进来。
完颜康轻手轻脚,敏捷地坐回床上。一条腿压在臀下,一条腿垂在床沿,低着脑袋,整个人蔫蔫的。
见到他这个样子,完颜洪烈不由叹了一口气。声音并不大,完颜康却像只受惊的雏鸟,带点惊惶地看着他,试探地问:“爹?”
完颜洪烈独自进房,将门带上,缓步走了过来,瞄了一眼只剩一滩烛泪的灯台,捧起儿子的脸:“没睡?”
完颜康样子有些昏昏沉沉的,攥着他的袖角问:“爹,乌也他们……”
完颜洪烈道:“病啦,你也病啦,好好养病。过两个月,你师祖会将他们的骨灰带走的。”
袖子被往下拽了拽,